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定 第9章 前世注定的命運無法改變 (2)
    「塔瑪,你在給孩子胡說些什麼?」秋秋狠狠地瞪了妻子一眼,將手裡的韁繩使勁塞進她的手裡。阿媽接住韁繩在手裡繞纏了一圈埋下頭吐了吐舌頭,趁阿爸走到馬另外一側不注意的時候,再轉過臉笑著用眼睛對土爾吉眨巴了幾下,表示出臣服於阿爸威嚴背後的某種不服,隨即用藏袍的袖口摀住自己的嘴和臉繼續趕路。儘管一路上一言不發,母子倆仍用笑瞇瞇的眼神傳遞著父親永遠感受不了的母子情意。

    遺憾的是母性的柔情在土爾吉九歲那年便提前退出了,因此,阿媽的聲音、體態、柔順、溫暖、神態等這些與女性相關的氣息,對於因過早出家的土爾吉而言顯得彌足珍貴,像一粒生命力強勁的種子扎根在心裡,只要有適宜的土壤便會生根、發芽、茁壯成長。

    阿爸責備阿媽過後,回頭看了看緊隨在妻子後面的土爾吉,伸出兜在襁褓裡的手拍了拍他的背,說:「阿格,別像你阿媽那樣東想西想東說西說的,寺廟是喇嘛吃齋念佛、修行打坐的地方,哪有想回家就回家的道理。孩子,好好當喇嘛,給家裡爭口氣。」阿爸的手特別重,雖然穿著厚厚的藏袍不怎麼痛,但拍他的那幾下幾乎讓他打了幾個趔趄,那拍的力量讓他差點把胃裡的糌粑吐出來。阿爸瞪眼責怪阿媽的凶狠和話語他似乎懂了,意思是說當喇嘛哪有想回家就回家的。但「吃齋念佛」「修行打坐」這些話對他是似是而非的,「吃齋念佛」與吃有關,與唸經有關,這他能略知一二,至於「修行打坐」一詞就像天上深不可測的浮雲,他把腦袋都想痛了,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麼意思。「修行打坐」對一個從未念過書的九歲的孩子而言,的確太空靈了,像雲團裡的雲,空對空,真是哈木歌(不知道)。若干年後,當他對「修行打坐」有了深刻的理解後,還暗自笑阿爸對神界的無知,心裡充滿了悲憫。

    站在絨布寺外抬頭看見煙霧繚繞的寺廟,年幼的土爾吉對進入寺廟後不能回家而惴惴不安。三人在寺廟外的拴馬樁上拴好牲口,阿爸從馬背上卸下馬褡和糌粑口袋放在他和阿媽跟前,手掌擊拍著粉塵,習慣性地欲抖掉手上的塵土,對阿媽說:「我先進去找達傑彭措喇嘛,你們就在這裡等我。」然後十分興奮地伸手拍了拍土爾吉的後腦勺便朝寺廟走去。

    他感到這次阿爸拍他的力量沒有剛才重,他躲到阿媽的身後探出頭看著阿爸將寬簷氈帽背在背後獨自朝絨布寺走去。阿爸進寺廟的步態與進自己帳篷的步態大不一樣,前者顯得畢恭畢敬唯唯諾諾,後者卻自信淡定落落大方。在短暫的比較中阿爸那寬大的背影走進寺廟的大門後就消失了。「阿媽,寺廟裡面除了大人還有孩子嗎?」土爾吉在阿媽的身後抱住她的腰,怯生生地探出頭兩眼直勾勾地看著高大的寺廟問道。

    「有,孩子,還有比你小的小孩子,絨布寺裡有老喇嘛、中年喇嘛、年輕喇嘛,還有像你們這樣的小喇嘛,就像羊群裡有老羊和小羊一樣。」阿媽邊說邊用那雙暖乎乎的手握住他的手,把他的小手當做連接繩,像背背兜似的將他在她腰部的位置左右搖擺起來。那一刻土爾吉眼前的寺廟在蕩鞦韆似的顛簸中變得搖來晃去的,他和母親在遊戲中耐心地等待著阿爸的出現。

    多年來,土爾吉只要獨自一人站在這個位置,就會勾起對阿媽的依戀,那是他知道要離開阿媽後抱住她的腰身最緊的一次,離別時的景象不止讓他掉過一次淚水。

    當風不再吹的時候,天空裡飄起六邊形的雪花,漸漸地由疏到密,靜靜地垂落在大地上。阿媽抬頭半瞇眼睛望了望天空,輕聲說:「這就是今年下的第一場雪。」土爾吉不知道她是在自言自語還是在對他說,只看見她說話時呼出的熱氣像煙霧一樣很快地消失了。在呼出的熱氣後面,她的鼻尖凍得紅紅的,土爾吉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心想一定跟阿媽的鼻尖一樣紅。他攤開手掌去接那些雪花,落到手心裡的雪花一碰到他那溫暖的手,細小的鋸齒形的邊緣就很快融化了,隨即延伸到雪片的中心,逐漸化為一粒粒亮晶晶的水珠。

