彼岸溫暖 第36章
    小林兩年多沒有燒土灶煮飯了,確實有點不習慣呢。便放下烘籠,走到灶背後刷鍋、加水、淘米、削紅苕。煮飯的各項程序搞定蓋上鍋蓋時,父親已把灶膛燒得紅紅火火。等小林麻利地洗好切好青菜,父親也把烘籠裝好了。小林擦乾手,明知故問一聲:「烘籠裝好了?」父親點點頭回一聲:「好了。」她興沖沖提起熱烘烘的烘籠就往婆婆的被窩裡送。這時候,後媽大概給她自個的兒女弄好了晚飯,把她家的豬也餵好了,她來到父親家裡。她的兒女從來不到小林父親家來吃飯,小林的妹妹也從來不到她家吃飯。只有小林的弟弟還小,不懂原則,跟後媽的兒子玩得起勁的時候乾脆就在她家吃飯了。

    雖然小林問婆婆想吃啥婆婆搖頭,但是當小林把一碗稍微涼了一下、上面加了些炒青菜的紅苕稀飯端到婆婆眼前,碗中青的青白的白紅的紅,顏色那麼可愛,米飯的清香紅苕的甜香和炒青菜的辣香,還是勾起了婆婆進食的慾望。她看看碗又看看小林,有點含混地說:「吃。」她的兩隻手從被窩裡伸出來,慢慢地一隻手拿筷子一隻手端碗,動作那樣僵硬。很小的時候小林就發現婆婆的手背像是包上去的一層鬆鬆的古銅色的皮。薄薄的肉皮用兩個手指頭夾住後,可以拉長一兩寸。現在她的手背繃得緊緊的,手好像變胖了,顯然她的雙手是腫脹的。多少次,她用這雙手幫小林姐弟縫補衣褲釘脫落的紐扣。又有多少回,她用這雙溫暖的大手,包裹過大冬天裡小林他們凍得像紅蘿蔔一樣的小手。

    見婆婆順利地吃飯,小林便回灶房端了飯菜站到婆婆床邊陪她一起吃飯,這樣也避免了跟父親和後媽面對面近距離接觸卻不說話的尷尬。眼看婆婆把一碗紅苕稀飯全部吃下去,中途還加過一回青菜,小林覺得很幸福。

    父親說了藥片怎麼服用,小林便把藥片和開水給婆婆。然後小林打了洗臉水,擰好毛巾遞給婆婆洗臉。婆婆像聽話的小孩一樣順從地接過毛巾擦臉。小林想過要不要洗腳。婆婆躺在床上,沒有走路,可以不洗腳。小林勸婆婆脫掉棉衣,躲到被窩裡去暖和點兒,婆婆便脫了棉襖躺到被窩裡。沒人告訴小林該怎樣照顧一個生病臥床的人,她沒想過要不要給婆婆擦擦身上。疲倦的小林瞌睡很好,在另一張床上睡了。

    第二天吃過早飯,小林扶婆婆起床小便。婆婆艱難的動作影響她順利小便。扶她回床上時,小林看到她褲子濕了。大冬天哦,穿尿濕的褲子怎麼行?小林到櫃子裡尋褲子,硬是將婆婆的濕褲子換下來,然後把它們洗了晾在晾衣竿上。看見婆婆乾乾爽爽安靜地躺在床上,小林心裡也感到舒舒服服。

    中午煮飯時,小林又給婆婆的烘籠燒了些炭加進去。看著婆婆安詳地坐著或躺著,或者慢慢地吃點東西,小林心裡很有些成就感。小林到山坡坡上轉了轉,又到田間小路上走了走,灰綠的油菜、深綠的小麥都長勢良好。每個地方小林彷彿都能感受到婆婆和他們三姐弟曾經在那裡勞動時留下的氣息。回到院子裡,小林跟二堂姐、柳龍菊擺了一會兒龍門陣之後,打算離開了。妹妹弟弟好不容易進城一趟,他們不會一天兩天就回鄉下。更重要的是,小林第二天該去學校看看自己期末考試的各科成績。

    走進房間,跟婆婆道別:「婆婆,我要回城了。明天要去學校。」婆婆「哦」地應了一聲。小林慢慢地轉身走出房間,因心頭的不捨,腳步有些憂慮滯重。

    不出所料,小林期末考試成績很不理想。數理化只有及格分數,總分在這個六十幾號人的班級裡居中,離前二十名還有好一段距離。小林鬱悶地回家。小林鬱悶地過年。儘管這個年有妹妹弟弟在身邊,卻因為自己的學習狀況不好和看不過俞寶貴父子的飛揚跋扈,她悄悄地抹著眼淚吃完了那頓年夜飯。

