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溫暖 第17章
    像進村小的第一天一樣,小林有些緊張地跟在二堂姐身後,走了半個小時路程,帶著她的敏感、自尊、自卑跨進陌生的鎮中校園。好在很快她就見到了洪梅和楊帆等幾個小學同學,有幸洪梅和小林在同一個班。

    還有意想不到的,楊曉芸和小林成了同窗。楊曉芸跟小林同屬七大隊一生產隊,但她家住在本生產隊狹長地帶中距離鄉鎮最近的那一端。她的父母送她去一大隊的村小上的小學。一大隊的村小就在街邊上,只比上鄉中心小學多走幾步路,跟她上本村的村小路程差不多,但是路好走多多了,差不多五分之四的路程是馬路。畢竟是在街上跑了六年的,比小林這類正宗典型的農村娃大膽多了。她挽著一個女同學的手臂大大方方地走到小林和洪梅跟前,笑著對她們說:「以後放學,我還有她,可以跟你們同路回家了!」楊曉芸挽著的是她小學同學,如今也成為小林和洪梅的同班同學。她家在小林她們回家必經之馬路的近邊上。

    小林幾乎可以和楊曉芸等同方向的同學每天一道回家,上學卻很少有機會能與她們同行。每天小林經過楊曉芸家房屋側背後的竹林喊她時,她父母總說,等不到你,怕遲到,已經走了。沒有父母幫忙,小林每天清早都得用自己的雙手弄點什麼當早飯對付肚子。婆婆不在小林家的日子,中飯當然也得小林自己放學回家才淘米煮飯並吩咐妹妹去地裡尋菜。

    夏季很快過去,中午時間變短,還有中午作業,小林和許多路遠的農家孩子一樣,必須利用學校食堂來幫助解決中飯問題。

    學校食堂賣飯賣菜的窗口只有住校的教師和為數甚少的幾個寄宿生去光顧,農家寒門學子是從不問津的。

    食堂有專門為廣大學生準備的一間相當於三分之二個教室那麼大的廚房,安排了一位大師傅專為學生蒸飯。每天清早大師傅就燒起了那口大灶。等著大灶旁邊那個水泥澆築的佔整個廚房三分之二面積的大案板上,被匆匆忙忙陸續到校的孩子們挨挨擠擠地放滿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搪瓷茶盅、洋瓷飯碗之類蒸飯的器皿,他麻利地抄起一個大水瓢在缸裡舀水,給這些內容不盡相同的茶盅飯碗裡一一加滿水,再把它們逐一放進大蒸籠裡。大蒸籠有好幾層。蒸飯吃的學生最多時灶上的大蒸籠快要接近房頂了。學生們的課一開始,他們茶盅或飯碗裡的內容也開始了向他們的午飯演變的漫漫歷程。第四節課開始,灶膛裡燒得通紅的煤炭開始漸漸暗淡下去時,那個熱氣騰騰、比人高的大蒸籠裡已然有了圓滿的結果。大師傅手裡墊上一層布,開始揭蒸籠蓋,然後冒著燙人的水蒸汽把那些搪瓷茶盅洋瓷飯碗一個個放回到案板上,直到挨挨擠擠擺滿整個案板。

    大師傅四十多歲,一年四季都繫著長及腳背的圍裙。除了夏天之外他是所見穿得最少的人,夏天則總是一件背心被汗濕透。

    一天放學,小林邀楊曉芸陪同到街上買了一個中等型號的搪瓷茶盅回家。

    在搪瓷茶盅的把兒上用尖刀刻姓名來做記號,這種笨辦法小林絕對不高興用,何況是嶄新的家什,哪捨得呀。早就從二堂姐那裡得知,為了跟別人的蒸飯器皿相區別,必須有自己的特殊記號。記號做得不鮮明,有馬大哈的會把大小形狀花色質地一樣的吃飯家什認錯,那天你只好吃那個馬大哈的飯。第二天你早點去廚房才可以又認回自己的吃飯家什——當然這天中午你還是吃的別人的飯。小林想想如果是被哪個不太講衛生不愛乾淨的男生端錯了吃飯家什,那可太不是味道了。她翻出一根去年初夏裁縫做襯衫時裁剪剩下的白底紅碎花的確良長布條,在茶盅把兒的下部緊緊地纏裹了一層又一層,最後牢牢地打上死結。拿在手裡上下打量一番,小林覺得自己的搪瓷茶盅最不易跟別人混淆,也最有特色了。把它在兩隻手裡掂來掂去,她彷彿聞到裡面的米飯香了。

    早起後小林照二堂姐說的大約抓了四把米放進搪瓷茶盅裡,並快速舀水淘洗乾淨。家裡有紅苕或者芋頭的時節,洗一點切成塊放進去,這樣混著蒸出來比吃白飯強得多。條件較好的還可以切幾片臘肉放進去。經常擁有這樣生活的校友堪比買飯買菜族,這樣的上層人士不多。小林第一次走進廚房把茶盅放到案板上時有些擔心。那麼多洋瓷飯碗搪瓷茶盅,大師傅會不會遺漏掉自己的茶盅忘記給它加水呀。到中午裡面還是幾把米幾塊紅苕那運氣可太差了。

