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溫暖 第18章
    下課後劉天銀和楊曉芸幾乎同時來到小林位置上安慰她。楊曉芸的話特別叫小林釋懷。她說:「鍾老頭就這樣個人,他就喜歡凶人。他才不管男生女生臉皮厚的臉皮薄的,高年級的學生都這樣傳說他的。你不要去在意啦。」小林眼中又浮起一層淚光,但她望著兩位好友充滿關切的臉,笑了一下。

    小林雖然懼怕地理老師,卻喜愛上地理課。她感激地理課讓她知道了許多天上地下的知識和道理,特別是她明白了自己生活在不冷不熱的溫帶,是很幸運的啦,儘管自己那個生活了十餘年的家似乎總在缺少陽光溫暖的寒帶滯留著。

    小林和眾多同窗一樣,沒有大膽到能夠拋掉對老師絕對的尊重,而去向老師們問一些關於他們的家庭生活、人生經歷之類學生很想瞭解的話題。老師們也多半上課來下課去,逮不著機會。因此學生們多半憑著道聽途說的一點東西,結合眼中所見真人,通過胡亂猜測和想像來豐滿老師們的形象。

    歷史老師姓莫,個子矮但是很敦實的一個老頭。他不是本地人,春秋季裡上身經常穿一件灰色幹部服,風紀扣扣得嚴嚴實實。據學長們透露他是當年南下支援大西南建設的幹部,不清楚何緣由做了教師。男生喜歡稱他老莫,女生則叫他莫老。莫老的課總上得很有激情,講到重點難點處喜歡穿行在走道間,偶爾停在某張桌子邊上,稍微傾斜了身子盯著某個學生的眼睛說話,心裡似乎在問:你在專心聽吧?你聽明白了嗎?講到特別激動時他常「卡帶」,比如,說到隋煬帝****,激動了,就停在「那個楊廣啊,他、他、他……」「他」上不少於四五個才把話接著講下去。這關口同窗們就你看我我看你天真一笑。他知道大伙笑他,但是從不生氣。

    與地理課截然不同,歷史課自始至終都輕鬆。莫老課上也抽問,但回答錯了他從不凶人,這是輕鬆的基礎。細數歷史課的開心元素,那可不少。除了他講的歷史故事受歡迎和他授課中經常出現的「卡帶」會讓大伙會心一笑之外,他的口音更是隨時被關注的對象。莫老主體上講普通話,但是河北話、山東話、山西話(這些口音廣播電視上小林都注意聽過)似乎都像,又都不像,多少又帶上點兒重慶口音。講諸子百家時,不看書本就會把他說的「墨子,名翟」聽成「麥子鳴笛」。引為經典的是講母系氏族社會和父系氏族社會時,莫老反覆地說道「男子」如何,「女子」如何,內斂如小林在內的一班男女生在課後各種時間、各樣場合裡竭盡可能模仿莫老對這兩個詞的奇異發音。為了盡可能像一點兒,同窗們做出了各種各樣堅持不懈的努力,發出了類似「聾子(狼子)」「泥子」的讀音,但只是以讓聽者笑痛了肚子、笑出了眼淚而收場——最後大家的結論是「男子」「女子」那樣奇異而獨特地發音是咱莫老(老莫)獨家經營的專利產品,任何盜賊都休想盜得去。

    莫老的上述特色是大伙都不由自主樂於接受的。他的這些「獨家秘方」像川菜裡油鹽醬醋基礎上添加的辣椒花椒生薑大蒜八角桂皮一樣,把小林的初中生活調得有滋有味。但是莫老的最後一項獨家秘方同窗們就有褒有貶,褒貶的幅度相當懸殊了。

    莫老講課時,離他近的學生經常會看到唾沫星子從他飛速開合的唇間飛濺而出。講到一定容量後,他們則會發現莫老的一個嘴角或者兩個嘴角堆積起白色像肥皂泡沫的東西。有時他大概意識到了,從衣袋裡抽出手絹擦拭乾淨繼續上課,有時他大概就只記得上課忘了這一茬,直到下課他的嘴角都保留著那點白色泡沫——他滔滔不絕誨人不倦的見證。基於此原因,莫老講到重難點處靠近某張桌子稍微傾斜了身子,用眼神關注某人聽明白與否時,偶爾就會遭遇某男或某女屁股雖然還在凳子上,上半身卻速度很快地向同桌那邊傾斜過去不小於30°的角,有人甚至把臉也扭開,給莫老一個後腦勺。

    小林從來沒有這樣對待過莫老,但是她不止一次看見了同窗給莫老這樣的冷遇。她看見莫老很快從這張桌子旁邊走開,走向下一張桌子,沒有任何表情的變化,課也沒有停頓下來。小林沒法猜到莫老的心理,但是知道自己的心裡像是一碗噴香的白米飯端在手上,竟被一隻亂飛的冒失蒼蠅給撞了一下。

