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定 第16章 一根手指難堵百人嘴 (2)
    足足有半炷香的時間過去了,議事廳依舊「無聲無息平靜無風」。老態龍鍾的卓切大喇嘛心想,今日之事給丹貝活佛出了一道難題,原本是一件小事,從寺規戒律上講,他不宣佈嚴懲土爾吉就難以治眾,但這娃娃在眾僧的眼裡,聰明好學,每日早、中、晚的讀經,他的聲音最清晰、最洪亮,韻調沉重宏朗,在佛法的專修上,憑借他日益凸顯的慧根,一定會前途無量。尤其是看見達傑彭措痛在心尖上的表情實在目不忍睹,這娃娃要是被逐出寺廟,太可惜了。眼下犯難的不是我們,也不是土爾吉和他的領經師達傑彭措,而是丹貝啦。卓切大喇嘛微微撇嘴一笑,笑容擺明了自己的判斷,誰來處理這事都會覺得是一件忍痛割愛的事。他過於肥胖的身體站得有些支撐不住了,於是用力地眨了眨乾澀的老花眼,提醒似的乾咳了一聲。

    丹貝活佛盤腿打坐在卡墊上,表情陰沉地耷拉著眼皮,似看非看的眼神遊離在十指交叉的雙手間,兩個拇指重疊地不停轉動,彷彿想從滾動的拇指間找到如何處置的答案。除丹貝活佛外,其餘的高僧正如卓切大喇嘛料定的那樣要按最嚴厲的寺規來懲治土爾吉。

    平素一向詼諧的卓切喇嘛的咳嗽聲引出了巴巴堪布終於按捺不住的一番話,他一邊查找經律條文一邊說:「大逆不道啊!就連地位低下的鐵匠都會認為,犯了淫戒的喇嘛走過的草地,牧草都會枯萎;跨過的河流,水都不能再喝;他的影子碰到誰的身體,誰都會大病不起;這種人即使是死了,也不能送上天葬台;他和女人生下來的孩子,會是畸形,會是癡呆,會長尾巴,會……」巴巴堪布嘶啞的比喻在議會廳迴盪,他打破了極為冗長的沉悶,像鞭炮的引火線點燃了接下來一連串的「炸裂聲」。

    「巴巴堪布說得好啊,他說出了我想要說的。」身材高大而魁梧的鐵棒喇嘛多吉扎西隨聲附和,順勢用左手拉了拉披在右肩上的袈裟,用顯示鐵棒喇嘛權力的語氣大聲嚷道:「諺語說,鳥飛得再高也要留下影子,盜賊再高明也會留下痕跡;只有烏鴉才無樹不歇,只有雪豬才無草不吃。依我看,對於土爾吉的處置,首先是逐出絨布寺。為了借此嚴以寺規,顯示絨布寺的威嚴,我建議,在護法殿內對土爾吉師徒施以鞭刑。」他說話時的八字鬍向上一翹一翹的,胡尖幾乎觸到了臉蛋,彷彿在支持自己的高見。稍事停頓,意思是想聽聽眾僧對自己的建議有沒有異議,場內依舊鴉雀無聲。他立即從這種平靜中找到了支持,便提高嗓門說:「哼哼,俗話說,康巴人的耳朵長在屁股上,不打是不聽話的。對觸犯寺規的土爾吉,應當眾宣佈其違反戒律,脫去袈裟、圍裙,穿上白毪衫,並戴上高帽,高帽的兩邊貼上黑底的廢經文,通知全寺僧眾和熊朵草原的牧人前來觀看,以示寺規的嚴律,然後再當眾宣佈,將土爾吉逐出寺廟。」在提議結束的時候,多吉扎西用輕蔑的眼光落在達傑彭措的臉上。

    卓切喇嘛再一次愜意地笑了,不過笑得非常隱蔽,有點像姑娘初次見到情人的那種笑,笑不露齒,他幾乎將自己過於肥胖的身體全壓在了支撐自己的枴杖上,心想,如果我是巴巴堪布或是鐵棒喇嘛我也會這樣的,寺規就是寺規。他表情凝重地點頭附和。為了進一步證實自己的判斷,他看了看情緒最愛激動的莫郎大喇嘛。

