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定 第46章 合群的喜鵲能捕鹿齊心的螞蟻能食虎 (3)
    時隔半月後,土爾吉親眼目睹的飛機與他憑借想像畫的飛機、在農場裡看見的孩子的紙飛機,形成的天壤之別令他吃驚。比石頭還重的「鐵砣砣」在天空居然掉不下來,鳥是憑借撲稜翅膀在空中飛翔的,而「鐵砣砣」憑什麼能飛並飛得那麼高呢?這是土爾吉想破腦袋都無法解決的問題,直到日本鬼子投降之後他都沒有想通。事隔兩年後儘管有陸曉慧告訴他飛機的簡單原理,但他還是無法理解那麼大的鐵塊怎麼能浮在空氣裡飛來飛去。

    試飛那天上午,整個然打西飛機場的上空藍得沒有一絲雲彩,如果不是太陽在藍色的天幕上掛著銀白色的圓臉,確實讓人難以想像藍色是否給藏人帶來了孤獨的底色。還好,白楊樹在連續幾天的陽光暴曬後冒出了嫩芽,淺淺的綠色透出生命的靈動。飛機跑道兩邊打出了一幅幅抗戰的標語,上面寫著「要種族不滅,唯抗戰到底。」「中華民族解放萬歲。」「大家一條心必殺退敵人。」「發憤圖強,雪恥救國。」「康巴民工誓在抗戰中奮鬥。」

    土爾吉正好在「康巴民工誓在抗戰中奮鬥」這一條標語下握住標語的立桿,儼然像一個鬥士。這半年來參與到聲勢浩大的修建機場中來,他和貢布走入了標語的含義中,並且沒有了當初那種(打日本鬼子)於己無關的想法。隨著時間的向前推移,躲避追殺的驚恐因天長日久混雜在人堆裡而慢慢減退,逐漸被渲染起來的抗日情緒所感染,他甚至產生了邀約貢布去當兵殺敵的願望,但這一想法始終隱藏在他心裡,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機會同貢布談談,探探他的口氣。

    機場四周用石灰粉畫了一道警戒線,警戒線每隔五十米就站有持槍的衛兵。西康省政府的官員們、附近湊熱鬧的鄉民、修機場的民工雲集在警戒線四周,官員們的裝束格外地顯擺,有穿西裝的,有穿中山裝的,有的還在筆挺的軍服上披上了黑色的披風,煞是威風;官員旁邊是童子軍鼓號隊,二十個小學高年級的學生著童子軍軍服,太陽光還未照射機場,孩子們穿短褲的腿一直哆嗦不停,在老師的指揮下舉行最後一次合練;童子軍周圍擠滿了看熱鬧的人群,貢布和曲珠在鼓號隊的對面。人們在聽著時而整齊時而凌亂的鼓號聲等待著飛機的降臨;土爾吉饒有興致地比較著童子軍的樂器與寺廟樂器在吹奏時的不同之處。

    最先發現飛機的是一位拿望遠鏡的軍官,他和一名士兵站在距機場有一公里外的山坡上,專門負責向機場的人們發出信號。太陽剛剛從山頂露頭,遠處的士兵舉起信號槍手指扣動了扳機,砰砰兩聲槍響提醒人們朝遠處望去,一紅一綠的信號彈拖拽出兩道白色的煙霧升上天空,在畫出一道拋物線後消失了,驚訝的人們沸騰不已,爆出「啊嘖嘖」「啊麻麻」的驚歎聲。

    信號彈的煙霧還在藍天上給人留下雲霧般遐想的時候,飛機帶著巨大的轟鳴聲從遠處的折多山飛越過來,「飛機來了,飛機來了。」視力好的人提醒著旁邊的人。所有人無不為神奇的出現驚歎不已。飛機場東邊的上空,一個逐漸變大的飛行物從遠處山巒的上空飛來,發出隱約的嗚嗚嗚的叫聲,「這一定就是曹福順描述的真正的飛機了。」土爾吉想。與此同時,藍天中飛行物的體積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啊嘖嘖,菩薩,哪裡有這麼肥大的鳥啊!漢人真有本事,能把鳥兒訓練成飛機。」曲珠仰著脖子張大嘴巴發出近乎大吼似的喊叫,周圍的人群紛紛掉過頭來看著他。平日裡還算沉穩的曲珠被這龐大的飛行物撥動了不知那一根神經,他的舉動超乎尋常,嘴裡不斷發出吱吱吱的驚歎聲。