    大年初四,陰沉沉的天到半下午時還飄起一點細雨。初三一早母親就開始帶著俞寶貴父子四人和小林姐弟,回娘家走親戚。看過嘎公ど舅,去過了四舅家,初四中午來到小林的舅婆家。舅婆家離小林父親的家很近。吃過中飯一會兒,小林姐妹就跟母親提出,回去看看婆婆,然後到大興車站等他們會合,再一起坐車回璧山。母親同意。俞琴俞俠第一次到這個地方,除了小林姐弟沒有認識她們的夥伴,覺得無聊。見小林姐妹要走,便向兩個大人提出跟著一起走。小林不便拒絕,便點點頭,說走吧。

    到家才從父親口中得知,婆婆的病越來越嚴重。她有時候病得好長一段時間失去知覺,說不出一句話。

    剛走到竹林邊的時候,張表叔家小兒子國兒和柳龍菊在堰塘邊玩,看見小林姐弟還帶了兩個不認識的女娃回來,小夥伴的情誼加上好奇勁,讓他們很快融入這支探望的隊伍。

    小林問:「婆婆婆婆,有沒有吃午飯?」婆婆披著棉襖,弓著背坐在床頭,聽著一群生龍活虎的孩子在她的床前唧唧喳喳說著這樣說著那樣。她微微地直了直身子,抬了抬頭,細細的眼睛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就是沒有回答小林的問題。

    父親在臥房門口替婆婆回答小林的問題:「婆婆沒有吃午飯,早飯也沒有吃。她神志不清,早上我喊她問她,她都沒有答應我。」

    突然婆婆拉開腿上的被子,艱難地把腿往床沿上挪,她要下床來。小林和妹妹立馬七手八腳幫她扣棉襖,幫她穿褲子。婆婆身上腫得厲害,鞋幫子緊緊地勒住她拱起的腳背,費了好大的力才把鞋跟拉起來,褲子也顯小了。她們扶她靠在床沿上,一起幫她往上提褲子。好不容易褲腰擠過了臀部,再朝上拉是拉不動了,旁邊的扣子當然也扣不上去。好在婆婆的上衣夠長度。小林把她的單衣、棉衣一層層拉下來整理好蓋住臀部,這樣應該不容易進風,婆婆不會冷了吧。小林把被窩裡熱力有限的烘籠提出來遞到她胸前。她搖頭,臉朝向房門口,手撐在床沿上慢慢探出腿,她想走下踏板走到外面去。小林和妹妹還有柳龍菊過來幫忙,攙著她一步一步走出房間,走進灶房。走到牆邊她常坐的那張竹椅旁,她大概走不動了,不再往前邁步。

    小林把她和妹妹剛才在來的路上買的江津米花糖和一種軟糖遞到婆婆面前,說:「婆婆,你吃米花糖不?吃不?干的,咬不動,我幫你用開水泡軟了吃?」婆婆低著頭,看了看,抬起頭搖了一下,又茫然望向前面。

    小林的眼睛濕了。小林只知道婆婆歷來喜歡吃江津米花糖——不是她經常吃因而喜歡,是因為少,難得吃到,所以喜歡。別人送給她一點兒或者某次趕場她賣了雞蛋買了一點兒,她寶貝一樣存著慢慢吃,還要分給她總愛喊肚子餓的孫兒孫女吃。離開舅婆家的時候,小林和妹妹問母親要了兩塊錢,來的路上拐了幾根田坎的路,到正華大舅娘家隔壁的私人小商店裡,各人又添上壓歲錢,買了這兩樣東西。小林想不出給老年人應該買什麼,況且他們手上只有那幾個錢。他們自己還沒掙錢的本事,不能妄想買什麼衣服褲子之類大件的東西。在小林和妹妹的意識裡,買東西給人家當然買人家最喜歡的為最好。至於買軟糖,而不買硬邦邦的水果糖,是怕婆婆咬不動。她們沒想過婆婆病成那樣,是不是還喜歡吃或者適合吃她從前喜歡吃的東西。看到自己買的她喜歡的東西,她現在竟然吃不下去了,小林難過得要流淚。

    突然婆婆全身一軟癱倒在灶房的地上。隨著幾個孩子的驚叫,小林和妹妹趕緊蹲下身子要去扶,手指才碰到婆婆的衣服就被父親制止了。父親說老年人摔跤,不能隨便扶,害怕得中風。