    上午的第四節課下課鈴響意味著中飯時間到。蒸飯大軍湧向廚房時,廚房的門、案板與牆壁間的距離都顯出了逼仄。小林隨著校友們進了廚房,嗅著濃濃的米飯的清香,從人縫裡望望案板。整個案板上是比較統一的白花花的米飯的顏色,想遠遠地辨出自己的茶盅或飯碗有難度,何況即使認出來但在離自己較遠的一方,你也一時靠近不得。小林在靠近門的一面案板上沒有尋到自己的,便隨人流繞著案板慢行,目光從一個個搪瓷茶盅和洋瓷飯碗上掃過。這些洋瓷飯碗和搪瓷茶盅有大中小三種型號,大號的應是食量大的男生的,不多;小號的當是瘦小女生的,也不多;中號居多。有的新有的舊,有的年月已相當久遠,上面跳掉了很多瓷。記號各式各樣:有的在飯碗底座的小孔裡或瓷盅的把兒上扎短短一小段鐵絲,有的在飯碗或瓷盅外表刻姓名或作畫,有的在瓷盅把兒上扎各樣顏色的布條。飯碗和瓷盅裡面不盡相同,有一些是純淨的白米飯,有一些米飯裡面混著紅苕、芋頭或者扁豆,偶爾能見到某個飯碗或瓷盅的米飯裡隱隱露出焦黃略呈褐色的臘肉塊。看見那米飯裡藏頭露尾的臘肉塊,加上那滿屋米飯的清香中又隱約有臘肉的異香在鼻頭山間裊裊縈繞,飢腸轆轆的農家少年有幾個能不咽一下口水的。

    小林看見一個露出臘肉塊的搪瓷茶盅大小顏色和外圍的圖案居然跟自己的一樣,只是把兒上不是纏裹的那種布條。小林突然想起二堂姐講的故事:她有個家離校很遠的同學,有天父親過生,她母親切了幾片臘肉放在她洋瓷飯碗裡。中午時她尋了很長時間,最後案板上只剩下一個跟她的洋瓷飯碗大小花色一樣的洋瓷飯碗,裡面是淨白米飯,碗底的小孔裡套的鋁絲也不是她做的記號。眼見多數人都吃好中飯,紛紛奔向水池洗碗了,她只好將那碗別人的飯端起來將就著過一頓,第二天照舊用那飯碗裝米來蒸飯。第二天中午,她才在案板上尋回了有自己特殊標記的飯碗。

    小林想著這個好笑又好叫人心酸的故事,嚥了一下口水,忍著不去在意嗅覺上感受很深刻的縷縷異香,轉到案板的另一面,終於尋到了自己的搪瓷茶盅。好在堂姐講的故事很少有發生,所以只要上學,每天廚房的大蒸籠都層層疊疊快要挨近房頂。

    走出廚房,小林和同班的幾個同學一起,端著飯碗來到小店。每人花兩分錢讓女店主在蒸好的米飯上面澆上一小勺子豆瓣醬,午餐就正式開始了。她們一邊吃一邊抽空說兩句笑話,腳下的步子不停,一直來到學校的大禮堂——空闊的大禮堂只在開全校大會、雨天上體育課和有文藝演出時派大用場,平時就是大多數蒸飯大軍或站或蹲進午餐的地方。學校食堂裡的小菜,小林和幾個夥伴從來沒想過要去買。某次聽楊曉芸說要賣兩毛錢一份,肉當然會更貴,小林都不想聽人家說價錢。

    楊曉芸回家吃中飯的時候比較多。她家離校相對近些,主要原因還是她家中有父母和姐姐,有人幫她準備中飯,她回家就能吃上現成飯。更讓人羨慕的是,洪梅班長的姐姐衛校畢業後在離中學很近的鄉衛生院上班,分到了宿舍,她的中飯甚至晚飯都有她姐做主了。小林可以繼續叫她洪梅班長,因為在這個新班級她又被班主任指定為班長了。

    有一個家住得比小林家還遠,因為父母親年紀很大、家境也蠻難的女同學,叫劉天銀,是河那邊六大隊的人。回家路上,她和小林她們一行人可以同行一長段馬路然後分路。她是只要上學必在食堂蒸飯吃的人。小林與她像志同道合的戰友,或者是貧窮邊緣的難友,很快混熟了。劉天銀是數學課代表,數學那是真棒,在她面前幾乎沒有難題。小林欽佩她,還因為不管誰問她數學題目,她總是一副古道熱腸,十分謙虛卻又耐心給你講解。完全不會像某些課代表,對問問題的同學愛理不理,頭抬得高高的,似乎以此最能顯示其聰明、高貴;或者小心眼子假裝謙虛,就怕自己懂的人家也懂了。小林被指定做政治課代表,除了按時收齊作業本,有關政治課的問題只要同學問起,小林有問必答。政治課每週兩節課,作業很少,小林的任務可謂輕鬆之極,同學也沒有多少有關政治課的問題。對比之下,對這個難兄難弟般的同窗劉天銀,小林說不出的喜愛。

