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頭震盪:宜萬鐵路始末 第13章 十年災禍苦難深 (1)
    徹底砸爛「高大半」

    「文化大革命」運動第一輪衝擊波,是掀起了一個以青少年為主體的紅衛兵狂潮,參加者少說在5000萬人以上。

    從1966年8月18日起,毛澤東在天安門連續八次大規模接見奔湧而來的紅衛兵小將,各地大中學生以革命的名義進行大串聯,黨中央全力支持,任何人不得阻擋。進京總數超過1200萬人。鐵路客運呈現1949年以來最大高峰,全中國的紅衛兵小將們,一股腦衝向鐵道線。他們不僅要到北京去見毛主席,還要前往全國大中城市和帶有濃重紅色革命標記的地方,去闖去看,去煽風點火,去轉他一大圈。反正不用花錢買票,哪裡都有接待站。

    所有旅客列車嚴重超員,紅衛兵扒車,就差像印度人那樣爬到車廂頂上了。半年當中,全國日均乘客很難準確統計。幾乎所有列車都晚點,鐵路員工不斷遭到批評或者毆打。機車根本不夠用。為了確保重點,呂正操一邊挨批鬥,一邊艱難維持著鐵道部,緊急抽調機車和載客車廂,連同乘務人員,搭配增編195個專列組,集中北京,突擊搶運。北京站每天增開紅衛兵專列達60對,同時特調14組客車做機動使用。今天我們可以看到一個驚人數字:1966年9月和10月,僅僅兩個月的統計表明,鐵道部突擊增開紅衛兵專列達到6996列,加上臨時機動,就肯定超過7000列了。

    壓力最大的要數京滬線、京廣線、京哈線和京包線。四大幹線連接無數支線,通往祖國心臟,通向偉大領袖居住的地方。鐵道部緊急動議,把北京站改為紅衛兵專列的下車站,把永定門站改為紅衛兵專列的上車站,其餘大量列車一律改到西直門站集中調整。三大車站飽和到了極限。而紅衛兵專列,不向普通乘客售票,只接受各地持有革命師生證明的紅衛兵戰友。所有這些非常舉措,都是呂正操部長和武競天副部長等老將們,在即將被「批倒批臭」之前被迫作出的。

    革命形勢突飛猛進。9月21日,心神俱疲的呂正操將軍最後一次主持全國鐵路電話會議,要求全路職工不得離開生產崗位搞運動,各鐵路單位要組建革命、生產兩套班子,堅持生產,分期分批搞運動;呂將軍痛心申辯:大多數鐵路黨組織是好的,大多數幹部是忠於毛主席的,絕不能統統將他們揪斗打倒。但是,一切都晚了,天翻地覆慨而慷了,在造反派看來,呂正操主持召開全路電話會議,並表態申辯,只能是「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瘋狂反撲」,是「走資派」玩弄「以生產壓革命的一貫伎倆」,造反派要的是踢開黨委鬧革命,堅決奪取你們把持了17年的黨、政、財、文大權。

    呂將軍餘音未散,他自己就遭到造反派更慘烈揪鬥。一切與他的意願相反——絕大多數黨組織被徹底砸爛,絕大多數鐵路幹部被打翻在地。全國鐵路秩序大亂:一方面,路外造反派攔截列車,強行登乘,圍攻車站,搗毀設備,揪斗事件此起彼伏,頻繁發生;另一方面,鐵路內部運動擴大,鬥爭升溫,造反組織紛紛成立,大字報鋪天蓋地,新老矛盾惡性爆發。各種大標語怪口號,隨著列車向全國開進。呂正操9月召開電話會。10月,上旬全路客車正點率僅為84%,中旬為79%,下旬則降至70%,最低一日正點率僅為66?郾9%。北京和上海兩大客運站,正點率分別降到39%和51%;當月欠裝貨車累計31000多車。因山西大亂,致最急需的煤炭運輸欠裝25900多車,東南沿海各大城市電煤存庫頻頻告急。

