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定 第10章 前世注定的命運無法改變 (3)
    絨布寺就只有劉大爺和淨緣是漢人,而且是兩個愛生病的漢人。一次劉大爺急匆匆地掀開扎空的門簾,做出無可奈何的表情告訴達傑彭措淨緣又「打擺子」了,顫抖得厲害。老達傑二話沒說帶著土爾吉拎著裝有各種刀具、鉗子、針之類的布包去到淨緣的房裡,土爾吉看見淨緣躺在床上像隆冬時節裸露在雪地上一樣冷得直哆嗦。其實淨緣身上除了蓋有他從漢地帶來的被子外,劉大爺還在被子上壓了許多氆氌之類的衣物和氈墊,凡是能取暖的東西都亂七八糟地壓在淨緣的身上,然而這些似乎都不管用,淨緣仍像一隻冬季落在水裡的雞,牙齒磕碰得一個勁地響,同時嘴裡發出嗚嗚嗚的叫聲。淨緣的窘態使土爾吉控制不住地躲在師父的背後笑得「瑟瑟發抖」,但不敢笑出聲音,怕笑出聲來師父會罵他,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笑得發抖的身體,盡量不去看淨緣的因顫抖而變形的臉。

    達傑彭措俯身探頭貼近淨緣,用手在淨緣直冒冷汗的額頭上摸了摸,看看劉大爺說:「受風寒了,放點血就好了。」隨後不緊不慢地攤開布包取出一根針,將針尖伸進陶制的麥坡(火罐)裡在火上燒紅,等到紅針尖稍為冷卻後將針在淨緣的無名指上扎出三四個小孔,用勁擠捏血孔,放出許多黑糊糊濃稠的黑血。淨緣猛烈地抽搐著哎喲哎喲地痛得直叫喚,為了不讓淨緣亂動,老達傑叫劉大爺和土爾吉使勁按住淨緣的身體。

    當土爾吉感到精疲力盡的時候,淨緣不再顫抖了,劉大爺也累得一個勁地直喘氣。等到淨緣平靜下來後,達傑師父長長地歎了口氣說:「折磨他的妖魔被火針扎暈了,等我去拿些藥丸來讓他吃後,他會很快沒事的。」達傑師父說完便離開房間,走到門口他又回頭補充了一句:「等他睡,他不會發抖了。」

    「是的,我不會再發抖了,是土爾吉和劉大爺太用勁了,壓碎了我的身子。」淨緣有氣無力地苦笑著說了一句。

    「淨緣,你會沒事的,達傑彭措醫治這點小病是十拿九穩藥到病除的……」劉大爺用漢話安慰著淨緣。

    劉大爺同淨緣用漢話交談著,在一旁的土爾吉除了吃飯、喝茶、睡覺、撒尿這些簡單的漢話單詞能講外,其餘的話一句也聽不懂,於是趁他倆在說話的時候,將注意力轉向了淨緣睡屋的佈置上。

    從房間裡的擺設上,他發現漢族喇嘛與藏族喇嘛有所不同的是,屋裡的窗台前兩個齊腿高的木樁上橫放了一個寬大的木板,木板上面鋪了一方色已褪盡的紅布,上面擺放了許多書籍,有藏文的經典《因明》《般若波羅蜜多經》《中觀》《阿吡達摩俱捨論》《律》等等,更多的是他看不懂的方塊字書寫的書籍,甚至他還看見了用梵文書寫的貝葉經經文的典冊《甘珠爾》和《丹珠爾》,「啊嘖嘖,這個漢僧真不簡單,這些貝葉經不知他是從哪裡弄到的?」他頗帶敬畏地在心裡問道,土爾吉知道,就連寺廟裡那些無所事事、念望天經的喇嘛都知道,用梵文書寫的貝葉經經文是非常珍貴的。

    當土爾吉將目光移到書桌的另一頭時,偶然看見了不是用藏人的竹筆而是用自來水筆抄寫的草書體的倉央嘉措情詩。他驚歎自來水筆的神奇,不用蘸墨汁就可一口氣刷刷刷地寫三四十頁的文字。土爾吉一直認為漢人的自來水筆具有某種神奇的魔力,更驚歎淨緣的藏文書法草書、行書、正體寫得如此之好,甚至超過了許多藏人。手抄本藏文的旁邊還有一排排字數同藏文一樣多的漢文。