    當手掌裡的雪花變成水的時候,土爾吉看見阿爸滿臉堆笑地輕輕用手攙扶著老喇嘛達傑彭措的胳膊肘正跨出寺廟的大門朝他們走來,那時他和阿媽身上已經覆蓋了一層薄薄的積雪。

    「啊麻麻,老實巴交的母子,下雪了都不說在門簷下躲一躲。」陌生老頭加快步子笑瞇瞇地朝母子倆走來。從歪歪拽拽的步態就知道他的腿不太靈便,有點瘸。但他的第一句話給了土爾吉一個良好的印象,老喇嘛的個頭沒有阿爸的肩高,但那清瘦的臉龐卻透著和善,直直的鼻樑挑著兩顆如豐年收穫的青稞一樣飽滿的小眼睛,像是永遠在笑。老頭笑瞇瞇地用手扯下披肩輕輕在土爾吉的頭上肩上撣雪,然後仔細地端詳著他的模樣,很是滿意地說:「嗯,這娃娃,長得有靈氣,嗯,有慧根,與佛有緣。以後,這裡就是你的家了。」那冰涼油膩的絳紅色披肩帶著老喇嘛的熱情,在他的臉上輕輕地揩擦,「要記住,今天是藏歷金羊年的十月八日,是個吉日。」他的笑容和招式像阿媽一樣。「以後這孩子就睡在我睡的屋子裡。」達傑喇嘛牽著土爾吉的手對身後背著褡褳的阿媽說,阿媽一個勁地點頭,阿爸背著糌粑口袋跟在三人的後面一道走進絨布寺。

    至此,土爾吉身後的雪地上留下的那一路小腳印,為他在「紅塵的領地上」畫上了暫時的句號,句號的後面是寺廟新生活的開場,紛紛揚揚的雪花很快覆蓋了四人留下的腳印。

    就如樹的年輪隨著歲月的遞增而一圈一圈地擴展,他同達傑彭措的朝夕相處,年復一年,九年很快過去了。在藏地誰都知道,寺廟裡師徒之間的關係是被視如父子的,正像藏地的諺語所說的「與學者為伴成學者,與小偷結友成小偷」,土爾吉是否成為有學識有見地的格西全憑與佛的緣分、還有高僧的教誨和他的勤奮了。其實,最初是土爾吉的小聰明讓他贏得了丹貝活佛和領經師達傑彭措的關注和讚賞。後來,從正規系統學習藏文發音之初,三十個字母的準確拼讀和書寫被他十幾天就掌握得滾瓜爛熟,四年後他的座位就從正殿靠牆壁的最後一排移至領經師對面的頭一排,這對於喇嘛的最低級別——扎巴而言,那是驚人的進步;又是五年的時間裡,他初步學習了大小五明,對五明中的聲律學、工藝學、醫學、邏輯學和佛學有了初步而全面的瞭解。並著手學習拓寬和擴充了五明內容的宗喀巴大師撰寫的《菩提道次第廣論》,他贏得了眾人的讚許,同時也略顯年少的輕狂。

    同情人貢覺措私奔的路上,寺廟——經聲——女人——達傑彭措——阿爸阿媽,這些人和物的交替出現使土爾吉不能自持,這些都是難以割捨的心頭之愛啊!出逃的路上,除了顧著走路外,恐怕唯有那首他常常偷著唱的倉央嘉措的情歌「面對大德的喇嘛/懇求指點明路/可心兒不由自主/又跑到情人去處」能代表他私奔兩天時間中那種欲行不可、欲罷不能的心境,土爾吉在僧俗兩界的邊緣處痛苦地掙扎著。

    十五歲那年的夏天,土爾吉閱讀理解經文的能力日漸長進,並能借助經文的語義同別人展開辯經。這時候,一本倉央嘉措情詩的手抄卷在無意中闖入了他的視線。他是在一位叫淨緣的漢僧的扎空(寢室)裡看到,從此,這些文字在某種意義上,成為改變他人生軌跡的誘因之一。如果不是因淨緣患病的緣故,恐怕這本手抄本就與他擦肩而過了,佛法的因果關係——緣起緣滅因果無聲無息地潛入了他的成長中。