    下午這節體育課有點特殊,為組建20人的班級代表隊參加學校舉辦的入場式和廣播操比賽,班主任霍老師要到操場親自挑選。小林在想,體育委員已經把自願報名參加的名單交給他,不少於20個人,他卻要自己挑選,真是個認真的老師。霍老師愛好體育,尤其喜歡打籃球。小林經常在放學回家時看見他和別的老師在籃球場上跳躍的身影。小林內心羨慕別人體育的優異,羨慕別人的又蹦又跳,自己卻愛靜不愛動,對體育課有些懼怕。小林沒有報名,當然,不報名參加也不僅因為小林喜歡靜。

    霍老師已經站在領操台邊了。大家跟著體育委員跑完例行的兩圈後,體育老師哨子一吹,體育委員整好隊,號令散開成體操隊形。體形消瘦、一頭花白頭髮卻顯得十分精幹的體育老師開始為大家喊操。操場上響起體育老師那富有節奏感的「一、二、三、四……」小林知道,隊伍之外有一雙鷹一般敏銳的眼睛正在掃視他們檢閱他們。想到這個,小林做每個動作時都感覺有些彆扭,全身上下都不自在。她既希望被選到又不想被選到。廣播操結束,練左轉右轉向後轉原地踏步齊步走。稍息時,霍老師開始點人頭,點到上前一步走。劉天銀、楊曉芸、洪梅班長都被點到。點到小林時,小林猶豫著不敢向前跨步。她想跟老師說明原因,可是當著全班的眼睛和耳朵,小林羞於啟口,只得先跨出一步。

    老師說他的選擇標準有二:一是動作標準到位,二是20個人的隊伍要考慮高矮搭配合適。接下來新隊伍在班主任監督下進行了短暫的練習。解散之後,霍老師一轉身離開,小林立即拉上劉天銀和楊曉芸跟在他後面。開始保持一段距離,轉過彎後避開了同窗們的耳目,三人立即趕上去幾乎同時叫了聲「老師」。

    「嗯,有事嗎?」他轉過身迅速地看了看三個女孩,最後目光落在低著頭表情很不自然的小林的臉上。

    「老師,我不能參加,我沒有運動服。」小林鼓起勇氣。再不說就晚了,會誤事的,所以她用很低的聲音但卻是很快的語速把話從憋悶的胸口裡吐了出來。要統一著裝穿運動服,小林能有什麼辦法呢。父親不可能為此幫她買運動服的。

    小林遺憾著不能跟兩個好朋友一起參加活動了,孰料霍老師卻笑了。他說:「哦,忘記對你說了,運動服不用愁啦。你母親給我寫信了,她還寄了衣服來。寄給你不方便收取,所以寄給我了。你放學後到我宿舍來拿吧。」小林有點半信半疑,暫時忘記了自卑,抬起頭大膽地看看老師的臉和眼睛。他一臉的笑意,滿眼的真誠,沒有絲毫說假話的跡象——當然小林也從來沒見過霍老師撒謊是什麼表情。

    「是真的!她怎麼不回我信呢?!」小林面向兩位好友,拉住她們的手使勁地晃了晃,三個人一起燦爛地笑了。霍老師重新轉回身,向前走去。老師當時什麼表情,小林沒來得及看,她只管拉著好友的手跟她們說著笑著返回操場玩去了。

    開學才幾天,小林聽說中學生基本上都要買一套運動服,體育課或有什麼活動時要穿,就在給母親的信裡提及,希望母親能滿足她,但是也並不抱太多希望。小林歎服母親的膽量。在信裡小林也就告訴她自己在初一(3)班,她竟然就能把信寫給班主任,把衣服郵寄到他那裡。回過來一想,小林又一點也不激動和驚奇了,母親如果這點兒事兒都不能下決斷做好,她又怎麼會有膽量去了那麼遠的地方?

    放學後,小林由楊曉芸陪同去霍老師處拿衣服包裹。學校只有一間辦公室,那是供校長主任們辦公的地方。其他老師辦公地點都在自己分得的那間屋裡。這間屋一半空間生活起居,另一半空間擺辦公用品。課代表們收齊作業本都是送到這裡。小林接過包裹,謝過老師。往校門口走的路上,急切地打開包裹,發現母親寄了一大一小兩套運動服,連妹妹的也買好了。

    寒假開始了。臨近春節的一天,婆婆在二伯父家,父親趕場去了,妹妹弟弟都在柳龍菊家看電視。就在安靜的院落、冷清的堂屋裡,小林居然等來了許久不曾相見的母親。喊了一聲後,面對陌生的母親的氣息,小林不知該說什麼,沉默著。

    母親看著小林說好像瘦了,問小林的父親有沒有嫌棄他們,有沒有對他們不好。如果嫌棄,如果不好,她會申請法院重新判決。小林連說沒有,還不住搖頭。她不想聽到「法院」兩個字。法院,判決,這樣的字眼在小林心裡像蠍子一樣,蜇人。

