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溫暖 第26章
    一聽這話,小林不知道該怎麼反抗了。

    小林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那麼容易就繳械投降了。

    直到多年以後,小林都還後悔。

    小林不想說話了,不睬母親也不睬俞琴。母親大概知道,這時候跟小林說話,等於給小林一個責難她的機會,因此不跟小林說話。俞琴幾次要跟小林說話,見她不高興,也知趣地閉上剛準備打開的嘴。

    回來的路似乎比去的時候走得長。

    經過菜市場,母親去買火腿,她問小林喜歡腿肉還是肋條,小林不回話。她就自作主張買了腿肉。

    看那色彩誘人的火腿,突然想起書上看到的「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古人就是聰明,他們早就為後人的遭遇安排好說法。誰都想逃過這種說法,卻誰都逃不掉。既然跟肉案上的肉一樣逃不掉,我還逃他幹什麼?今天,你們把我名字改了,算你們狠;將來,我考上北京的大學,我再把名字改回來,你們還能左右得了我,那才讓你們知道什麼叫真正的狠——韓信還遭遇胯下之辱呢!要是當年韓信拔刀把那潑皮結果了,按當時的法律自己也得死,哪裡還有他成就偉業、名垂青史的機會呢——如今人在屋簷下,如果不想永遠抬不起頭,該低頭時還低頭吧。父親那裡天遠地遠的,也不一定會被他知道了落得心裡不是滋味。

    晚上吃飯的時候,按照慣例,小林想母親會鄭重其事地跟俞寶貴商量給她改名的事情。直到吃完飯,也沒人提起,小林以為這事就這麼過去了。臨睡的時候,母親說:「小林,你從明天開始叫俞艷。」

    整個晚上,躺在床上,小林幾乎沒合眼,滿腦子「俞艷俞艷」吸血蝙蝠一樣在屋子裡四處飛舞。

    陽光精細地從樹葉縫隙裡漏下來,給人行道編織了一條明暗斑駁的花邊。這是一條通向水城中學的馬路,大半路程都是向上的斜坡。直到現在小林都還固執地認為,門口有個斜坡的學校是比較讓人喜歡的——在走向學校之前,因為坡度得放慢腳步,使得走進學校之前還能想點什麼或者忘記不該帶到學校的什麼,並且上坡的時候得仰望學校,這個角度也正符合學校在小林心中的位置。

    要換到平時,小林很樂意走在這上面,說不定還忍不住在心裡默唱起某首歌。可是小林今天卻一點心情也沒有。

    回想從前小林還在重慶璧山鄉下的日子,母親不在身邊,小林有時候出奇地希望母親在身邊,能給小林他們撐腰壯膽,能讓小林他們在人前人後挺直腰桿,能讓小林他們有資本說幾句信心百倍的話。更多的時候,他們已經忽略了她的存在。真像「垮山垮出來」的那樣,生活在父親家低矮的屋簷下,喜了自己樂,痛了自己憂。

    短短兩個月接觸,小林覺得母親並不是小林理想中的母親,她是為了自己而存在的,甚至是為他而存在的。為了自己或者他,她能夠犧牲所有一切,包括子女的獨立和尊嚴。小林知道,她有她的難處,她希望建立一個和和美美的家庭。但是,就目前的形勢看,這差不多等於在紙上畫餅、空氣中拴牛。

    小林現在身邊全是蝙蝠,一群叫「俞艷」的蝙蝠。

    小林現在唯一的希望,是走進初二(5)班的教室,老師問小林叫什麼名字的時候,小林大聲地告訴他,叫吳小林。這也許是小林最後的希望,在水城,在母親的勢力範圍。何況今天就小林一個人來學校,母親一大早跟俞寶貴忙廠裡的事情去了。

    水城中學校園面積比大興中學大,大門開在南面,東北角和西北角也有出入口。它的建築不在同一平面上。它有三個梯級,跨進南校門大操場地勢最低,是第一級;對直朝北走完大操場後,登幾級小台階進入初中部教學樓面前的小操場,這是第二級;經過初中部西北邊有些陡直但比較寬闊的大台階,就可以來到校園的最高一級階梯——這裡從西到東依次是學生禮堂、實驗樓、行政辦公樓、高中部教學樓、教職工宿舍樓。東北角上還在建樓房,顯然這所學校的人氣很旺。小林的腳步開始有些輕快起來。

    校園裡最多的是泡桐樹,分散在校園各處,集中在大小操場邊緣。泡桐樹都長得高大粗壯,繁密的枝葉會聚在粗壯高大的樹幹上部,每一簇都像頂著一大團濃得化不開的綠雲。它們抓住小林的視線,讓小林一時不知該思念小林那故鄉熟悉的鄉鎮中學校園,還是該喜愛這個更加充滿生機的縣級中學校園。

