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定 第17章 一根手指難堵百人嘴 (3)
    老達傑收緊嘴唇強忍著腿痛停下腳步,用一隻手撐在圍裙摀住的膝蓋上,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勉強抬起頭,額頭上的一道道皺紋一直延伸至臉頰,皺紋形成的線條天然勾勒出一副慈父般深沉微笑的模樣,疼痛引出的汗珠順著褶皺的紋路往下淌。老頭苦笑著朝他努努嘴,示意自己沒事讓土爾吉繼續走。

    如此耐人尋味的苦澀的微笑,勾起土爾吉一陣空前而莫名的辛酸,眼淚情不自禁地奪眶而出,吧嗒吧嗒地掉在胸前,浸濕了一攤胸前的白毪衫。深受土爾吉敬愛的達傑苦澀的微笑,從那一刻永遠地定格在他的記憶深處,這使他確信他會帶著這一記憶一直走到生命的盡頭。

    一道茶的工夫後巡遊示眾隨即結束,土爾吉被勒令在護法殿裡等候最後的判罰。

    脫去袈裟和圍裙站在空無一人的護法殿,環顧一尊尊威嚴的護法神,土爾吉突然感到,從前這個爛熟於心的環境頃刻間變得如此的陌生。突如其來的失落感使他的身體差點失去了平衡,從未有過的頭重腳輕的感覺使他意識到靈魂出現了窟窿,窟窿裡龍捲風般的引力吸引身體朝上飄,他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很快就要被逐出這朝夕相處的地方了。想到這一棘手的問題,簌簌流出的悔恨的眼淚堵住了靈魂裡刮起的龍捲風,找到了暫時的平衡。

    從前站在護法殿裡,土爾吉能閉上雙眼憑著手指指尖撫摸的感覺將熟知的一切傳遞到大腦裡,通過大腦的判斷能將不同護法神的形狀一一指認。他可以毫無差異地準確地說出:這是馬頭憤怒明王的左腳;這是吉祥喜金剛挨著肩膀的第二隻手;這是大黑天頭頂最中間的人頭骷髏;這是戰神格薩爾坐騎的馬頭;這是……同他年齡相仿的小扎巴們,包括很多老喇嘛看著他的神奇舉動,無不吐出羨慕的舌頭。這時達傑彭措更是在某一個裹住經幢的大紅立柱後偷偷讚歎他的天賦和靈性。而眼下,所有的護法神成為夢境裡的虛空,尤其雙修的大威德金剛顯得陌生而冷漠,做出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模樣。但就某種意義而言,大威德金剛才是他內心深處的誘導者。

    一束強勁的藍色太陽光柱從護法殿的大門斜射而入,明亮的光柱使殿內的酥油燈黯淡下來。光柱中,煙霧一樣的空氣裡滿眼是細密懸浮的粉塵狀塵埃,一群蒼蠅在懸浮的塵埃裡快樂地忽左忽右,忽上忽下,追逐著只有它們知曉的追逐。土爾吉試圖想跟蹤其中一隻蒼蠅的飛行路線,但很快被群蠅飛舞得眼花繚亂的漩渦所迷亂。從護法殿外傳來鼓點般雜亂密集的腳步聲,他本能地埋下頭看著陽光在地板上投下的強烈光線。

    很快鐵棒喇嘛多吉扎西威風凜凜的影子擋住了陽光,旋即,七八個參差不齊的黑影墨團般投影在地板上,留下斑駁的移動不定的光斑。這來勢洶洶的陣勢形成的氣浪,驅散了漩渦般飛旋的蒼蠅群,轉經的信眾躬身垂臂窸窸窣窣快速地退出殿內,殿內出奇地靜謐,唯獨聽見步履蹣跚的老達傑的雙腳在地上的摩挲聲。就在他提起圍裙將老寒腿吃力地跨過門檻後的一瞬間,兩扇高大的門吱嘎一聲合上了,黑暗瞬間吞掉了陽光的投影,殿內供神的酥油燈被這威猛的氣場所震懾,火舌左右搖擺,像被嚇著的孩子吐露的舌頭。