    這一時期,唯有大混亂大恐怖,伴之以「造反有理」的最激昂音響。位於長安街上的鐵道部大樓裡,湧滿了北京鐵道學院、唐山鐵道學院等多所高校的紅衛兵鬥士。孩子們正在暴躁期,他們當然要干革命,這就和要求補發工資、要求返回鐵路單位包括落實回城的老員工們攪在一起了,更與鐵道部機關的運動陰謀家攪在一起了,幾股力量又和中央文革小組以及全社會的造反組織攪在一起,多次揪斗圍攻呂正操和武競天,亂世狂潮一浪高過一浪。呂、武二將軍曾率萬馬千軍,抗日殺敵,分別在東北和華北創建了兩個最早的大區鐵路管理局;他們根本料想不到,今生今世會陷入如此一個可怕境地。

    11月9日,「上海工人革命造反總司令部」首領王洪文,指揮戰鬥隊衝擊上海火車站,要乘車上京告狀,造中共上海市委的反。當日,造反派臥軌攔截各次客貨列車,致36趟旅客列車停頓,近百趟客貨列車滯留,滬寧鐵路被迫中斷30餘小時,釀成「安亭事件」。鐵路形勢進一步惡化。

    11月11日,中央文革小組江青等人發表講話,公開點名批判呂正操等鐵道部領導,定性呂正操等人為「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要求「徹底揭開鐵道部階級鬥爭的蓋子」。

    12月16日,呂正操主持的鐵道部黨委,在絕境中最後一次向全路發出電報,不得不推翻原先「暫緩開展文化大革命」的指示,謂「可以相繼開展運動,具體安排由鐵路局、工程局、設計院自定,不必報請鐵道部黨委批准」。至此,「高度集中、大聯動機制、半軍事化」的全國鐵路管理系統,全面動亂。在造反者看來,「高、大、半」正是造反革命的絆腳石,必須徹底砸爛。

    1967年元月,上海造反派和山西造反派南北呼應,率先實施奪權,「一月風暴」席捲全國。毛澤東說:「從黨內一小撮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手中奪權,是無產階級專政條件下,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革命,即無產階級推翻資產階級的革命。」鐵道部機關造反組織「東方紅公社」頃刻行動起來,聯合部分鐵路單位戰友們,於1月22日大舉奪權成功,部屬各業務司局的一切權力相繼被奪。部、局兩級幹部一律遭受殘酷批判鬥爭,鬥完了「靠邊站」。造反派把呂正操、武競天與國務院分管鐵路的副總理薄一波掛在一起,連續揪斗不分晝夜,戴高帽、掛黑牌,人身侮辱「噴氣式」,直至死去活來。很快,全國各鐵路局、工程局、設計院、機車廠、各分局,包括車站、機務段,大權加小權,黨政財文工,盡被奪權,無一遺漏。

    辦公樓裡鬧奪權,鐵道線上出大事。1月23日,東北發生鐵路慘劇,第308次旅客列車在瀋陽站冒進信號,與正在進站的第54次客車發生正面衝突相撞,造成死亡29人、重傷81人重大事故,致京哈線中斷12小時;3月5日,昂昂溪車站內,引導員和扳道員忙於大辯論,爭執中忘記扳道岔,造成383次客車與020次貨車側面衝突相撞,致機車重創1台,貨車破損8輛,行車中斷6個多小時……

    在蚌埠樞紐處,機務段和車輛段造反派大鬧不休,搶佔車站控制室、廣播室,封閉道岔,中斷蚌埠樞紐行車,兩度切斷運輸達83小時,致使京滬、滬杭、隴海多處路段卡死,177趟列車被迫停運……

    鐵道線上戰火驚天

    奪了權怎麼辦?誰來掌權行令?第一輪斗倒了「走資派」,第二輪派戰鬥爭只能更加激烈。權力真空出現以後,什麼人都會往裡頭吸。1967年1月27日,周恩來發出指示:鐵道部機關和直屬業務局各個造反頭頭,趕快協商推舉人選,組建奪權後的部級臨時業務小組。結果,多個造反組織總算推出14個人來,代表著兩大派,在爭端吵鬧中勉強維持亂局。