    小林找到自己的教室。大多數同學已經來了,坐在各自的座位上,有的在悄悄交談,有的獨自發愣。站在講台上的是一位女教師,挺著大肚子,看來今年要做母親了。講桌上擺放著好多即將發給大家的新書。

    小林猜這位即將做母親的女教師是這個班的班主任。

    果然沒猜錯。當小林走到教室門口,正猶豫是打了招呼再進去還是不打招呼就進去的時候,那位女教師和藹地向小林招招手。小林很自然地克服了初入陌生環境時的尷尬。

    她指著門口一個女同學的右首對小林說:「你暫時坐那兒!」

    小林走到自己的座位上。

    小林的同桌是一個黑而且瘦的女同學。剛坐下來不到半分鐘,小林就聞到她身上發出的長久不洗澡的氣味。

    小林衝著她友好地笑笑,算跟她打招呼。

    她對小林的微笑表現出出乎小林預料的神情,好像小林的微笑不真實一樣。

    小林悄悄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她沒立即回答小林,而是把一個作業本拿出來,指著封面上歪歪扭扭的「胡山玉」說:「這個的叫。」

    她的腔調有點怪,像個不太熟練的中國通在說漢語。

    「我們的班主任姓什麼?」

    她還是沒立即回答小林,而是拿出一個作業本,指著封面上「科任老師」一欄寫了個字:「周。」

    同學很快來齊了。周老師讓大家安靜。她說:「同學們靜一下。過了一個假期,同學們又長大了不少,老師祝福你們!」小林想,小林最後爭取權力的機會來了。

    同學們歡快地以掌聲表示感謝。

    「在發新書前,我向大家介紹一位新同學!」

    小林的心開始加速跳動,怦怦怦的。

    「這位同學來自重慶。大家都知道,重慶的教學質量很高。這位同學成績優秀,品行端正,接下來兩年將跟大家一起度過。希望她能在我們這個大家庭裡,感受到大家庭的溫暖,也感受到我們貴州人民的淳樸、好客、熱情!」

    同學們再次報以熱情的掌聲。

    「現在,請大家再次響起熱情的掌聲,歡迎俞艷同學!」

    俞艷?老師怎麼問都不問她,就知道她叫俞艷?難道是母親他們早就告訴老師的?如果是這樣,昨天下午母親基本上就是在演戲給小林看!小林甚至懷疑那個手捏火鉗的老人也是他們雇的媒子——老師是不是還知道小林的過去?小林的家境?

    小林突然感到非常難受。這肯定不是俞寶貴的點子。俞寶貴除了耍橫、發氣,沒有更大的本事。這應該是母親的傑作。

    小林突然感到悲壯——小林就是那二千年前的韓信!

    並且明白:母親不屬於小林,她就只屬於她!

    小林也得到了一套新書。翻了一下,貴州的教材跟重慶的不一樣,比如數學,淺得多,初二這學期有一小半的內容,小林上學期就學過了。

    下課,周老師走了。教室裡開始熱鬧起來,唱歌的唱歌,談話的談話,男同學打打鬧鬧的。在一個陌生的環境,小林知道這裡的熱鬧還暫時不屬於她,小林在座位上靜靜地看書。突然一隻紙飛機落到小林和同桌之間。同桌拿起來,看見上面有一行字:

    你的魂兒啊,有味道了!

    這是在說小林嗎?這話從哪兒說起呢?小林被這突如其來的情況搞得無所適從。小林心想他們大概是欺生。小林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做出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小林知道在陌生的環境中,隱忍是非常重要的。

    胡山玉一把把紙飛機捏成紙團,突然轉身,「啪」一聲準確無誤地打在一個帥氣的男生臉上。

    隨著一聲「哎喲,中彈了!」被打的男生顯出歡快的樣子,教室裡發出歡快的聲音。

    「第一回合,平局!」有個模樣長得挺怪的男同學在專心地做義務裁判,「下面,輪到郭智嶺再次出招!」

    「啪!」一張厚紙片剪成的飛碟落到胡山玉桌上。胡山玉撿起來看,上面有一行字:

    將來要是嫁不出去,你應該想起我!

    這話讓小林更迷糊了:貴州的孩子難道開放到了這個地步!

    到這時候,小林明白了個大概,這事跟小林大概關係不大。胡山玉怎麼可以跟這些男生這樣攪和呢?她為什麼不反抗?那些男生為什麼要拿她開心呢?她長得漂亮?靈秀?乖巧?逗人喜歡?小林看都不像——或許,她真是他們的活寶——難怪他們把她當寶來耍!其他女生同為女同胞,為什麼就沒有一個人出來替胡山玉撐腰呢?