    父親的說法小林也在別處聽說過,但是小林不明白:現在的婆婆是癱倒在地上,她全身沒有一點力氣,她自己怎麼起得來啊?茫然無措地望著癱在地上的婆婆一動不動,小林的眼淚落到了地面上。在小林的意識裡,彷彿過了一個世紀,在楊家灣新隊長家做客的二伯父一家被父親喊人去叫回來了。小林不知道,二伯父進屋後不聲不響朝著婆婆沉穩的一望中,他是不是看見了自己幼小時所依戀的那個年輕的母親,滿身都透著活力的身姿和容顏。小林很想看看婆婆年輕時的樣子,可是她沒那份機緣,小林覺得他一定看見了。

    在父親的協助下,二伯父又不聲不響地蹲下來,用半攙扶半摟抱的姿勢將婆婆從冰冷的地面上攙起來,安頓在了竹椅上。

    椅子上的婆婆漸漸醒過來,睜開眼睛看看,又恢復了神智。她用手支撐椅子,想站起來。小林不知她想去哪裡,去那兒幹什麼。問她,她什麼也不說。她試了兩次都沒成功,她已經力不從心、無能為力了。小林害怕扶不住她又像先前那樣摔跤,也不敢去扶她,只能乾瞪著雙眼望著,心裡抱怨父親為什麼不送婆婆去住院。

    「為啥子吃了藥不見效,反而更嚴重?」小林忍著心中的不滿,問了句。

    父親回答:「醫生說他針藥沒開到。就是有針藥,也只不過能多維持一段時間。哎呀,老年人,年紀大了,只能這樣。」小林不說話了,心裡卻不贊同父親的說法。

    接下來小林還聽說二伯娘已經把鞋子做好了,他們又吩咐二堂姐去喊梅子大姐來給婆婆做衣服。小林沒想到他們已經在為婆婆準備後事了!真不可思議。難道真的無藥可救,難道真的只有等著辦後事?小林天天都想著婆婆會好的,會好起來的,她還有好多話想說給婆婆聽呢!在小林站在椅子旁邊呆呆地守著婆婆的時候,父親去拿了一個雞蛋來,後媽在灶前燒火,他們給婆婆沖了一碗雞蛋花。喂婆婆吃下那一個雞蛋沖的蛋花,小林放心些了。

    婆婆終於能吃下一點東西了,小林鼓足勇氣說出「我們要走了,過兩天再回來看婆婆」這句話,馬上收到一頓訓斥:「在這種時候,還走?!」

    時間不早了,俞俠俞琴等著小林姐妹帶路,一起走到大興車站跟母親和俞寶貴會合。再說小林身邊沒帶作業,過幾天就開學了,小林還有很多作業沒完成,更別說預習新課。小林和妹妹固執地走了,弟弟留下來。

    回到縣城,坐在桌前,小林的心思卻還在父親家裡。小林有些自責起來。小林祈求:上天保佑,婆婆你快好吧!婆婆,千萬不要離開我們!

    32

    正月初八,小林再次從鄉村回到縣城,感覺是身心俱疲,沒有精神做任何事。母親的飯店過年休息幾天後,年初六就重新營業了,但是沒多少生意。俞寶貴花了半個月時間和不少金錢去水城聯繫的飼料銷售生意沒有成功,兩人又吵罵了一通。虧本的買賣苟延殘喘著。

    小林在窗下靜坐了大半個上午,她止不住地回想跟婆婆有關的一切,她抽泣著哽咽著握住筆,把自己與婆婆的生死別離一字一句記述在日記本上:

    1990年2月3日(正月初八)星期六陰

    年初五早上,由於一直想著婆婆的病情,我不跟母親和妹妹說話,更不跟俞寶貴的兒女說話,不聲不響吃過早飯,站在窗邊透過玻璃望著街上的行人和漫天鵝毛大雪發呆。昨天下午陰沉的天下起小雨,夜裡竟然還飄起雪花,晨起房頂樹上和路兩邊的地面都積了薄雪。重慶的冬天很少下雪,這是整個冬天第一次下雪。吃早飯時聽俞寶貴說貴州早下大雪了。

    一陣刺骨的寒風從半打開的窗戶縫兒吹進來,好冷哦!這樣的雨雪天,哪兒都不想去,最好也哪兒都別去,躲在家烤火。或許是第六感覺的作用,我呆站在窗前,似乎在等待什麼厄運降臨。事實證明了我的感覺。

    俞飛跑到樓上來說小頗來了,我不信。他說是真的,小頗放下雨傘就上廁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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