    不出卓切喇嘛所料,只見莫郎時不時地握拳揮動袒露的右臂,像在跟別人比試誰的肌肉發達一樣,極力贊同巴巴和多吉扎西的意見,拉長的瘦臉表達出深度的憤怒。平日習性溫和的洛嘎大喇嘛也連連低聲要求嚴懲土爾吉,不過聲音顯得有些勉強。

    多吉扎西的話語像一塊投入水裡的石子,激起了陣陣浪花,議事廳的整個氛圍裡,此時就連空氣裡都流動著憤怒。

    這場面突然使卓切聯想到寺廟進門右側壁畫上的辯經圖,那是他們五十年前當小扎巴時他和達傑彭措幾個完成的。他想到了土爾吉的領經師達傑彭措,他的眼睛終於在屋裡的角落處搜尋到了達傑彭措,老頭可憐巴巴地低頭認罪的樣子實在可憐,卓切心裡空前地難受。

    「達熱(好),找到了,菩薩,多吉扎西的話是有依據的。」巴巴瞪著的小眼睛為之一亮,食指在對逐行經文的掃瞄中停在一行戒律的條款上。眾僧不約而同地將頭碰在一起,像飢渴的牛群突然發現了水塘,迅速將頭湊近巴巴手裡拿著的條款上,想盡快看到可以用來懲戒土爾吉的最嚴酷的刑律,以之來洗盡絨布寺建寺七百多年來最為恥辱的一頁。

    不多時,眾高僧圍住巴巴堪布的圈子散開了,他們似乎在長條形的法律經文上找到了滿意的答案,然後紛紛將目光轉向丹貝活佛,聽他最後的仲裁。

    靜靜的議事大廳裡,酥油燈因眾僧散開時所帶來的空氣流動而發出吱吱的響聲,燈窩裡的油珠微微四濺,火苗散發出金亮的光照在活佛的額頭上閃爍搖擺,彷彿折射出這位以慈悲為懷的活佛此刻迷亂的心境。眾高僧紋絲不動地靜候著,像護法殿裡的諸神。

    良久,活佛停止了拇指尖似如****的轉動,抬起一直耷拉著的眼皮,目光在四周搜索,隨後慢慢地將目光投在達傑彭措的身上,用低沉的聲音對達傑彭措說:「土爾吉作為絨布寺裡的一名喇嘛,既然做出了嚴重違反寺規的醜事,我看,此事已既成事實,我還是引用一句諺語來表明我作為一寺之主的態度,『自己的身子和嘴做的事,身子應該承擔』。」聲音以極強的穿透力在議事廳迴盪,活佛有意將話停頓下來。

    聽到丹貝活佛引用的諺語,一直微微躬著背的達傑彭措身子一震,明白活佛已為這件醜事下了結論,確認做任何的檢討和哀求都毫無意義。達傑彭措便低下頭向丹貝活佛深鞠一躬,代表自己也代表土爾吉默認了處置。

    「我看,達傑彭措,你出家大半輩子了,你該知道,學法要想獲得成就要具備這些條件:一是信為善源功德母,必須具備堅定正確的信念;二是求師為入道之門,尊師為成就之本,要尋找投靠一位品學兼優的上師,依法敬奉求學,嚴格遵守上師的教導;三是守戒守誓是獲得成就之本,要嚴守戒律誓言,把守戒守誓當做修法者的第一生命;四是成功來源於精進,要有勤學苦練、奮鬥不息的毅力和決心。」

    丹貝活佛的這番話引來眾高僧頻頻點頭,活佛接著說:「具備上述四條,學修必獲成就,達傑,在這點上,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啊。」