    他快速地瀏覽著那些詩句,進入眼裡的第一首詩是:「心兒跟他去了/夜裡睡不著覺/白天沒有得手/怎不意冷心灰。」這首詩一瞬間就抓住了他的神經,頓時感到自己像做賊似的回頭偷偷看了看劉大爺和淨緣,他倆正聊得興起。他大著膽子再默念了第二首情詩:「熱戀著自己的情人/被別人娶去作妻子/相思折磨得我/已經身廋肉消。」再接下來是:「心愛的姑娘啊/你若離開我修法去/少年我也一定/跟你去到山裡……」他越看越覺得這些詩句與經文和教法相背離,特別是正讀著的這首詩更與佛規水火不容,這首詩這樣寫道:「面對大德喇嘛/懇求指點明路/可心兒不由自主/又跑到情人去處。」讀了這首詩,他感到他的呼吸急促起來,回頭看了看四周,淨緣同劉大爺仍然嘰裡咕嚕地小聲地交談著,師父拿藥還沒有回來,伴隨加快的心臟的跳動,土爾吉又一口氣讀了幾首全是與女人幽會、談情說愛、相思相戀有關的詩句,這些詩句讀上去很美,非常過癮,但他更是心生疑問:「難道像倉央嘉措這樣至高無上的大喇嘛也敢有男女之愛?」那一刻,他被這本集子的詩句整懵了,似乎六年來在心裡用一句句經文塑造的聖殿,頃刻間被厚厚的雲層覆蓋了。他的心怦怦怦地比平日加快一倍地跳動著,就像無意間在盛夏的草原上某一處季節河邊看見了一絲不掛的女人,讓他驚魂不定。在既感到壓抑憋悶又感到興奮的那一刻,師父的一隻腳已跨入了門檻,手裡捏著藥丸。

    土爾吉被藏漢兩種字體的手抄本深深地吸引住了,像乾柴遇見了烈火、騍馬遇見了種馬。從那以後,淨緣的房間成了具有邪魔引力的象徵,手抄本——過目不忘的詩句——詩句裡的含義——劉大爺、淨緣和師父的身影在他的眼前模糊地晃動著,像夢裡的景象。

    那是土爾吉第一次看到與藏文不一樣的語言及書寫,那一刻,他深深地愛上了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的情詩,還知道了使用漢語的人也喜歡倉央嘉措的情詩。雖然六世達賴喇嘛的詩歌表達了土爾吉的心境,但土爾吉卻沒有詩中描繪的那樣風流成性,自己只是深愛一個女人罷了。然而,身為紅牆之中吃齋念佛的僧人,是深知觸摸俗塵女人的身體要為之付出多麼慘痛的代價的,其結局猶如燈蛾撲火!

    日後的歲月裡淨緣告訴好學的土爾吉,關於倉央嘉措英年西歸的傳聞有無數之多。然而,那些傳聞中的動人故事卻領著土爾吉一步步走向自己即將面對的悲壯與沉重。

    的確,他走進了悲壯與沉重。瞅著靜靜熟睡的貢覺措,這位將愛和生命捆綁在一起托付給了他的心上人,她的沉甸甸的愛他背得起嗎?巨大的悲憫化為一句句提問在問土爾吉。他開始懷疑再次踏入紅塵後的生存能力,心在不安地自責,「自己是剛剛被寺廟趕出的扎洛,沒有帳篷,沒有牲畜,沒有糌粑,沒有酥油,我能養活這位從前任性自在、衣食無憂的富家女嗎?如果今後靠乞討過日子顯然是不現實的。那我憑什麼來養活她呢?貢覺措的父親歐珠,那頭兇猛的『豹子』,就因為我貧窮而堅決阻撓和仇恨這門婚事,那副怒目瞪眼、咬牙切齒要吞掉我的模樣,別說我,就是十頭野牛看了也會跑的。」

    帶著貢覺措私奔的這兩天,一路上恐於她父親帶人追趕而疲於奔命,完全沒有時間來思考日後的生活。「私奔」的經歷完全背離了一個僧人的清靜、坐觀、冥想的境界,九年風平浪靜的喇嘛生活被貢覺措兩年前的一串媚笑笑得「海嘯風吼」。

    兩年前的藏歷土蛇年的七月八日,是貢覺措的哥哥桑根迎娶新娘的大喜日子。達傑彭措帶領他和七個喇嘛去為桑根祈福唸經,整個歐珠家瀰漫著祈福消災的香雪葩的濃濃煙味。正在歐珠家經堂裡念誦《吉祥經》的土爾吉被充溢著珠光寶氣的喜慶氣氛所感染,趁左右的喇嘛專心致志唸經的時候,不時地偷望門外,每次都看見一個穿著粉紅色襯衫,外套大花金解緞的查日(羔皮袍),皮袍的大圓領、袖口和擺邊都鑲有三寸寬的水獺皮,胸前佩戴有一串大紅珊瑚和九眼珠的掛飾,細密的小辮盈盈發光,透出大富大貴味的美少女。最惹他注目的不是華麗的穿戴,而是美少女那雙會說話的漂亮眸子,那傳神的眸子在兩個眼窩裡滾來滾去。奇怪的是,那雙滾來滾去的眸子滾到與土爾吉對望的視線裡時就停住了,他們從無意的對視變為了有意的對視,而且時間越來越長,次數越來越多。