    殿門一合上,殿內的光線刷地黯淡下來,讓人感覺像突然掉進了黑暗的深處,恐懼像惡魔撒出的網捆紮了心臟令人恐慌。等眼睛逐漸看到酥油燈在黑暗中發出微弱的光線後,一種安全感便使人逐漸地適應起來。一向敏感的土爾吉已經預知了即將發生的一切。

    也正是在護法殿裡,八年前一個冬季的早晨,土爾吉正用牛尾撣拂去眾護法神的塵垢迎接新年。那天也是多吉扎西帶領七八個隨從,簇擁著扎巴郎卻連推帶拉地來到這兒,他們要砍掉郎卻的雙手來彌補他偷盜的過失。郎卻夥同鄰鄉的偷牛賊奔巴裡應外合盜走了絨布寺的一個鎮寺海螺,後被發現。當時,土爾吉被這陣勢嚇住了,躲在神像大黑天的身後,親眼目睹了郎卻被按在地上剁掉雙手的恐怖場面。

    「菩薩,今天,這揪心的一幕輪到自己了。」他不禁打了一個寒噤。鐵棒喇嘛身後的七八個小鐵棒喇嘛迅速圍成一個圈子,個個怒目猙獰的樣子突然傳染了護法殿裡的眾神,原本就怒目猙獰的相貌在微弱搖擺的燈光由下而上地照射中越發變得怒目猙獰,他們將師徒兩人圍住,眾喇嘛大聲吆喝土爾吉快快跪下。

    看見隨從們手裡拿著的皮鞭和楊柳條他立刻明白,難以挽回的局面正在如期發生,他想,「此時此刻,即使全身突然變成千萬張嘴,也無法讓自己留在絨布寺,留在熊朵草原了。犯淫戒而還俗的喇嘛在民間的地位猶如豬狗,是整個草原的人都看不起的人,扎洛——這個下賤的稱呼將伴我到死。」

    一想到扎洛這一令眾人吐唾沫、拍肩膀、抖圍裙(三者皆有侮辱人的意味)的稱呼,土爾吉的腦袋嗡地一下膨脹爆炸了,頓時失去了思考,他感到自己就像被大威德金剛十六條腿踩著的惡魔,金剛那巨大的降伏眾生魔障習氣的威力,使他胸膛頓時閉悶透不過氣來,他癱軟地跪在地上。

    來勢洶洶的場面在護法殿諸神的監督下,鐵棒喇嘛大聲宣讀了堪布會議的決定。

    當聽到宣佈領讀師也要被體罰時,癱軟在地上的土爾吉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勇氣,他大聲說道:「我一人做事一人擔當。」說完欲將站起,結果被六七個鐵棒喇嘛的隨從按在地上。

    「住口!你這個扎洛,你犯了大戒,按照大祈禱****的規章,今日不打死你,算你命大,打死了,也是罪有應得。」

    「土爾吉,你就別再添亂了,接受處罰吧。」老達傑撲通一下跪著一條腿來支撐整個身體,膝蓋彎曲時能聽見關節老化的卡嚓聲,隨後老頭笨拙地刷地雙手合十匍匐在地上,緊閉著雙眼,咬了咬牙關用近乎於央求的聲音說:「開始吧。」隨後雙唇開始嚅動,像是在念誦《消災經》。

    九年前與土爾吉先後來到絨布寺的郎木和加央兩個小扎巴被命令去掀開老達傑的圍裙,平素裡聽見老鼠吱吱吱都害怕的郎木畏畏縮縮地伸手去撩老頭的裙邊,被鐵棒喇嘛厲聲呵斥道:「快點,慢騰騰地幹嗎,難道你想被別人掀開你的圍裙?」瞧著鐵棒喇嘛鼓起的快要吞掉一切的大眼,郎木和加央伸出小手戰戰兢兢地撩開了老頭的圍裙。老達傑因年邁縮水的屁股皺巴巴地暴露在眾僧的眼裡,蠟黃、瘦削、乾癟、個頭不高但很結實的小喇嘛擁登看著多吉扎西朝他努努嘴示意他下手,隨即拿起一根中指一樣粗細的柳條枝,由多吉扎西數數開始抽打老達傑的臀部,「打呀!幾、尼、松、益、……」

