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蕩一百年(下) 第16章 第四部·1945年:接收之亂 (5)
    就在傅斯年猛烈炮轟宋子文的時候,上海正爆發「黃金風潮」,而孔宋家族也爆出一個天大的醜聞。如前所述,在實行金融開放政策的一年多裡,國庫的外匯和黃金儲備都少了一半,可是,這些財富中的大部分都以曲折的方式進入了孔宋家族的錢庫中。在這期間,央行以穩定市場為理由,向市場拋出3.81億美元,而孔宋家族背景的孚中公司、揚子公司和中國建設銀公司竟結匯3.34多億美元,佔了總額的近88%,其中大量用於炒賣黃金和進口奢侈品,搶奪市場暴利。監察院在事後調查的報告書中披露:「關於政府機關申請外匯案件,以當時政院主管外,審核工作既無一定審核機構,又無詳細法規,核準時或由政院行文,或由宋前院長個人決定,以便條手諭央行撥售外匯,其未經正式程序,顯有未合之處甚多。」宋子文以經濟學博士的學養和對英美體制的追捧,當然知道制度設計的重要,可是,他卻罔視國綱,以自己的一支筆掏空了半個國庫。

    3月1日,就在《觀察》刊登傅斯年第三篇文章的當日,宋子文在巨大輿論壓力下,不得不即刻提出辭職。為了平息民憤,在這年秋天的國民黨中央常務委員會上,宋子文當場宣佈將他在中國建設銀的股權全部捐獻給政府。當他說出這些股權的價值時,全場大官們還是被嚇了一大跳,是1800億元。

    回望1945年8月之後的中國,是一個讓人興奮而備受煎熬的時刻,正如歷史學家陳寅恪在日本投降當日所預感的那樣,真正是「喜心題句又成悲」。

    從抗戰結束的那一刻起,蔣介石的眼睛就是一直死死地盯著中國西北角那個叫延安的地方,這位堅信「攘外必先安內」的政治家即便在國家最危難的時候,也從來沒有放鬆對共產黨的打壓。現在,「最後的解決時刻」終於到了,他把軍事以外的所有國政都交給了妻兄宋子文,自己則集中精力於這個纏繞了他將近20年的心頭大患。

    再來看延安方面在戰後的行動。在上一章節,我們透過傑克·貝爾登和陳嘉庚等人的眼睛看到了一個高效、親民和簡單的新生政權。抗戰結束後,毛澤東一方面抓緊軍事上的戰備,派遣林彪等人赴東北,整編那裡的抗日武裝,並與蘇聯紅軍結成聯盟,另一方面則醞釀開始土地改革運動。從1946年起,各解放區開始了以「反奸、清算、減租、減息」為主題的土改運動,直接從地主手中獲得土地,分配給失地農民,以實現耕者有其田。這一土改涉及解放區的1.6億農村人口的利益,它成為廣大農民擁護共產黨的最主要的動因之一。於是,當國民黨在城市和農村日漸失去所有社會階層的支持時,共產黨人則從土地改革裡贏得了人心。

    1945年8月28日,毛澤東率領中共代表團飛抵重慶,與國民黨和平談判,舉國屏神矚目。毛澤東以九年前的舊作《沁園春·雪》書贈詞人柳亞子,詞曰:「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這首詞豪氣沖天,傾倒眾生。10月10日,雙方簽署《雙十協定》,承認了和平建國的基本方針,海內一時歡騰,各城煙花燃放,以為和平指日可待。

    誰知,煙花終是一個幻覺。就在重慶談判期間,國共軍隊已經在河北、山西開打。10月初,劉伯承、鄧小平的部隊殲滅了閻錫山的3.5萬人。1946年6月26日,蔣介石以193個旅、158萬兵力,向各解放區發動了全面進攻。

    在八年抗戰僅僅結束了十個月後,內戰爆發了。

    【企業史人物】

    孔宋模式

    傅斯年稱宋子文「著實是一百年不遇的怪物」——作為顯赫的宋氏家族的長子,曾在哈佛大學接受了最先進的文化教育,思想、說話和寫字時都喜歡用英文而不喜歡用中文,唯獨對權力和財富的貪婪是中國式的。因此傅斯年說:「在今天宋氏這樣失敗之下,他必須走開,以謝國人。」

    宋子文「走開」半年後,又被蔣介石任命為廣東省政府主席。他到任後的第二天就接見美國石油大王洛克菲勒,跟他商談在廣東開礦的事宜,接著跟潘宜公司接洽黃埔港的建設工程,決定把海南的鐵礦石賣運日本。以他過往的行為來看,實在分不清這些到底是公事還是私事,或者根本就是「公私事」。