    條條鐵路線上,兩派越鬥越勇,也越鬥越狠。地方軍民介入鐵路,鐵路干將殺向社會,勢成「文革」一大特色。舉例說,我少年時生活在山西省晉東南地區長治市。此地奪權時間是1967年1月25日。奪權中,產業工人在軍分區支持下成為主力,有鋼鐵、煤炭、軍工各路梟雄,更有鐵路工人。——從鄭州經新鄉、焦作,一條鐵路北上太行,貫穿晉東南,抵達長治北。這條鐵路後來延伸到太原,稱太焦線,是全國極重要的戰略運煤幹線之一。長北機務段的總工姓岳,曾是著名的「毛澤東號」某任機車長,「文革」前,《人民畫報》曾把岳工當封面刊出,岳家子女與我是相熟的。奪權前後,這條線歸屬鄭州鐵路局,屬於著名造反組織「河南二七公社」延伸到山西的勢力範圍。長治北機務段以及火車站的造反組織名叫「五四兵團」,全稱「河南二七公社長北五四兵團」,在晉東南撼動山嶽。為首一名頭頭稱老徐,出山擔任晉東南地區造反奪權副總指揮和長治市造反奪權總指揮。老徐離開扳道岔的小屋,昂首進駐市委大樓,要鎮守一方。

    沒幾天,反被對立派——「河南公安公社」給抓到鄭州去了。不久,老徐又殺回長治,把長治北鐵路單位建造成了全地區一派大本營。晉東南地區兩大派,一派稱「聯字號」反攻市區,一派稱「紅字號」。1967年8月,兩派在長治北機務段發生數千人惡戰,打響了太行山上「文革」戰爭第一槍。仗由此越打越大,直至重型武器上陣。其中使用的「喀秋莎」火箭炮,是全國「文革」戰場上級別最高的現代火炮。一直打到長治市成為一座空城、死城,幾十萬市民百姓傾城而逃。長治北鐵路基地成為「聯字號」反攻市區司令部,至為堅強。這仗一直打到第二年乃至第三年。武鬥期間,兩派為爭奪境內鐵路控制權,曾經先後5次炸斷鐵道,長治這邊炸斷2次,晉城、高平方向炸斷3次,致使機車大顛覆。我寫了一部名為《犧牲者》的紀實長卷,為此曾經採訪這位老徐先生,對這一帶的鐵路災難是熟悉的。在這條鐵路上,老徐曾經從河南調集重兵開赴山西作戰,他說:從新鄉調兵上來,弟兄們全副武裝,總部簽發專列運送,弟兄們放下半截車廂,槍口一律對外,迎風挺立前進。各站一路綠燈,颳風一樣增援長治北,那速度,那效率,比軍隊打仗都要快。

    這一派長治北鐵路基地,挨炮彈至少在8000發以上,同樣,一派以此地為陣地,至少也對外發射炮彈上萬發。全區兩派參戰人數超過6萬人,打死數千人,傷亡總計2萬人。

    這條鐵道被多次炸斷,北京軍區奉軍委命令,派遣69軍政委曹中南、副軍長肖選進將軍,帶部隊前往戰地鎮守,結果,整連整連部隊被「紅字號」武裝強行繳械,幾度險遭圍殲,並被驅逐出來。最終,中央文革小組和中央軍委聯合向該地區多次空投停戰命令,同時派遣涉及5個軍番號的大批野戰軍入晉,軍隊官兵和「聯字號」共同發起大反攻,在一片血光之中奪取了全區勝利。老徐則升到地區革命委員會成為一名中層領導幹部。這時候再看,鐵路設施、車站機房一應基礎建設,早已百孔千瘡,滿目瘡痍了。

    冷靜調研後可知,就一個地區而言,山西晉東南的「文革」戰爭,其規模其慘烈均為全國之首。而整個中國鐵路系統的災難,各地卻差不多。有鐵道部史料記載:「京廣、京滬、隴海、寶成、浙贛、哈大等主要幹線的運輸,都因兩派群眾組織衝突而幾度中斷,特別是鄭州、徐州、蘭州、成都、武漢、瀋陽、長春等客貨樞紐站,均因武鬥升級而遭到破壞。」這個記述,是真實有據的。而今天的年輕讀者們,卻很難相信這一切確切發生過。一場「文革」,不應在我們民族記憶中抹去。

    要說新建鐵路,多是「文革」中後期的事。宜萬鐵路則不可能上馬。就連早已開工的「三線」重點工程都幹不下去。比如成昆鐵路,北京早有限令工期,結果如何?在已經建成的成都以南地區,白家站道口,由鐵路局一派武裝佔領,實行封鎖;在北段建設工地上,兩派發生大規模武鬥,工程停頓,築路工人基本跑光,剩下鐵道兵戰士們艱難維持。直到「九大」以後才重整旗鼓,突擊完活兒。那年頭,哪裡還顧得上修築宜萬鐵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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