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溫暖 第25章
    終於到了,走在前頭的俞寶貴已經端了幾張條凳擺在門前壩子上。小林看見廠區內有人在探頭探腦。

    小林正想鑽進房間裡去,不料父親遞給她一封信,說:「看看你們霍老師寫給你的信。」

    小林吃驚不小,心臟突然加快跳動。走進屋站在窗前讀完信,小林明白父親這回是做足了準備而來的。還沒開學,教師宿舍裡是不大容易找到老師的,父親卻找到了霍老師——小林曾經的班主任,請他寫了一封提醒和勸誡為主要內容的信。老師是理解小林的,他說無意於勸小林選擇父親還是母親,血緣親情都是難以割捨的,他只是遵從父親的請求,對小林曉之以理:就小林的學習前景看,到文化教育落後於重慶的貴州讀書,幾年後再回重慶的話,跟同年級學生的差距會很大的。

    小林讀信時,外面的條凳上已經坐了人,父親、母親、俞寶貴、文義表哥和表嫂,以及廠裡兩個年歲稍大的工人。他們剛才說些啥小林沒在意,他們接下來要說啥、做啥,小林更不想去關心。她討厭外面這個漩渦,因為卷在這個漩渦中心的不是別的任何人,而是不幸的自己。她多麼希望外邊的人和他們談的話題能跟自己毫不相干呀!

    隔壁辦公室的電話鈴聲急促地響起來,俞寶貴快步進門接電話。門都開著,他的說話聲和「嗯」「嗯」的應答聲小林都能聽見。

    「哦,劉司令啊,您好!我小俞啊。」

    「嗯。您都知道了?!哦,已經到你們那兒去過了。說我們偷偷拐帶孩子,沒有沒有。」

    「嗯。是的。已經坐下來了。劉司令放心,我會處理好的。」

    「好的,我叫她來聽電話。」

    俞寶貴接電話時,外面基本上沒有人說話,他們都跟小林一樣在關注電話的內容。小林早聽出來了,電話是小林沒見過面的軍分區司令打來的,說的是小林父親來要孩子的事情。俞寶貴叫母親聽電話去之後,條凳上的人都沉默著,繼續關注電話內容,小林卻不能把母親對著話筒講的每句話都聽到了。她在想父親是如何跨進軍分區大門找到領導們,告訴他們自己此行目的的,又是如何揣著忐忑不安之心出了軍分區大門趕到母親的廠子裡。沒見到小林和母親,又是如何向工人打聽和詢問的。他已經來過這裡一趟。當他又回過頭去走向來時路,不明確自己該站在什麼地方等小林他們歸來才最合適的時候,他的心裡都在想些什麼呀。

    母親已經放下電話,走進房間,來到小林身邊。她把霍老師的信拿起來看,小林低著頭,不敢去看她的臉。

    「在我這裡,沒有農活耽誤你讀書,你只管一心一意專心讀書。你在這裡上的是縣級中學,不是偏遠山區的鄉中,教學又會落後到哪裡去?你回去了,只怕他沒錢交學費,你的書就讀不成了。你自己好好想想清楚。」

    小林聽母親站在旁邊說完這一番話,她也怕農活太多影響學習,她也擔心父親會在某一天不再給她學費唸書,可是她一句話也不回應母親。

    「小林,你真打算跟你父親回去?」沉默一陣後,母親把信丟在寫字桌上,很嚴肅地問小林這樣一個問題。

    母親這一家子的吃穿用度跟父親家裡實在不好比,小林要買書和文具母親更是從來不會小氣,小林對這樣的生活狀況要說不喜歡,那是絕對真實的謊言或者百分百的虛偽矯情。可是她絕對不願做一個嫌貧愛富的人。《射鵰英雄傳》裡那個楊康幾乎是家喻戶曉的,他的忘恩負義、嫌貧愛富,不管是田野勞作的還是家中歇息的,鄉人在說起他的名字之前總要先給掛個「啥子狗屁」當頭銜,由此可見鄉人對他的義憤與不齒。小林怎麼能做那種令人不齒之人?況且強烈的想念時時讓她吞嚥著無法言說的心痛。小林要回去。

    小林知道自己一點頭母親就會非常失望非常難過,但還是點了一下頭。

    「你一點也不理解我的處境我的心情?」

    小林不知如何回答,眼睛裡又泛起淚花。那些淚花花在眼眶裡溜來溜去,很快因為擠不下就跑出去尋更廣闊和自由的天地了。

    見小林仍是一言不發,母親出門去了。

    坐在桌子邊思接千載神遊萬里的小林,淚眼迷濛中好像聽見母親的哭泣聲和表嫂的安慰聲灌進耳朵裡,好像又聽見那兩個工人師傅勸父親讓一個孩子給母親,父親卻一如既往堅持三個小孩不能分開。接下來似乎又聽見母親開始罵父親,她的罵語與小林的耳朵是舊相識。小林覺得自己在做夢,一切都像在夢中,迷迷茫茫又細緻真實,一場難以掙脫出來的夢。後來好像俞寶貴說天黑了,建議父親去軍分區招待所住一晚,明天再說。小林卻聽到父親說他自己找得到住處,不相信他們的安排。如果他出什麼意外,大的帶不回去,小的兩個也得歸了他們。