    「唰——」飛碟也變成一團廢紙,再次準確無誤地落到那個叫郭智嶺的同學臉上。

    教室裡再次爆發出歡快的笑聲。

    「第二回合,平局!」裁判喊道,「下面,由郭智嶺第三次……」

    話沒說完,鈴聲響起,是一節英語課。英語老師年輕而且漂亮,可能剛從大學畢業,說話又溫柔又好聽。看得出來同學們都喜歡她上課。可是從提問回答的情況看,他們對英語老師的興趣大於英語課本身。那個叫郭智嶺的男生和那個免費的義務裁判有點一唱一和,表現尤為突出。這一節課老師教大家讀了一陣單詞和一段課文後,主要講兩個問題。

    第一個是nolonger的使用。老師說nolonger等於notanylonger或者notanymore。nolonger與系動詞be連用時,放在系動詞be的後面,與行為動詞連用時放在行為動詞的前面。講到這裡,她開始舉例子:

    1)Heisnolongeraworker.

    2)Henolongerliveshere.

    她要同學們用notanylonger或者notanymore來更換句子中的nolonger,有幾位同學舉手,很快就完成了轉換:

    1)Heisn'taworkeranylonger/anymore.He』sanengineernow.

    2)Hedoesn'tlivehereanylonger/anymore.He』slivinginanothercity.

    第二個是解說固定句型There』ssomethingwrongwithyourears.

    老師說,There+be+something/nothingwrongwith…是一個固定的句型,意思是「…出/沒毛病(問題)」。它的同義句是Something/Nothing+bewrongwith。接著,她又舉例要求大家進行句型轉換:

    1)Thereissomethingwrongwithyourcomputer.

    2)Thereisnothingwrongwiththenewbike.

    這兩個句子其實一點都不難,可是很多同學依然回答得結結巴巴。後來老師發現小林這個新同學,抽小林來回答。小林一口氣把兩個句子都轉換了:

    Somethingiswrongwithyourcomputer.It』snotworkingnow.

    Nothingiswrongwiththenewbike.It』squiteOK.

    老師連說「OK」。小林在同學們驚奇的目光中,得意地坐下來。小林知道,在這樣一個班級,小林肯定能做第一名,那麼兩年以後……又過三年以後……北京啊,希望自己的夢在這裡成真!

    同學們羨慕的目光和小林得意的心情,暫時掃除了「俞艷」帶給小林的不快。

    整個一天的課程,小林都上得很開心。小林發現這裡的人說話口音跟自己家鄉那邊比較,除了說「這個」「那個」「這裡」「那裡」的時候,「這」和「那」的發音完全不一樣,其他的基本上沒有差別。還有一個有趣的現象。小林家鄉的夥伴們聊天時經常掛在嘴邊的「我爸爸怎樣怎樣」「我媽媽怎樣怎樣」,到了這裡孩子的口中,成了「我老爹怎樣怎樣」「我老媽怎樣怎樣」。即使他爸他媽比小林的母親年紀還小,他們張口閉口一律稱「老爹老媽」。換個地方,還真如書上說的「移風易俗」了,這是小林覺得新鮮好玩的又一件事情。

    放學了,走在回家路上,「俞艷」又與小林不期而至,把學習帶來的快樂一掃而空。小林準備給楊曉芸和劉天銀寫封信,好好訴訴自己遇到的悲哀和無奈。

    24

    「啊——!」跳崖般的尖叫從屋子裡傳出來。這聲音屬於俞俠,不用看都知道,俞俠發作了。相處了這些時月,小林清楚俞俠發作是件很難纏的事情,所以知情人一般都不去刺激她。今天,是誰吃了雷公膽呢?

    「刷刷刷」一連三個作業本,像三把雄赳赳的飛鏢,從門洞裡飛出來。

    「你敢再扔,看老子不抽你!」這是俞飛的聲音。

    「啊——!」跳崖般的尖叫持續著,瘋狂,尖銳,不需要換氣,持續而具有穿透力。俞飛話沒說完,「刷刷刷」又是三個本子飛出門外。接著鉛筆盒、書、書包,全部飛到門外的空地上。這些才為俞飛效勞了幾天的器具,騰飛在空中的時候龍騰虎躍、爭先恐後,一接觸地面,就癱軟散亂,亂七八糟,活像一堆垃圾。

    「你個雜種找死,老子要給你點厲害!」俞飛憤怒的聲音把門外趁亂搶食空地上的草籽的麻雀驚飛了。

    屋子裡傳來俞飛跟俞俠互毆的聲響。俞飛的咒罵越發不成體統,俞俠的尖叫更加淒慘,伴隨著物件的撞擊聲和破碎聲,屋子裡狼煙瀰漫、殺聲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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