    柳條枝啪、啪、啪像打青稞的連枷一樣不緊不慢地抽打在老達傑乾癟的屁股上,肌膚上很快凸起一道一道紅裡透烏的印痕,猶如剛犁過的土地。在場的喇嘛們起初還看見老達傑咬緊牙關將頭和脖子隨啪啪啪的抽打聲一抬一抬地,隨著數數的不斷增加,老達傑的身體已經不能支撐了,他痛昏過去,臉和下巴貼在地板上,除了鞭撻聲自始至終沒有聽見老頭一句疼痛的呻吟,他默默地忍受著。

    令人發楚的抽打聲恐怖地迴響在護法殿諸神和土爾吉的耳朵裡,第五十聲……第……

    「大慈大悲的多吉扎西喇嘛,求求你發發善心吧,殿內的一百零八位護法,求求你們發發善心吧,要打就打我好了。」土爾吉再也忍不住了,用祈求的目光跪在地上面對諸位護法。此刻,所有的護法帶著各自恆久不變的神態,無動於衷地靜觀一位終身守護在自己身旁的老僧所遭遇的連帶性懲罰,無一不緊閉雙唇,沒有誰出於同情張一張嘴來替老僧說一句免除懲罰的話語,而是沉默、沉默、沉默,土爾吉深深地絕望了。

    恰恰相反,九個年頭的無數個白天和晚上,九個年頭的無數個春來冬去,九個年頭的無數個雪雨風霜,每當達傑彭措帶著他在護法殿內給他講述每位護法神的故事時,老頭充滿敬畏的眼神始終充盈在抬掌躬身的講解中,對他來說,敬神就是他的事業,神界就是他的天堂,「土爾吉,你就快滿十歲了,記住這沿著順時針方向轉的第三個護法就是馬頭觀音,也叫憤怒馬頭明王,是觀音菩薩的變化身之一,是以觀音菩薩為自性身而示觀的大憤怒相,看見了嗎?這個護法的頭頂上放著馬頭,因此就叫馬頭明王……」「土爾吉,三年前我給你講了馬頭明王的來由,今年的冬天你就十五歲了,大殿裡的眾神的故事和護法殿裡眾護法的由來我都講給你聽了,我要考考你,今天由你來告訴我,馬頭明王護法的右手第三尊護法的由來……」

    大殿裡的眾神和護法殿裡的一百零八尊護法的由來就這樣一天天走進土爾吉的記憶裡,這一切的一切就是老達傑今生和來世敬奉的歸所,就是他虔誠一生的安魂通道,達傑彭措早已把心靈奉獻給了佛陀。而此刻,眾神除了沉默還是沉默。

    「眾神啊!」土爾吉將自己的頭搖得撥浪鼓似的,他再也忍不住了,哇哇哇地號啕大哭起來,邊哭邊說:「師父啊,師父啊,是我,是土爾吉這個魔鬼將黑影投到了你的身上,讓你受苦了。仁慈的多吉扎西啦,求求你,發發慈心啊,別再打了,饒了達傑彭措吧!」他將額頭猛烈地撞擊地板,發出砰砰砰地響聲,和柳條枝的抽打聲交織在了一起。

    猛烈的撞擊中,他的眼睛意外地看到了像金屬撞擊金屬時發出的火花,那一刻他對撞擊產生了銘心刻骨的記憶,原來在撞擊時除了疼痛的感覺外還會看見火光。這是無意中的發現,原本他想用如此極端的自罰來博得眾僧的憐憫之心,借此減少師父的痛感。