    母親突然問小林身上有沒有來,小林不明所以問:「什麼有沒有來?」母親表情有點不自然,似乎也不知怎麼說好。

    停了一會,母親再問:「就是,身上,紅的,有沒有來過?」

    小林這回明白了,感覺耳根發熱,臉偏向一邊說:「來過,應該算來過吧。」

    「什麼時候?跟婆婆講了嗎?」

    「好幾個月前了,暑假裡,就一天的事。我當時不太明白怎麼回事,當天晚上就把沾染了顏色的褲子在堰塘邊大青石上洗掉了。沒告訴婆婆。」

    小林想起當初猛然發現那紅色液體時曾以為自己得了絕症,但一想起小學同學的經歷心裡就不那麼惶恐和慌亂了。

    「看媽媽給你帶來的禮物,正該派上用場了。」母親從包裡取出一個紅顏色長方形錢包模樣的東西,小林接過,層層疊疊的,打開一看,是嶄新的塑膠衛生帶。小林想起母親曾經因為這樣一件東西跟父親有過爭執。小林的頭不好意思地低下去,手指快速移動,又把它疊起來裝好。

    母親接著說她的話:「來例假那幾天不能吃冷稀飯喝冷水更不能吃冰糕,不能洗冷水澡,腳不能沾冷水,雨天出門不要再穿涼鞋。你父親叫你下田你不要去。這些你都要記好了,這是關係到一輩子生死的事。女娃家跟著父親過是很不方便的,你現在懂了吧。有機會了我來接你走。」

    小林對母親的話起初沒大聽進去。她小學時就觀察到了女孩長大了會遇上這種羞人的情況,但是沒聽誰談起還有什麼禁忌之類。想起頭一次來的時候自己還光腳站在被水浸沒的大青石上洗衣服呢。後來聽到母親如此嚴肅的語氣,感覺不可小視,心生一絲畏懼。

    交代完這樁事情後,母親給了小林一些零花錢,說是買些必用的東西。錢為數不多,但在那個兩分錢就能在村裡的代銷店買到一顆甜蜜蜜的糖果吃的年代,小林得到的已經是不小的一筆財富了。父親從來不給他們零花錢。母親叫小林去把妹妹弟弟找回來,又喊婆婆過來見見面,說一陣話後匆匆走了。

    新學期開始的第二個禮拜,小林度過了她的第14個生日,也正式迎接了將陪伴她幾十年的「老朋友」的到來——那是在放學回家的路上。小林家裡沒有備草紙,母親送給她的那個禮物她也不太會用,多虧楊曉芸母女幫助她渡過了那道難關。

    小林覺著自己不再是幼稚的小女孩了。想著好不容易才從父親手裡拿到的學費,新學期小林在唸書的時候更加專心和投入了。對比放學後幹農活的勞苦,她也越發感到讀書的享受和快樂。小林的數學英語一直學得輕鬆,成績也不錯。語文測驗成績一次次看漲,有一回她跟那個驕傲的語文課代表一樣考到最好成績,引得師生刮目。小林內心更愉快的是她的作文能得到老師好評。幾乎每個星期她的那些抒寫心聲的周記都能得到老師紅筆批閱的、一個寫得十分漂亮的大大的「好」字。

    從貧窮的農村走出來吧,霍老師、謝老師、MissZhang全都是你的榜樣。小林在心底一直這樣對自己說。不僅是為了自己,也想甚至更想自己哪天出人頭地了能給妹妹弟弟帶來完全不一樣的生活,揚眉吐氣,有錢順利地上學,有足夠的時間讀書,有勞作但不必那麼忙碌勞苦而能有同齡人享有的玩樂。說到底一句話:起碼不在許多人歧視的目光中生活。

    作為出生在巴東丘陵深處的女孩,小林十幾年行走在田野鄉間。不管是近處的丘陵和遠處壁立的山峰,交叉錯雜野草叢生的田間阡陌,還是田邊地角四季輪迴、被忙碌的農家人用傳統的農具打理得生機勃勃鬱鬱蔥蔥的莊稼,它們留給小林的印象都是閉塞和貧瘠,它們堆砌在小林心靈世界中的是融化不掉的抑鬱和憂傷。不離開的話,小林想除了久據心靈的自卑能加快速度瘋一般滋長外,她的心靈世界一定會荒蕪,終至極快地腐爛。小林願為自己體體面面優雅遁離的夢想執著努力。

    17

    初一年級結束了,7月5日上午,各中學發放成績報告單的日子。小林剛走到宣傳櫥窗邊,正好看見比自己先到校的楊曉芸與班級裡另外兩個同學從教師宿舍區那邊走過來。小林猜想她們是去班主任那邊看成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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