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溫暖 第35章
    班主任領著小林從教室後門進的教室。他讓小林在倒數第二排靠近後門的一個空位上落座。坐在前面轉過頭來看新鮮的人中間,有一個伸出手臂揮了揮。小林看見了是楊曉芸。上高中,考大學,路途漫漫,大興中學那個班級的舊同窗考到璧中來讀高中的,伸一隻手就可以數過來。幾個像劉天銀那樣的,選擇考中專、中師,盡快跳出農門端國家的飯碗去了。小林和楊曉芸又成了同窗,這就是緣分吧,小林心裡好一陣激動。當然很快小林還發現,還有一個姓柳的男同學又成了同窗。

    一節課下來,小林有點兒不適應。水城中學的兩年,除了音樂和體育老師外,其他老師課上都講普通話。小林還受電視的影響,不單對普通話感興趣,差不多是迷上了普通話了。大約是從看59集的香港電視連續劇《射鵰英雄傳》開始,小林大腦思維中跳動的都是普通話的語音語調詞彙。自己覺得在漢字讀音準確上進步了不少,當然自己的口音在不知不覺中也改變了不少,尤其是在老家之外的地方生活兩年,習慣了講話時盡量避免出現別地方人聽不懂的土話。小林固執地想:語文課上講四川話,跟普通話標準音和詞語差別太大,考試吃虧那不是很遺憾嗎?

    檯燈下的桌子上,數理化課本擺成一摞,小林沒做題目,她正在日記本上奮筆疾書:

    1989年9月12日星期二陰

    煩!真煩!哪有心思做作業?!屋裡在吵,屋外在鬧,這算什麼家呀?

    「我的命為啥子那樣苦哦……嗚嗚嗚嗚……我上輩子造了啥子孽哦,遇到這樣的人……嗚嗚嗚嗚……」媽媽還在不斷地抽噎長聲地哭泣。

    為什麼,他們天天打,天天吵,媽媽還要在那麼多人面前大聲地哭,哭得昏天黑地!門外,圍觀的人擠了一街,好看嗎?街上一堆堆的人在說三道四、在嚼舌頭。雖然班裡的同學大多從農村來,他們寄宿在校,畢竟還有十來個家住縣城的走讀生。被他們撞見傳到學校老師和同學那裡,我還怎麼讀書怎麼做人哪?

    打開小窗戶看看,看看向陽路上那家煮稀飯炸油條做饅頭賣的一家子人吧,老老小小和和睦睦歡歡喜喜,對比之下,心底的傷痛有多深?我,又是什麼命呢?我為什麼就要經歷這些?

    每次走出校門,就得猜一猜家裡是不是打罵過,或者打罵正在進行,每次進門都是膽戰心驚,每天在膽戰心驚中度日。學校安排了多少活動,老師交待了多少事情,要對家長說,要和家長商量,可是這樣的情形,我去對誰說?

    太多太多的話,千訴萬訴都訴不完,我哪裡還有心思寫作業?

    到學校上晚自習吧,他們卻天天晚上很晚才安排晚飯。餓著肚子,再加上壓抑的思想包袱,能安心上晚自習嗎?

    他們的打罵似乎無止盡,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我這後輩怎樣做才好呢?勸,誰聽我?

    學校,是我的樂園;家,卻是給我留下悲和恨的慘地。有哪個同學知道,我在家和在校的態度判若兩人,即使是好朋友楊曉芸?如今,在學校的情況也有了些變化,英語考最高分的不再是我。不是吳小林,不是俞艷,而是一個叫柳艷的女同學。數理化感覺有些吃力。也許真的,自己這兩年跟老家的同齡人比,少接觸了好多有深度的題目,不好好努把力怕是跟不上了。

    學校組織學生去電影院看電影,楊曉芸經過我所謂的家的門口時,想喝水,我本想叫同行的同學柳琪也進屋,但因害怕屋內氣氛不對了難堪,竟將她晾在街上。即使楊曉芸一個人跟我進屋,我仍在擔心家裡不對勁。還好,俞寶貴不在屋裡,我心裡的大石頭落地。

    為什麼,為什麼會有如此多一個16歲中學生不該有的擔憂和恐懼?何時能告別這樣的日子?