    父親的話讓小林強烈感受到來自靈魂深處的疼痛和懼怕。小林不知道父親去哪裡過夜,她能跟著父親一起出去嗎?不能!似夢非夢間,已經到了小林該躺下睡覺的時候。那天晚飯吃沒有吃小林不知道,俞寶貴的三個小孩在哪兒幹什麼小林全不知道,她只知道那是一個多麼難熬的夜呀。

    如果地球能停止轉動該多好!如果地球都能停下來不轉動了,小林就不會有那麼那麼多的為難了。小林就清靜了。小林就幸福了。

    小林已經有了專門的日記本,外表有粉紅色塑料封皮包裹,是小林在文具店精心挑選的——這也是跟著母親的好處,想買什麼文具是不成問題的。厚厚的日記本裡小林已經寫了些東西,此刻它躺在寫字桌抽屜的最裡面,小林卻不敢去碰它,因為自己的大腦裡面全是浸透了悲哀和無奈的苦澀之水的絲絲亂麻,它們纏來繞去塞滿了每個縫隙,根本別想理出一個頭緒。

    小林的意念不能改變世界,她不得不迎接最痛苦的一天的到來。母親到房間裡來了一趟,小林坐在桌子邊,不看她,也不說話,只是把收拾整理書包和衣物的一雙手快速停下來,放在腿上。母親默無聲息地站了一會兒,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了。

    不知過了多久,母親又進屋來,說:「你實在要走我也沒得辦法。不過,你這一走,以後我恐怕沒機會再去關照你們幾姊妹了。我以後也不想再去看你們,你們也不要想再見到我。我現在的處境你是看得到的,他們父子四個勢大力大。我的日子你看得到的。你不在身邊,我更是孤孤單單一個人,不曉得能活到哪一天。活到哪天算哪天吧。這張照片拿給你,就把它當遺像帶回去。」

    母親的話不是在訣別嗎?小林的心又生生地疼起來。看看母親遞過來的照片,那是一張黑白照,而且明明就像是小林曾經在人家牆上看見過的那種人死了之後才掛上去的黑白照。小林伏到桌子上哭起來,她覺得自己坐不穩了,不趴在桌子上就會倒了。

    她該做怎樣的選擇呀?誰能夠幫幫她?老天爺看得見她的悲傷和痛苦嗎?

    她趴在那裡,忘記了地球在轉動和時間的存在,母親什麼時候出去的她不知道。迷糊中聽到外面又嘈雜起來,是父親來了。他們又吵起來了。小林艱難地抬一下頭,看見門邊站著俞琴和表嫂,門外有好些人。母親在叫父親快回去,不要賴在這裡死纏。父親叫母親讓小林出來跟他走。母親叫父親自己問小林願不願意跟他回去。父親大聲地在門外喊小林的名字,問小林要不要跟他回去,要回去趕快出來走,趕火車的時間不早了。

    撕心裂肺的一刻無論如何還是到了。小林能給他什麼答案?小林久久不回答,他應該已經預感到一些結果了吧。在父親再一次催問之後,小林終於撕心裂肺地喊出了三個字:「不——回去——」然後伏到桌子上把臉埋在臂彎裡,眼淚可以胡亂蹭在衣袖上,她覺得自己再也沒有勇氣抬起頭來睜眼看這個世界了。

    ——小林覺得,自己的天已經塌了。

    幾天後小林從噩夢中漸漸甦醒過來,她的記憶裡永遠留下一段不能填充的空白。她不知道父親聽到她喊出那三個字時,他說過什麼話,他有過什麼舉動。他挺直的腰是否在一瞬間突然弓起來了?在俞寶貴的牛眼注視下,他是否覺得自己像一隻鬥得慘敗的公雞或者蟋蟀那樣悲哀?他一個人是怎樣孤寂地轉身離開的?他是不是哭了?他是當天搭火車回去的,還是心有不甘,落寞地在一路上徘徊不定,延宕到第二天才鬱鬱不安地走向了火車站?這一切疑問的答案是怎樣的,小林想知道又害怕知道。當20年之後恩恩怨怨都雲定風清,小林面對安靜地坐在條凳上、兩鬢已有白髮的父親時,她仍不敢去觸那片記憶的盲區、碰那片傷情的雷區,去向父親詢問自己那天撕心裂肺的一喊之後所發生的事情。

    小林想,自己永遠都不可以去尋找答案。

    23

    開學前一天下午,母親說帶小林去辦戶口,小林不拒絕也不應聲。父親孤單地來又落寞地去,這樣傷心的結果小林情何以堪?到底是誰的過錯,該怨誰,小林想不清這個問題。但是她持續了好幾天不喊一聲「媽媽」,也不跟母親和俞寶貴講哪怕是一個字的一句話。