    「那是,那是,我願意接受寺廟最嚴厲的懲罰。」達傑彭措平伸右臂低聲回著活佛的話。年屆六旬的他壓低身體的重心,使原本躬著的背更加彎曲,搖搖欲倒的姿勢不得不讓旁邊的生根喇嘛伸臂攙扶,那刻滿歲月皺紋的古銅色額頭和鼻尖不停地滲出汗液。說完隨手用披在右肩上袈裟的一角順著額頭一直抹到下巴,想用力揩掉滿臉羞愧的汗水。

    在極為短暫的時間裡達傑老頭留的寸頭完全變白,讓丹貝活佛看了也心生憐憫,但他仍然不動聲色地聽達傑把話說完。老頭接著說:「土爾吉不軌行為正如諺語所說,獐子沒有套住不說,連套索也不見了。我這套索的力量太小了呀,他對於欲樂的歡愉,就像喝了鹽水一般,越渴越難以節制,這打屁都不曉得臭的毛孩子,唉!都怪我啊!」說到心痛之處老達傑自責的聲音開始哽咽了,數道眼角紋緊密地彙集在一起,乾巴巴的老淚剛流到臉頰就被深深的皺紋吞噬了,像季節河分流的小溪流入了廣袤的沙漠,頃刻之間便變得無影無蹤。

    整個議事廳除了鐵棒喇嘛多吉扎西板起惱羞成怒的臉外,其餘的人無一不向達傑老頭投來同情的目光。

    「整個絨布寺眾所周知,土爾吉讀經的進步最快是有目共睹的。每天必讀的八大經文中,《金剛經》,《度亡經》,《槃若八千頌》,還有《蓮花大師本經》,他已經倒背如流。」達傑老頭充滿愛憐的傾訴沒有受到在場任何人的阻止,他便繼續說:「俗話說,烏鴉洗不白,石頭煮不爛。我不想為土爾吉干的蠢事辯駁,但諺語又說,老人丟失了兒子,就像禿鷹折斷了翅膀。我知道引用這個諺語是寺規所不能接受的,但土爾吉從九歲入寺起,已經跟隨我十年了,給他一次涅槃的機會吧。諺語還說,沒有滲不倒的土牆,沒有泡不軟的牛皮。」達傑老頭的話再次被十年堆積的情感擁堵在喉頭,哽咽代替了傾訴,淚水打斷了回憶。

    「哎,達傑啦,諺語還說,河水沒有人牽它的鼻子,它會自己流走。」生根喇嘛同情的安慰使達傑在空前的羞恥中找到了一絲慰藉,但生根喇嘛同時又說:「諺語還說,不要說驢,它是騾子的父親;不要說黃牛,它是猵牛的爸爸。這一點,達傑也是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的。」他的話引來了議事廳裡眾僧的熱議。

    一時間整個議事廳沸沸揚揚,但總的態度是要嚴懲土爾吉,至於對達傑彭措的處罰,眾人還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辦法,眾僧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地將目光移到丹貝活佛的臉上。

    議事廳突然寧靜得沒有一點聲響,這氣氛顯然是在提醒丹貝活佛該他打總結了,他微微挪動了一下屁股調整好坐姿,語調平和地說:「今天的議事會,大家都在借用諺語發表自己的看法,說明大家對經文以外的俗世還是明瞭的。」丹貝活佛的出語顯得輕鬆,輕鬆的語氣極大地消減了幾位高僧來勢兇猛的提議,明顯讓他們充滿憤怒的拳頭打在了沙堆裡。

    眾高僧面面相覷,想用沉默探就活佛的語氣。稍事停頓,丹貝活佛又說:「佛引導我們普度眾生,度眾要以慈悲為懷,我看這樣好了,土爾吉被開除寺廟是毫無疑問的,開除前,為了達到勸誡眾僧的目的,令其脫去背心、袈裟、圍裙,穿上白毪衫,並按寺規,戴上貼有黑底廢經文的高帽示眾,只通知全體僧人在大殿的院壩前來觀看,然後在護法殿內……」