    初中生在校的時間多了,除了課餘時間偶爾跟幾個很談得來的同學說說笑笑解解悶,小林有了更多可以學習文化知識的時光。她珍惜在校的每一寸時光。學科多了,每個學科都有正規師範院校畢業的專業老師任教,每個老師對自己的學科都那麼擅長,又各有自己的特點。小林覺得初中生活比小學更讓人喜歡和著迷,更讓人感到溫暖和快樂,儘管一開始並非每一門學科小林都學得很順利。小林甚至想,讀書是天底下最快樂的事情。如果可以的話,她願意不要回到農活上去,即使長大也不要做別的什麼事兒,就唸書。

    小林的初中老師們,除了歷史、地理、體育老師是老頭,其餘都是畢業才三五年的年輕人。數學謝老師中等個子,戴一副大眼鏡,不說話時文縐縐、斯斯文文一男青年,一開口講話給人的感覺卻是風趣逗人、童趣未脫、活力無限,整個一稚氣的大男孩。說來也巧了,他有著跟數學課代表劉天銀一樣天真爛漫的笑臉和可愛的小酒窩,這讓小林覺得即使被打死,她也會認為這位老師和這個課代表是那樣可信任和可親近。

    這位小謝老師還是初一(4)班的班主任,同窗們少不了極盡巴結討好小謝之能事,目的不外乎爭取一個這樣的結果:這麼可愛的老師,千萬疼我們要超過疼他「親生」的那些娃喲!嬌小的英語老師MissZhang有一張白白淨淨的娃娃臉。她教小林他們第一節課時,左手握課本,頭稍微偏向右側,右手輕撫她白淨的臉龐,嘴唇翕動,教他們念face。這優雅的身姿打動小林。政治老師是個比較內斂的青年,容易臉紅,言行舉止中常透出羞澀感,但是一點也不古板。他喜歡笑,笑容那樣純真。既做班主任又教小林他們語文的高個子霍老師(當然還教小謝班級的語文)有學識,有朝氣,教課讓人喜歡。除了這些跟其他幾位年輕老師相似之外,小林覺得最難把握、最不能說清楚的是他。但有一點小林是確信無疑的,那就是霍老師不戴眼鏡,但他的眼神深邃,有穿透力,彷彿能洞穿他班級裡的孩子們的靈魂,看穿他們的心事。小林是有切身體會的。

    16

    除了下午第一課輪到上英語時偶爾MissZhang會午覺睡過頭,需要洪梅班長去宿舍裡喊喊之外,小林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老教師總在上課鈴響前進教室,年輕教師經常準確無誤地踩著鈴聲的最後一拍立到講台前喊上課。偶有早到就停在門外將課本備課本置於走道護欄上,跟靠在護欄上的學生簡單聊幾句。

    教地理的鍾老師是個頭髮花白的老頭,身材高大魁梧為他的高嗓門奠定了堅實的基礎,訓人的時候嗓門更是與他的身材成正比。知道他上課喜歡提問,小林想抓住課前時間好好看看關於時區和區時這個顛來倒去把人顛得有點糊塗的內容。鍾老師跨進教室的時候,小林發現他往自己桌上掃了一眼——小林的位置就在進門的第一張桌,心裡一下緊張起來,書本上的字再也不能連貫地走進小林的腦海。小林記得起初兩節課,他都捧著地球儀來。小林第一次看見根本就望不到頭的地球可以濃縮成這樣一個儀器捧在手裡,第一次確切地知道腳下的地球是橢圓形而非圓形。既然腳下神秘的地球都是橢圓形的,那天底下還有多少不圓滿的事都是可以理解的了吧,小林腦裡閃過這樣一個念頭。

    教室裡每個人都在凝神靜氣,眼睛盯著桌面,因為鍾老師要提問了,不知他的問題深不深,手上的教棒將指向誰。

    「看看手錶,現在是9月21日14點,請問:西八區現在是幾月幾日幾點?」問題簡單,小林鬆口氣,抬頭看他點哪員兵將。「你來回答。」稍作停頓,他的教棒指向第二排的一個男生,這下其餘人幾乎不約而同長出一口氣都抬起了頭,眼睛都盯向那個幸運的男生。

    「應該是9月21日2點吧。」男生語氣不太肯定。

    「不是『吧』,是確實就是!」老頭的聲氣比起剛才的提問有點高了。

    「緊接上一個問題,請問西十二區是在今天還是昨天?」他的話才說完,教棒已經指向小林的座位了。她慌忙站起身,心裡在想要不要考慮國際日期變更線。一牽扯到那根看又看不見的什麼線,小林就不太自信,猶豫著說:「是……今天。」

    「今天?是今天嗎?北冰洋都不冷了吧?南極冰山都化光了吧?怎麼念的書?」老師的嗓門隨著每一個問號的拋灑迅猛提升分貝數,小林感覺耳膜快被刺穿了,屁股終於落到凳子上的時候淚水也汪在眼眶裡了。回答不好問題被老師這樣奚落,多少年都沒有過這樣的經歷了。下一位同學的回答小林完全沒聽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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