    母親已經習慣小林既不點頭也不搖頭一聲不吭的狀態。母親叫俞琴一起去,俞琴便拉著小林的手出門。她還打算帶俞俠一起去,見俞俠專專心心在電視機前虔誠地守候讓她興奮的尖叫,就沒好去勞她大駕。屋子裡沒有俞飛的影子,要不然還會考慮要不要把俞飛一塊帶上。雖然自從上次事件以後,他不再那麼專橫跋扈,但見了小林母親,他越發視若不存在了。母親想利用一切機會,統羅好幾個孩子。

    「小林姐,你的腦子是不是錄音機啊,怎麼老師一講你就記得住呢?」

    「小林姐,我要是你就好了,我也要到北京讀書。趕上星期天就去看天安門……」

    「小林姐,你說我們還會長高嗎?什麼?你說我夠高了?不,我還希望再長高一點,這樣誰都不敢輕易欺負我。」

    「小林姐,等你上學了,有空你帶我到你們學校去看看好不好?你要是願意,將來我有了工作,我也帶你上我們單位看看。」

    ……

    俞琴一路上不停地跟小林說話,小林有點心不在焉,用淡淡一笑或最少的文字回應她。經過菜市場的時候,小林和俞琴不約而同把目光投向賣熟火腿的攤點。這些攤點排成一排,陣勢宏大。在重慶,偶爾有火腿出售,但是顏色沒有那麼好,成色也沒有這麼惹人喜歡,而且也不是這樣整塊整塊地擺到鋪子裡賣,都是切成半斤左右大小的塊。

    母親見兩人都對火腿肉產生興趣,就說等會兒辦好戶口買一斤回去下晚飯。近來——應該說自從跟母親在一起後,小林就不大敢回過頭去想父親那裡的飯食了。她怕這樣想,會給自己帶來巨大的落差,擔心將來還有沒有勇氣回到父親家裡,吃他一頓飯。而且,她還會為小芹和小頗依然在過那樣的日子,感到難過。也不知道父親有沒有怨恨自己。如果有,他會把情緒轉而流露和發洩到他們身上嗎?如果會,妹妹弟弟就太可憐了。他們上輩人的孽債,前因全不在於小林,可怕的後果中卻有了一份小林難逃的罪責了。

    有火腿肉總歸是好的,俞琴望著小林露出笑臉,小林勉強地笑了一下回應她。

    派出所設在街道辦旁邊,是一幢兩層樓的平房。平房上下無數道單頁木門,無一例外都關著。他們走進去,從樓梯口靠裡的一間小屋子裡走出一個老人,聽明白他們的意思後,他說:「今天星期天,不上班,要辦事情明天來。」原來他是派出所的門衛。母親對他說小孩明天就要去上學,希望能今天辦到戶口。

    老人說:「學校不都落實好了嗎?既然落實好了,先去念著,戶口可以慢慢地辦,不需要那麼急的。」

    老人右手捏了把火鉗,大概準備到院子裡去夾蜂窩煤。

    母親說:「我們家的情況特殊……」

    母親這句話一開頭,小林就知道她接下來會向這位不頂事的老人介紹諸如父母離異、子女投靠之類的情況。小林想離開了,趕緊插一句:「我們先回去,戶口再說吧。」

    母親沒有停下來。她大概覺得,話已經起頭了,就得說完整。她真的把父母離異、子女投靠之類的情況向這位跟辦戶口這件事情完全不相干的人說了個梗概。

    老人就這樣捏著把火鉗聽母親說話。

    小林真佩服那些上了點年紀的人,只有他們才有那樣的耐心來聽別人並不出彩的陳年舊事。

    如此有耐心的人,讓小林懷疑他再活幾年,遇上天陰下雨,說不定他背上會像烏龜那樣提前起露水。

    小林和俞琴很無趣地站在屋簷下。

    陽光起先還曬得他們一身都是,後來下半身就被隱藏到屋簷的陰影底下。

    聽完母親的介紹,老人說:「你們家現在戶主是你還是那個俞……俞什麼?」

    母親說是俞寶貴。

    「那你這孩子也得改名,也得姓俞。這樣你們一家六口人的戶口才好辦到一起。」

    老人把火鉗夾得啪啪響了兩聲,似乎為他的話助威定性。

    改名?父親知道的話會怎樣想?人家說「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一個14歲的孩子,本該是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的年齡,卻過早地遭遇到了生離死別、背井離鄉,已經夠不幸的了,如今還要將名字改掉,改來跟著自己從來都不喜歡、也注定不會喜歡自己的人姓,這不叫冤枉,還有什麼叫冤枉?

    「不是一家人怎麼辦到一起?」老人又把類似的話重複了一遍。小林討厭這個老人,催促母親快走。

    母親卻不走,她說:「要是這樣,也只能改了,改什麼好呢?」

    「我不改!」

    「你不改?你不改到哪裡讀書去?」

    「回璧山。」

    「回去?回去了,你就不怕同樣的成績別人到北京唸書,你只能落到門檻邊——人不出門身不貴哦!北京多好。俞琴不也說嗎,趕上星期天可以看天安門。你在重慶看什麼?難道喜歡看朝天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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