    丹貝活佛的果斷裁決讓達傑彭措無以辯駁,心想:「還有什麼辯駁的餘地呢?活佛的話,猶如高山上朝下翻滾的石頭,誰又敢頂回去呢?認了吧!」

    裁決後的第二天清晨,土爾吉正做著自己與貢覺措私奔的夢,夢境裡他倆正手拉手地蹚過一條天水相連的河流。河,越蹚越寬,水,越走越深,就在河水齊胸快要淹至頭頂直呼救命的時候,一陣嘈雜的喊叫破碎了他的噩夢。睜開眼睛,十幾隻腳的腿肚子前前後後地橫陳在他的視線裡。迷糊中他慢慢地將視線從小腿朝上移,看見擁登和四五個青年喇嘛站在他睡覺的扎空裡,噗地一聲悶響,上唇剛剛長出稀稀拉拉幾根鬍鬚的擁登將一套白毪衫凌亂地丟在枕邊,翻起白眼用輕蔑的口氣對土爾吉說:「從今日起,你就再沒有資格穿袈裟了,你這個扎洛,換上白毪衫。」

    土爾吉立刻明白了將要發生的一切。他在恐慌中穿上白毪衫,戴上高帽,手裡拿著一大一小的木槌棒子在驅趕中走出扎空,在呵斥聲中開始梆梆梆地敲擊木槌,邊敲邊喊:「我是犯了淫戒的土爾吉,我是犯了……」老老少少的僧人在大牆下、在轉經筒邊、在扎空的廊簷下、在跳大神的院子裡、在煨桑的白塔旁,在廚房的門框邊目睹了令絨布寺傷感羞愧的一幕。

    眾僧的態度也表現不一,有少數僧人竟然朝他吐唾沫,更多的是向他投去不屑的目光,只有為數不多的好讀經書的喇嘛向他投去惋惜的眼神。

    可有誰知道,正在發生的羞辱場面並沒有真正使他感到有切膚之痛,張著嘴面帶哭相的難受模樣,連土爾吉自己都覺得有扮演的意味。憑心而言,到目前為止他仍然把偷情的事同大威德金剛與洛浪扎娃相擁的塑像聯想到一起,此刻的聯想是他一生都不敢與其他人言說的秘密。內心的這一想法如此的大逆不道,無疑是在將自己推向毀滅的深淵,這深淵在佛的眼裡可是千刀萬剮的餓鬼界啊。

    為了能在絨布寺延續衣食無憂的現狀,眼下游寺辱名的懲罰還沒有痛及到他的靈魂深處,也就是說此刻土爾吉做出的可憐相在某種程度上有做戲的成分。就在敲擊木槌的某一個瞬間,他都還盡量努力在回味被喊醒前的那個與情人手牽手私奔的夢。夢裡那隻手正牽著他站在神界和俗界交界處,一邊是通向光芒感召的天堂;一邊是充滿男女慾望的「幸福」。

    整個游寺示眾的過程裡,真正唯一使土爾吉難受的是一直跟隨其後的達傑彭措,老頭雙手緊緊拽住佛珠的一段,像抓住菩薩的裙擺在替自己的弟子求情,嘴裡喃喃地念誦著三寶護佑的經文。老頭一瘸一拐吃力地尾隨在土爾吉後面,艱難的步履中訴說著老寒腿的疼痛。

    土爾吉知道這一陣子老達傑的腳痛病又犯了,雙膝腫脹得無法彎曲,每到晚經結束,他就攙扶著他回到扎空,讓他坐下並伸直腿,然后土爾吉將裝在牛角里的熊油塗在膝蓋骨上,用雙手反覆揉搓,一直揉搓到自己的手和老達傑的膝蓋發紅髮燙。然後從床墊的底層,抽出一張毛色發亮的狗皮褥子直接放在床面,讓老達傑躺下。老達傑曾告訴他,「狗皮是除濕的。」

    然而就在此刻,可憐的達傑老頭忍著劇痛跟在後面,在眾僧面前顯得那樣蒙羞、尷尬和無助,竟沒有一位同在一個屋簷下的人去攙扶他一下,這讓土爾吉再也看不下去了,他咬緊牙關大聲說:「達傑啦,你腿痛,就停下來吧!我土爾吉幹的事,由我土爾吉自己承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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