    當飛機帶著粗糲的吼聲從機場上空掠過時,巨大的轟鳴像壓在頭頂的炸雷一樣,轟鳴聲與炸雷聲相比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而且炸雷聲還沒有飛機的轟鳴聲持久。曲珠激動得一把揪住土爾吉的右臂,痛得他差一點叫出聲來。曲珠再次高聲吼道:「啊波波,菩薩。我的心尖都要抖落了。」並下意識地埋下頭來,生怕從頭頂掠過的飛機刮走了自己的腦袋,他滑稽的動作引來周圍人群一陣陣爆笑。其實曲珠的感受又何嘗不是眾人的感受呢,土爾吉的確感受到飛機發出巨大轟鳴聲掠過頭頂瞬間時,正如曲珠說的那樣,「心尖都要抖落了」。

    飛機從機場上空掠過後繞了一個弧形又折回頭來,密密麻麻的腦袋被飛機牽著目光走,像深秋時節從洞裡鑽出來曬太陽的雪豬,小心翼翼地站在洞口,一邊享受陽光一邊警惕地旋轉腦袋聞聲張望。眾多的觀看者睜大眼睛的同時還張著大口,那模樣似乎在等待天上掉食物。土爾吉驚奇地發現,藏人的《說不完的故事》裡用木頭做的飛鳥的神話居然成為現實,只是藏人想像中的木頭飛鳥比「鐵鳥」(飛機)的出現要早百年,甚至千年。

    平日裡愛唧唧喳喳的曹福順,此時同曲珠一樣激動,他用手指比畫著在給視力極差的同鄉黃金貴指飛機飛來的方向。有的村民甚至忘了轉動手中的轉經筒,視力不好的老人們偏起頭聽飛機掠過上空的轟鳴聲,被刺耳的轟鳴聲震得咧起嘴來,孩子們更是尖叫著、追逐著,膽小的摀住耳朵躲在大人的身後。飛機在然打西的上空轉了四五個圈後對著跑道俯衝下來,面對如此威猛的巨大轟鳴土爾吉感到自己的心尖都在顫抖,只不過在這個前所未有的體驗中,他覺得自己天生要比一些人沉穩。他緊緊地握住標語橫幅的立桿看完飛機著陸的全部過程,「嘿,奇怪,怎麼沒有看見曹福順說的飛機的『爪子』是圓的呢?」他正犯疑惑認為曹福順撒謊時,飛機的肚子下面果然伸出兩條「腿」來,正如曹福順描述的飛機的腿爪是兩個圓圓的滾子。

    一瞬間,土爾吉憑借想像畫出的飛機已經迸裂成支離破碎的碎片,半年來一直在猜想的關於飛機的形狀的想像畫,頃刻間粉碎了,印證了曹福順的一句話,「山外有山樓外有樓」,事實讓他明白自己見到的事太少了。

    當飛機的圓滾子接觸地面的一剎那,一股濃濃的煙塵在機尾拖出一條長長的黃龍,氣勢極像冬季的黃草地上驟然刮起的龍捲風,遮天蔽日。飛機箭一般朝跑道的另一頭駛去。令人心悸的場面使一些膽子較小的人像受炸雷驚嚇時的盤羊那樣四散開來,拚命地奔跑著,規模勝過上千匹的賽馬。大家做夢都沒有想到如此龐大的「鳥兒」俯衝而來是如此地驚心動魄,騷動和慌亂使現場空前的混亂,人們擔心飛機會像禿鷲俯衝下來用「爪子」叼走野兔和雪豬一樣叼走自己。在一片驚慌中除了聽見女人的尖叫聲外,甚至聽見了女人和孩子的哭聲,他們被嚇壞了。

    與鄉民和民工形成巨大反差的是臨時看台上傳出的官員們一陣陣不驚不詫的笑聲,笑聲是因他們的驚慌失措而起的。土爾吉發現當飛機飛臨上空時,官員們激動的方式不是抱頭鼠竄,而是不停地鼓掌,直到飛機穩穩地停下後鼓掌聲依舊不絕,這一切被觀察入微的他看在眼裡。也正是他們的處變不驚給了他空前的膽量,當他身邊的農牧民早已跑得無蹤無影的時刻,唯有他握住橫幅的立桿牢牢地站在原地。那一刻,他找到了飛機和機場與馬廄和馬的關係。