    暑假裡,有一次談到讀書的事,俞寶貴說:「我覺得重讀一年初三再參加中考更好。直接考上璧中去讀,既不要找人辦轉學,又不用交高價費。」我一聽心裡都急炸了,我的成績還可以吧。二堂姐、柳龍菊、正華都很羨慕地說我是「直升苗」,會一直升上去的。何況我有三年的約定哪!生怕媽媽採納俞寶貴的意見,我淚流滿面差不多是哭著喊出了這樣的話:「不行!如果暑假過去新學年開始,我不能正常走進高一的教室,我寧願去死!」

    三年哩,三年後我是什麼樣?

    合上日記本時,小林聽到一支旋律和歌詞都極奇特的歌曲被誰反覆播放。這音樂不斷向小林的木格子窗戶滲透進來。小林不能斷定,聲源來自向陽路的家電維修部還是哪家樓房的木格子窗戶。因為歌曲被反覆播放,因為小林的用心聆聽,她差不多把每句歌詞都揣摩明白了,很快把這支歌學會了。

    那一天,我閉目在經殿的香霧中,驀然聽見,你誦經的真言。

    那一月,我搖動所有的經筒,不為超度,只為觸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我磕長頭在山路,不為覲見,只為貼著你的溫暖。

    那一世,我轉山轉水轉佛塔,不為輪迴,只為途中與你相見。

    ……

    小林不能確定,在這靜夜裡反覆播放這首歌的,是一個怎樣的人。也許是個熱情似火的青年人,也許是個成熟穩重的中年人。但聽那歌詞和旋律中傳出了從容不迫、超凡脫俗、純粹永恆的情感,更像是一個滿頭蘆花的老人,在搭乘這奇絕旋律扇動的柔曼之翅,去觸摸他心中已經死去的鮮艷歲月的魂靈。

    小林還正當青春年少,她不為輪迴、轉山轉水轉佛塔只願與之相見的人,正在紅塵中以他自己的方式熱鬧沸騰地生活著。他的熱情細心,他的保護,帶給小林對人世有感知記憶以來從未有過的溫馨和幸福。這樣的溫馨和幸福,小林覺得它有別於自己從小到大從婆婆那裡感受到的溫暖。婆婆的日漸蒼老讓那份溫暖在風風雨雨中那樣地飄忽不定,似乎隨時都有被風刮去的可能。這讓小林心中總是隱隱感到不安。而身在遠方活力四濺的他不一樣,他帶給小林的安全感小林雖然看不見,卻在無形中感到它的持久和強大。

    在音樂的氤氳熏染下,小林眼睛有些潮潤。她在內心認定,郭智嶺,不管他是以一個真實的個體存於自己的生命中,還是因為被自己寄寓了太多願望而化作一個幻象符號活在了心裡,他都是值得她翻遍十萬大山、不為修來世、只為今生相遇的那種人。

    31

    小林期盼的九十年代來到身邊。就在元旦節前兩天母親和俞寶貴搬家了,新地方離學校遠了好多路。他們早該搬家了,不單是因為他們飯店的生意冷清到趕場天也少有客人光顧,更因為小林覺得他們一屋子的人的臉,在那條街上都丟光了。再住下去,臉就要丟到小林學校裡去了。

    交通路上,這棟外觀黑漆漆的磚砌三層小樓直稜稜戳向天空,裡面高高的樓梯依舊是木製的。慶幸樓板不是木的,否則小林都不敢爬上去住到三樓上。好在樓下馬路邊高高的泡桐樹枝枝杈杈都伸到三樓的玻璃窗下,春天一到小林可以親眼看見樹巔上的綠芽,怎樣長成一片她喜愛的綠雲,然後整天在她的窗外招搖。

    母親和俞寶貴經過多次爭吵打罵終於統一了意見,把付了一半現金的商品房轉賣給了解放路上開裁縫店的老闆。手續辦妥,一部分錢又投進開飯店上面。他們請了新廚師和一個有一些飯店工作經驗的女服務員,底樓大堂二樓雅座,大張旗鼓重新開業。

    說是三層樓,面積卻不大,樓梯口還要占面積。小林的房間安不下兩張床,她和俞俠只能睡一張床。她想,俞俠跟她一樣,心裡憋著呢!這張床的中間雖然沒有畫出一條線來,但是她們心裡這條線明瞭得很——一人睡一頭,各人蓋各人的被子,井水不犯河水。俞飛回鄉下後,俞俠更安靜了,看電視的時間也減少了。當她不看電視,當她不發飆,當她不在節假日和她的親姐姐親弟弟同仇敵愾對待母親和小林,而是安靜地寫作業和看書的時候,小林覺得她完全是個正常的孩子,而且是個很乖的小女孩。