    1949年,國民黨政權的覆滅已成既定事實。1月24日,宋子文辭掉省政府主席之職,逃往香港,6月10日遠遁美國。蔣介石到台灣後,多次電催他回台「共濟時艱」,他予以拒絕。1952年10月,國民黨召開第七次代表大會,通過「黨內重大整肅案」,開除了一批「不忠貞」的重要黨員,名單之中,孔祥熙位居第一,宋子文位居第二。而在三年前中國共產黨公佈的國民黨戰犯名單中,排第一的是蔣介石,第二也是宋子文。在國共兩份名單中,他居然能同時出現,而且都高列次席,這大概是宋子文式人物在中國政治舞台上的一個象徵性定位。

    宋子文赴美後完全淡出政壇,1958年,他到香港一遊,1963年去了一次台灣。據《宋家王朝》記載,宋氏三兄弟在餘生「瘋狂地從事石油股票、商品期貨和新技術交易」。他的女兒馮宋瓊頤在2008年的一篇回憶短文中則描寫說:「他每天在紐約中央公園散步,午後小憩,與朋友共品美味小吃,觀看美式足球,打牌,和外孫們一起捉迷藏。先父既對醫學津津樂道,也會為證交所的新上市公司興奮不已。」1967年,孔祥熙在紐約去世,他沒有去參加葬禮。西格雷夫認為:「在晚年歲月裡,他們之間沒有什麼感情可言。」1971年4月25日,宋子文在美國舊金山的友人家中用晚餐,因進食導致窒息,突然摔倒,未等到送至醫院搶救就辭世了,時年77歲。

    跟孔祥熙一樣,宋子文到底有多少資產,至今是一個謎。《不列顛百科全書》稱,「據說他是地球上最富有的人」,《亞洲華爾街日報》則把他列入人類歷史上曾經最富有的50人之一,並認為「20世紀40年代宋子文可能已是全球首富了」。美國總統杜魯門對宋子文侵吞美援的行徑一直耿耿於懷,在接受作家默爾·米勒採訪時,他曾破口罵道:「他們全都是賊,沒有一個不是賊!……他們從我們送的38億美元中,偷了7.5億美元。他們偷了這筆錢,把它投資在聖保羅的房地產中,有些就投資在紐約這裡。」

    而他的後人則對此全盤否認,據他們提供的宋子文檔案,1940年左右宋子文的財產為200萬美元,到1971年宋子文去世時,加上房產等變賣,他的總資產是800萬美元,扣除200多萬美元稅款後,宋子文留給夫人張樂怡的遺產為500多萬美元。

    後人研究宋子文這個「大怪物」,不僅僅好奇於他到底弄走了多少錢,更在於他是一個怎樣的「制度性產物」。

    在中國的輿論界和經濟思想界,對孔宋式人物的批判往往趨於道德化譴責,而很少從制度層面進行反思和杜絕。漢娜·阿倫特在《極權主義的起源》一書中指出,事實上,在中西方的哲學傳統中,思想家們從來不相信有一種「徹底的惡」。中國儒家認為「人之初,性本善」,而在西方神學裡,魔鬼也是天使出身。康德用「反常的惡意」來描述惡行背後、可理解的動機。因此阿倫特認為,「只有一件事情似乎是可以辨別出來的,我們可以說,徹底的惡與一種制度同時出現」。對官商文化以及模式的思考,也必須建立在對經濟制度的研究上。

    曾經當過國民政府上海市市長、台灣省省長的吳國楨在《吳國楨的口述回憶》一書中談及孔宋模式與制度的互動。他說,按照政府的有關法令來說,孔宋的豪門資本所做的一切確實沒有問題,一切都是合法的,因為法令本身就是他們自己制定的。比如,當時沒有人能得到外匯(因申請外匯需要審查),但他們的人,即孔祥熙的人是控制財政部外匯管理委員會的,所以就能得到外匯。每個人都得先申請進口必要的貨物,但他們卻有優先進口權,因此,儘管他們的確從中國人民的血汗中發了大財,但一切仍然是合法行為。