    從此,兩道火辣辣的追雲逐月的眼光緊緊地繞纏在一起,進而轉化為「似神猴和羅剎女一般的交歡」;從此,他倆在僧界和俗界的分界線上失去了涇渭,過著似神非神、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日子。那年,土爾吉剛滿十七歲,比貢覺措大兩歲。

    土爾吉盯住或靜或動、或閃或滅的火苗,火苗牽著他的思緒快速地梳理著從前曾經擁有的寧靜。寧靜中,寺廟大殿頂上的經幢和****,弘法的螺號聲繚繞在其間,伴隨時隱時現的經聲去撫平人間的生死煩惱、疾病悲苦、愛恨情仇;寧靜中,雪山背後初升的太陽射出的光焰穿透扎空的窗戶,與直線升騰的香雪葩匯聚成冥想的通道,幫助他在師父的對面,靜觀本尊的生命快樂。寧靜中……寧靜中觀想的結果使他憤憤道:「她就是用美麗的容貌和身段害得自己身敗名裂的魔鬼啊!也許她就是佛陀故事中所說的,塗有迷藥的毒蜘蛛,美麗、好看、害人,我必須離開她。」他深深地陷入兩難的選擇中。

    深不見底的夜空散佈的黑色魔障使土爾吉的心性陷入了迷惘,他在觀想中問本尊:「我是念佛之人,克戒貪、嗔、癡,就能真正皈依佛、法、僧三寶。可眼下誰能收留我這個犯戒之人呢?」祈望本尊能助自己一臂之力。尖銳的不能迴避的發問同寧靜裡的空氣摩擦著,他必須用心去聆聽這些摩擦,想憑借聽覺覺察出發問與本尊的回應,想從對話中得出保護自己的咒語。然而,讓他不安的是,無邊的黑暗夥同製造黑夜的魔神釋放出的蝙蝠吞噬了本尊的回應,唯有上千上萬的蝙蝠帶著惡咒傳遞出唯一的信號,信號向他表明,土爾吉,你的行為為自己選擇了一個永遠都被人嗤之以鼻的不屑身份——扎洛。

    聽見這個稱呼,土爾吉的頭痛得快要爆炸了,觸犯淫戒所獲得的這一備受歧視的名稱——扎洛,從此讓覆蓋在熊朵草原的山山水水、廟前屋後,所有的一切——經幡瑪尼、大人小孩、草木溪水、山峰雲團、豬狗牛馬,都在對他發出不屑的嘲笑,嘲笑和輕蔑的烙印在地獄魔鬼的微笑中定格,使他也成為魔鬼當中的一員。

    扎洛這個辱名帶來的巨大恥辱使他萌生了凶險的妄念,「殺了她,帶著她給的珠寶遠走他鄉。」他伸手抓住牛羚皮口袋掂了掂,那沉甸甸的口袋還帶著她身體的餘溫,這暖暖的溫度從手心傳向心裡,頓時,它烤熱了心裡的血液,熱血閃電般湧向頭部,臉頰燙得浸出了汗粒,「不行,這種孽行太可怕了,土爾吉,說什麼都不行,這念頭太可怕了。」在從未有過的自責中他警覺了連自己都無法饒恕的念頭,心想,「如果我這麼做了,我不就成了達傑彭措曾經講給我聽的那個永遠跪伏在地上刻瑪尼的贖罪人群批了嗎?」

    那個可怕的故事立刻從記憶中浮現出來。

    那是在冬季裡一個晴朗的夜晚,密密麻麻的星星在深藍色的天幕間忽明忽暗,像一幅畫掛在土爾吉和達傑彭措睡覺的窗口。從窗外往裡看,他正在做供奉老達傑的事。老達傑的關節炎發了,膝關節腫得沒法彎曲。土爾吉偎在燃著牛糞火的泥盆邊,用食指蘸上雪豬(旱獺)油塗在手心上將油烤化,手心對手心地將油揉勻,然後雙手摀住老達傑的膝蓋反覆地揉搓,直到發熱發燙。老達傑張著嘴似乎在大口大口地出氣,痛得齜牙裂嘴的,為了轉移膝蓋的疼痛,他給愛聽故事的土爾吉講了一個喇嘛貪財貪色的故事。

    在一次賽馬會上,一個叫做群批的年輕喇嘛與一位年輕的女子被魔鬼引誘一見鍾情。魔鬼謀劃叫喇嘛離開寺廟,女子離開家人私奔。為了躲避家人的追趕,他們一路翻山越嶺,蹚水過河,半月過後來到北邊的拉扎隆草原。一路上的疲於奔命,女的終於走不動了,叫苦連天地歪拽著身子掉在群批的後面。臨近黃昏,他們走到連一叢荊棘都不長的隨處都是淺洞的土林地帶,女人提出在土林的洞中過夜。群批喇嘛同意後兩人準備吃些乾糧就歇息,之後群批便去河邊取水以便生火熬茶,兩人在簡單吃了一點糌粑和肉乾後就躺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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