    放學回家,小林又聽到了母親的哭訴。俞寶貴要實現他的諾言,去水城做成一兩筆銷售飼料的生意,果真去了半個月,昨天回來了。昨天是星期天,誰想俞俠俞飛告狀說,他爸不在的時候,他們兩姊妹的飯都是隨便吃點的,小林的母親虐待他們。小林一聽明白咋回事了,心裡真恨不得罵幾句「死人」「畜牲」來解氣。她真替母親覺得不值覺得可悲。俞寶貴在時,有俞寶貴自己疼著護著他的小孩,母親倒少操心。他出去了,天冷了母親喊添厚衣服,飯菜做好了喊吃飯,橘子蘋果買回來了喊吃橘子蘋果,哪樣沒有他們呀?母親換來的卻是一場冤屈之後自己對牛彈琴一般的哭訴。

    高一上學期的學習就要結束了,小林的幾次測驗成績都不如意,她對期末考試有強烈的不祥預感。

    天冷了,路又遠,小林不方便去學校上晚自習。坐在三樓的桌前,數理化有難題不會做,看書看不進去,背書背不出效果,二樓的電視機聲音開得老大,吵都吵死人了。小林還覺得肚子餓得難受,吃飯時沒心情不吃都飽了,現在只好體會餓的感受了。小林四下望望,一肚子氣沒處出。母親養的那隻大貓竟然不識時務地竄到三樓上來對著小林「喵——喵——」,小林眼睛一瞪,扯起嗓門甩出兩聲更響的「喵——喵——」朝它大吼。那貓太意外了吧,嚇得抖起來,把脊背弓得高高的,做出了搏鬥的架勢。小林哭笑不得。

    期末考試結束的第二天,是臘月二十三了,往返於城鄉的乘客數量猛增。小林好不容易擠上末班車趕回鄉下。走進屋時,天已黑盡,灶房昏暗的電燈下只有父親。小林和父親顯然都很意外。小林迫不及待問小芹小頗呢,父親說:「他們要急到進城去找你。我說不要急到進城去,不聽我的。這下當真錯過了塞。」

    小林惶惑不安了。留下來一個人跟父親直面,也太囧了吧,天黑了又沒車能返回城裡。小林進退為難時,聽到一牆之隔的臥房有窸窣窸窣的響聲。小林突然跨到門口,伸手摸到繫在門閂上的電燈開關線,拉亮電燈,小林走到婆婆的床邊。婆婆穿著青布棉襖戴著那個小林從小就看見她每個冬天都戴的平絨的黑帽子,坐在床上,棉被蓋到腰間。她本來低著頭,兩隻手在拱起的被窩裡擺弄什麼,看見床邊的小林和緊跟著走進來的兒子,她慢慢抬起頭望著他們,不說話。小林喊聲婆婆,昏暗的光線穿過蚊帳才照到她身上,小林看不見婆婆的任何表情。

    「婆婆病了,病得比較重,好多時間都神志不清,最近基本上都在床上。昨天請到村裡的赤腳醫生來看過,拿了點兒藥。」父親站在小林背後講述婆婆的病況。

    小林想說為什麼不去醫院看看,但是知道說了也沒用,就沒說,決定安心地留下來煮晚飯。小林靠近些問,婆婆想吃啥,我去煮。婆婆看著她,搖搖頭,又低下頭去,兩隻手在拱起的被窩裡擺弄。小林突然意識到什麼,輕輕拉開棉被,棉被潮潤。把手伸過去,婆婆的烘籠幾乎沒有熱氣。小林把它提出來看,裡面的炭快要全部化成灰了,還能有幾絲熱度?小林一隻手把棉被掖好,一邊對婆婆說,我去幫你燒炭續烘籠。

    小林提著烘籠轉身,返回灶房。見牆腳菜籃子裡有淘洗好的紅苕,旁邊有幾棵青菜,便對父親說:「今天晚上煮紅苕稀飯吃吧,我來燒火。」父親用徵詢意見的口吻說:「有豬肉,拿點兒來煮吧?」小林似乎覺得父親把她當客人了,想想說:「算了吧,有青菜。」

    父親走到灶邊,說:「我來燒火吧,一面燒火一面在灶孔裡頭引燃木炭來裝烘籠,我比你熟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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