    吳國楨是普林斯頓大學的哲學博士,他的話很平實,卻刨到了官商模式的根子——在中國式的貪腐行為中存在兩種模式,即「非法性貪腐」與「合法性貪腐」,後者是結構性和制度性的,因而更隱蔽,並對國家機器構成更大的危害。再以宋家為例,宋子文長期擔任官職,而他的兩個弟弟宋子良和宋子安則在商界服務,兄弟聯手再加上親信密佈,制度對他們來說只是一塊遮羞布或可利用的工具。在1946年3月的國民黨六屆二中全會上,有人援引《公務員服務法》中「公務員不得兼營商業或公司銀行的董事長總經理」之條款,批評宋子文既是行政院院長,又擔任南洋煙草公司、香港廣東商業銀行及中國建設銀公司的董事長。宋子文答:「到我做了官,所有董事長職務都已經辭掉了,所以說我提倡官僚資本,實在不敢當。」而事實上,他把這些職務都讓給了他的兩個兄弟。

    在近現代的百年企業史上,出現了三個很典型的官商,一是胡雪巖,二是盛宣懷,三是孔宋家族。他們均為當時的「中國首富」,他們的身份亦官亦商,是為「紅頂商人」,其財富累積都與他們的公務事業有關。若要進行比較,我們可以看到五個特點:

    第一,胡雪巖在資產關係上還是比較清晰的,他的財富大多來自為左宗棠採辦軍購,在這期間上下其手,暗吃回扣。到了盛宣懷就官商難分了,官股私股交錯在一起,用當時人對他的議論便是「挾官以凌商,挾商以蒙官」,「害則歸公,利則歸己」。而至孔宋一代,則是公開分立,私下自肥,甚至以國家名義收購,以私人身份瓜分。

    第二,他們在國家事務中擔任的重要性日漸持重。胡雪巖不過是一個從二品頂戴的掛名道員,盛宣懷已是實授的一品大臣,孔宋更是一國行政之首腦,兩人主管國家財政的時間前後整整20年。胡、盛及孔宋的資產,一個比一個龐大,而且斂聚的效率越來越高。

    第三,制度化特徵越來越明顯。如果說胡雪巖的化公為私還是盜竊式的,那麼,盛宣懷就已經演進到股份化了,而到孔宋手上,則是手術刀式的精緻切分。他們更善於利用宏觀經濟制度的設計和執行為自己謀私,每一次經濟危機、重大經濟政策變革、重要發展機遇,往往都是他們獲取財富的最佳時機。官僚資本的累增還有一個特點,那就是,無論經濟景氣的高漲或暴跌,都是它進行擴張的機會點,它似乎只與動盪有關,孔宋財富最暴漲的時候正是國難民困的八年抗戰期間。

    第四,資產的增加呈金融化趨向。胡、盛的財富大多以實業的形態呈現,特別是盛宣懷,包括稍晚於他的周學熙等人,在辦實業上很有經驗。在某種意義上,他們的財富來自社會增量。而孔宋則對實業毫無興趣,他們以金融家的手段直接從存量的社會資產(無論是國有資本、民營資產還是國際援助)中進行切割,因此,他們對經濟進步的貢獻更小,正當性更差,民憤也更大。

    第五,所得財富均「一世而斬」。因為資產積累的灰色性,這三大官商家族的社會名聲毀大於譽,在其晚年以及身後往往面臨重大的危機。胡雪巖一旦失去左宗棠的庇蔭馬上財盡人亡,盛宣懷的財產在清朝滅亡後遭到查封,孔宋兩人更成為人人喊打的「國賊」。

    通過胡、盛及孔宋這三個案例的遞進式暴發,我們不得不說,自晚清到民國,中央政權對經濟的控制力不是在減弱,而是在逐漸加強,國營壟斷力量的強化以及理性化構建成為一種治理模式,也正因此,與之寄生的官僚資本集團也越來越成熟和強悍。所以,如果不能從制度根本上進行清算,特別是加強經濟治理的市場化、法治化和民主化建設,那麼,官商模式的杜絕將非常困難。

    還有一個十分隱秘的、必須警惕的現象是,每一次對官僚資本集團的道德性討伐,竟可能會促進——或者被利用來進行——國家主義的進一步強化。因為人們在痛恨官僚資本的時候往往是以國有資產的流失為對照的,所以在痛批中往往會忽略兩者的互生結構。如果制度沒有得到根本性的改革,那麼,一個官僚資本集團的倒台往往意味著另外一個官僚資本集團的崛起。在20世紀40年代中後期,孔宋集團被清理後,國民政府的貪腐現象並未被改變,甚至有變本加厲的趨勢,最終成為政權覆滅的重要誘因之一,所以,何廉曾哀歎,孔宋下台,官僚資本「未傷毫末」。

    在某種意義上,對孔宋模式的反思與清算,迄今尚沒有真正破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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