    戴眼鏡的淨緣住的扎空就在距他和師父不遠處的樓梯拐角處。那幾天淨緣患上風寒躺在床上不停地顫抖,將牙齒磕得格格格地響,嘴裡一個勁地念叨身體冷,幾天時間裡就靠喝一點碗碗糖糖水維持性命。如果不是廚房裡煮茶的劉大爺給他送水時發現他已經奄奄一息,大概他命已歸西了。

    在廚房裡劈柴熬茶的劉大爺,是土爾吉入寺的第六個年頭被寺廟意外收留的。那是在初冬的清晨,第一場雪像一層薄霜覆蓋在枯黃的草地上,擔任開關寺門的格絨老頭最先看見俯臥在寺門前的劉大爺,當格絨老頭叫來幾個年輕的喇嘛把這位甲給(漢人)抬進寺廟的廚房,劉大爺已經被凍得神志不清,嘴唇和下巴的鬍鬚上結了一層冰,嘴裡依稀模糊地呢喃著「槍傷,左腿……北上,北上,打日本鬼子……」在暖和的廚房裡劉大爺慢慢恢復了知覺。當達傑彭措欣慰地看見老頭艱難地嚥下第一口酥油茶的時候,無意中發現他斜挎在腰間的皺巴巴的乾糧袋上繡有一顆紅顏色的五角星,他趁其他人不注意的時候悄悄將乾糧袋交與了丹貝活佛。丹貝活佛一瞧見這顆五角星眼神就格外地凝重,本能地左右張望,神色像一個小偷,隨後用手指著五角星問達傑彭措:「還有其他人看見不?」達傑彭措搖搖頭,達傑的搖頭讓丹貝活佛臉上出現了一絲笑容,輕聲說:「沒有就好,雖然茶馬路的官道和商道沿線的十幾個縣都駐紮了紅漢人,他們還建立了蘇維埃博巴政府,尊重藏人的習俗,建立了良好的藏漢關係,但知道嗎,****正同紅漢人打仗呢,收留他,寺廟是要擔風險的,等他傷好後告訴他,要他不要對喇嘛們講他當紅漢人的經歷。」

    「拉嗦。」達傑允諾。還好,劉老頭平日裡少言寡語的,也沒有誰問及過劉老頭的家鄉在哪裡,他跑到這裡來幹什麼,大家都認為只要活佛認可的事,是沒有誰不接受的。劉老頭一絲不苟地認真幹活,寺廟很快就接受了他。

    劉老頭留給土爾吉很深的印像是他那雙骨節粗大的手的指甲蓋,尤其是拇指的指甲蓋。老頭的指甲蓋與眾不同,指甲蓋的中間平平整整的,在朝左右兩邊的****間延伸的時候突然形成兩道稜,這給喜好展開聯想的土爾吉一個獨特的想像空間,他很自然地將這平整的指甲蓋看成一個平整的跑馬場,這兩道稜就是兩道觀看賽馬的人叢。土爾吉樂意自己的思緒信馬由韁,並常常情不自禁地癡笑,旁人對他的反常舉動報以嘲笑,搖搖頭或伸舌頭(羨慕之意)表示不解,但又不敢與他舌戰,因為他是辯經的高手。

    兩年後,劉老頭一口流利的藏話與喇嘛們毫無障礙地交流著,也許他早已將自己的家鄉話忘得一乾二淨。同樣是在一個非常偶然的夜晚,劉老頭的右腮幫腫得跟猴兒包似的,土爾吉跟隨師父帶了一些消腫的藥粉去看望劉老頭,他卻連忙搖頭謝絕了達傑彭措的藥物,說:「謝謝了,這是兩年前留下的槍傷,一到換季時就犯病,老毛病了,過幾天就會沒事的。」

    「什麼?槍傷?我瞧瞧。」老達傑認真地看著,想看看子彈強力穿透皮膚後的痕跡。

    「兩年前,國民黨軍隊在清通灣追著我們打,我們是想走川北的通南巴地區北上抗日……」

    「什麼是北上抗日?」老達傑眨巴著眼睛好奇地問。

    「東洋鬼子聽說過嗎?抗日,就是抗擊日本來的東洋鬼子,他們是從海上來的,想把我們中國一口吞掉。我們紅軍就是北上到陝北去同劉志丹的隊伍建立抗日根據地,沒想到,我在去瞻堆的路上中了槍傷……」

    兩位老頭的對話清楚地被土爾吉記住了,「日本鬼子,海上來的,想一口吞掉中國,紅軍要去打日本鬼子。」這一連串的陌生的語句竟然在無意間被牢牢地記在心裡,像記住自己的家人或情人一樣。從那時,只要看見劉大爺,不知什麼原因,劉老頭的敵人——日本鬼子也不知不覺成為土爾吉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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