    猛烈的撞擊直到流出殷紅的血,也絲毫沒有感動多吉扎西大發慈悲,這是他感到最痛苦、最揪心、最漫長的時光,因猛烈撞擊而迅速腫脹的額頭和眉框使他感到昏天黑地、「金花四濺」,大腦頓時嗡地一片空白,空白裡突然冒出一束束藍光,彷彿挽著無邊的疼痛帶著他進入到六道輪迴中的餓鬼界。「這是必須迴避的藍色光。」巨大的疼痛中他隱約聽見了達傑彭措的提醒,這提醒是他跟隨達傑無數次去牧人家替他們超度亡靈念誦《度亡經》時所牢記的。昏迷導致暫時的空白,似乎就如進入了達傑替亡靈開路的中陰階段,「迴避藍光,迎著白光放開步子向前走,向前走,這樣,你就會進入沒有任何煩惱的天堂。」

    「土爾吉,你傻啊,」達傑彭措將緊貼在地面的臉吃力地摩挲著側過來看看土爾吉,「是魔鬼使你心緒迷亂了,這小小的一點懲罰是菩薩對我們仁慈的挽救啊,停止你那無為的磕碰吧,神聖的護法殿是忌諱一個僧人哭訴的。」

    老達傑充滿悲憫之心的勸說使土爾吉漸漸從疼痛中清醒過來,渾渾噩噩裡他似乎聽明白了師父的話,那一刻更使他難忘的是師父的眼神,那雙眼神有力地傳達出達傑內心對佛的虔誠。儘管除了呼吸還能代表他還活著外,老頭已經無力動彈了,尤其是那雙眼睛,像被凶狠的獵人打傷的羚羊一樣不能動彈,但那眼神,那在快要死去時留戀人世的眼神,卻充滿了憂傷和無助。那迴光返照似的清亮足以讓施暴者心裡畏縮,他咬緊牙關聽著鐵棒喇嘛沒有盡頭的數數聲。

    當數字數至一百,多吉扎西才令擁登住手,「沒辦法,這就是惡有惡報啊。」他用充滿同情的表情轉過身來對達傑彭措說,「現在,該你來教訓你的徒弟了。先鞭打一百。」啪的一聲,一根牛皮鞭蛇行般在地板上跳動了幾下落在老達傑的旁邊。

    老達傑的臉緊貼在護法殿寬大的地板上,他毫無聲息地趴在那兒,如果不是刀割似的疼痛感使他臉部的肌膚不時地抖動或抽搐提醒眾人他還活著的話,眾人一定會認為老頭被打死了。看見師父一動不動地趴在地上,巨大的負罪感令土爾吉不知所措,唯一的念頭是,「如果師父因我被活活打死了,我也就不想再活了。」

    就在他尋思師父是否還活著之際,令他慶幸的情形出現了。在他模糊的視線中,看到老達傑居然像雪地上久餓不死的犛牛,搖晃著身體顫巍巍地站將起來,一切都在空前的靜默中完成,沒有半點的呻吟,半點的歎息和埋怨。只見老頭咬咬牙關艱難地挪動雙腳朝他而來,他完全不能正常抬腿了,兩隻腳不離開地板摩挲著向前移動,鞋底同地板的摩擦聲吱吱吱的令所有護法神和眾喇嘛都不忍心再看下去了,他再次以淚洗面,哭訴道:「達傑啦,我對不起你啊!」

    老頭磨蹭到土爾吉的身邊,輕言細語地說:「土爾吉,我老了,像風中的酥油燈,說什麼時候滅就什麼時候滅。你還年輕,佛祖會給你救贖的機會的。忍著吧,這是解脫之鞭。你來數數,我來打。」

    達傑老頭高舉皮鞭重打輕落的動作很快被多吉扎西識破了,他像夜裡站在被月光照亮的岩石上的貓頭鷹,冷眼盯住地上東藏西躲自以為聰敏的老鼠的彫蟲小技,「哼哼,老狐狸也有貼著草根走的時候啊。」他做出怪笑的鬼臉,濃密油膩的黑鬍子遮不住怪笑背後的凶狠,他從老頭手裡搶過皮鞭,說:「那樣能長土爾吉的記性嗎?」說完揮舞皮鞭狠狠地落在土爾吉的屁股上,只聽見「哎喲,哎喲……」的痛叫聲立即響起。

    痛叫聲穿透護法殿厚實的門縫越過煙霧繚繞的絨布寺的紅牆傳向熊朵草原,顯盡佛門不屑俗塵男女之愛的不二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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