    同測量隊的有學問的漢人接觸幾個月來他從中學會了許多東西,知道很多奇跡早已被這些整天同書和地圖打交道的人所掌控,他們像呼風喚雨的大喇嘛。加入測量隊短短的三個月時間裡,他慢慢地偷著學會了看地圖,知道東南西北的準確定位,那些彎彎曲曲的等高線,一圈一圈地從大至小的就是一座山,等高線越是密集的地方山的坡度就越大,反之就是平壩;學會了看地圖上標出的哪些是季節河,哪些是常年河,哪些是湖泊,哪些是沼澤等等。這些知識的廣度和深度超過了寺廟裡經文的範疇。

    當飛機的螺旋槳的葉片旋轉逐漸緩慢下來直到停止時,看台上的官員們魚貫迎向飛機,他們一字形地排開來,童子軍樂隊的孩子們在官員們的身後做好了準備。

    處在巨大驚嚇中的民工和村民們在氣喘吁吁後回過頭來,定睛一看百米外居然還有一群政府的官員們原地不動,而且個個神情淡定,這才恍然大悟,知道自己是被這龐然大物嚇住了,膽大的這才露出驚恐中的笑容,好奇心吸引著大家躡手躡腳地從四面八方圍向飛機,像一群畏畏縮縮欲襲擊獒犬的狼群。

    土爾吉再次被人「浪」推擠到場中央,稍為抬抬脖子就能看見飛機的艙門。他激動地站在官員們的身後,決心把飛機的神奇看個究竟。這時他看見飛機的艙門緩緩地打開了,一個戴著皮帽的藍眼睛尖鼻子的人縮著頭探向窗外,帽子上還鑲嵌了兩片玻璃,藍眼睛微笑著向人群揮揮手,說了一句土爾吉只能聽懂後面三個字的話:「哈囉,你們好,你們好。」

    話音未落童子軍樂隊指揮員拿著豎立的長棍上下運動,像在茶桶裡打酥油茶一樣對鼓號手們發出指令,頓時鼓號齊鳴,打開了歡迎場面的前奏。剛才還為這群穿短褲的孩子擔心怕他們冷著的土爾吉被熱鬧驅散了寒意,藍眼睛人和另一個同他一樣穿著的中國人放下飛機的旋梯,從飛機裡接二連三地走出十幾個人來,他們中有七八個藍眼睛的人,清一色腳蹬馬靴走下旋梯,格外惹眼。

    土爾吉的興趣不在官員們與「天上來人」的寒暄和握手上,而是一門心思看著眼前的「巨鳥」的構造。他用力擠開人群來到飛機旁,飛機太高大了,他只能摸到它的圓滾子,他用手敲敲滾子,感到像有彈性,像是裡面鼓脹著氣一樣;再敲敲飛機的肚子,指關節頓時感到有點疼痛,不像剛才敲飛機的圓滾子那樣有彈性,而且在敲擊的過程中還發出鏜鏜鏜的金屬聲,硬邦邦的,「啊麻麻,我的天,這鐵皮衣服這麼厚,這麼重,不像飛鳥的羽毛那麼輕飄飄的,怎麼能飛到天上去呀?」他圍著飛機轉了七八圈,邊看邊琢磨,很快就被荷槍實彈的大兵將他們趕到臨時搭建的看台周圍,飛機被軍人們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地包圍了。

    一位個子矮小的別手槍的軍官吆喝著人群,高聲喊道:「快去聽省長代表講話,你們這些沒有見過世面的人,不就是一架飛機嘛。」從他吆喝的聲音裡明顯帶有自己啥都見過的味道,他的左眼角至下面的臉蛋間有一道明顯的疤痕,像一條蜈蚣爬在臉上,因為這道疤痕的緣故,留有傷疤的眼角一眨一眨的,老給人一種擠眉弄眼的感覺,「自覺地圍好圈子,飛機有什麼稀奇的,等通航以後,叫你們天天看,就像看你們婆娘的下面的那玩意兒,總有看厭煩的時候,到那時,看都不想……」軍官在借吆喝的同時不停地賣弄自己的見多識廣,吆喝中人群距他越來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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