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色 第17章
    一個男人在一個女人的心目中,他是仁慈的,他仁慈的心曾經感化過這個女人;他的仁慈之心同時也被這個女人牢牢地握在手中,仿佛握著一塊火熱的磁鐵。在另一方面,這個男人也是虛偽的,在下面的故事中,我們將通過張嵐的言詞伸入到一個既是仁慈的、也是虛偽的男人心目之中去。而此刻,她們已經住進了旅館,她們都似乎願意住到旅館中去,這是因為在這麼一段日子裡,她們的生活已與旅館無法分離,就像一個嫌疑人跟一場死亡事件無法分離一樣。當天晚上,張嵐帶著范曉瓊直奔她曾經生活的夜總會裡,然而,兩個人都沒有想到,在夜總會外的鐵門,台階和牆壁上貼滿了封條。封條上寫著"拆",那些字帖恨不得在一夜之間就飛舞在整座大樓之間。附近一個擺香煙攤位的老頭告訴她們說:"這片位置已經被市規劃局定為公園區,所以,這一片樓房都要折遷。"這麼說,夜總會已經從張嵐的眼前消失了。

    盡管如此,張嵐依然不甘心。她似乎想帶領她情人的女兒尋找到通往夜總會的一條沒有被封條所封住的幽徑小道。哪怕是一個可以讓身體為之往裡鑽進去的縫隙口也好。果然,她在她曾經生活過的地方尋找到了後門的幽徑。

    幽徑上空吊著一盞已經被灰塵所覆蓋的露燈。這很正常,在不遠處已經靜臥著一輛推土機。也就是說推土機已經開了進來,推土機已經推翻了附近的一些樓房建築。而這個女人卻尋找到了空隙,她縮著身體鑽進去,並召喚范曉瓊說:"進來吧!"范曉瓊起初感到害怕,因為黑漆漆的,看不到一個人,在一個已經被封條所阻隔的世界裡,人語之聲已經飄曳而出,這是一個即將被推土機所推翻的世界。她之所以害怕,是因為她所面對的是一個嫌疑人。

    她弄不清嫌疑人懷揣著什麼樣的動機,她研究來研究去,始終在發怵,而嫌疑人已經在召喚她說:"你過來,在過去的時間裡,這個地方留下來了你父親的蹤影。"她鑽進去了,她害怕在這一剎那間,她的嫌疑人會利用她的恍惚再一次從她的眼前消失,如果是這樣,她的一切努力將變得徒勞,一切又將從頭開始。所以,她跟上了嫌疑人的影子,這道影子是展現在父親死亡之謎中的惟一的證據。張嵐尋找到樓梯,那些鋪著的紅地毯依然存在著,它們已經來不及跟隨主人而去,它們被捨棄在這裡已經有一小段時間,由於沒有人清理它,所以,在上面覆蓋著一層層可以看得清楚的污垢。

    張嵐站在紅地毯上,仿佛一個幽靈似地望著范曉瓊對她說:"你怎麼也難以想象你的父親會出現在這裡,然而,他是為我而來,只要一出現在這座城市,他總是為我而來。他不得不走進來,一方面想看清楚那個真實的我,所以,我總聽見他發瘋似地對我說,你到底是誰?你在這裡沉淪到底有多長時間了?本來她約我在外面見面,然而,有時候,我卻故意回避他,我有一個清醒的目的,我想折磨你父親的仁慈,我想讓他進入我的生活場景看到那個真實的我,由此,我想利用你父親的仁慈,讓他篡改我的命運。

    張嵐笑了,露出了她昔日生活的一臉媚態,生活開始了,父親走了進來。為一個女人,一個萍水相逢的女人,父親開始出入於夜總會,父親走進了每個包廂,尋找著張嵐的那種現場,現在只能憑借想象了。盡管張嵐的聲音可以將想象現實地鋪開,這是鏡頭,關於父親的黑鏡頭。

    那是冬天,父親並沒有到這座城市開音樂會,他卻突然出現在這裡,為一個女人,他來了。他事先並沒有給女人打電話,他突如其來,就像父親是拯救者一樣,他猛然地把走入萎靡的音樂和聲色交織的人群中的張嵐拉出來說:"我現在可以帶你走,我要讓你由此而擺脫這種生活"父親的話音剛落,一個女人從舞曲中走了出來,直抵他們的身邊,這個女人已經顯然早就已經蓄謀已久,她早就已經明察了父親的行蹤。簡言之,她就是父親生活中的一道暗影,她就是范曉瓊的母親,自從她與父親離婚之後,她卻始終沒有退出父親生活的舞台,她絡終在私下暗地裡研究著父親的生活,所以,張嵐說得不錯,為什麼不懷疑別人,為什麼只有張嵐是嫌疑人呢?

    這是一個高潮,這是一個鋪展在父親私生活中的高潮。母親突然像一只野狐般冒出來,逼近父親說道:"哦,我的明星人物,我的音樂家,像你一樣光彩熠熠的男人怎麼也會到這下流的地方呢,怎麼也會伸出手來牽住這樣下流的女人的手掌,這真是天大的新聞,有了我,這個天大的新聞就會散布出去,這真是因果報應的結果啊!"父親的手很快地松開了,這是他想不到的一個時刻,已經很長時間了,他大約早就已經忘記了這個女人,因為這個女人使他嘗夠了女人和男人之間不和諧的樂章,這個女人影響過他生活中的悲鳴的樂章,他理所當然地應該忘記這個女人。

    這就是張嵐看到的一個時刻,父親即刻松開了攥緊的手掌,在風月場中生活了很長時間的張嵐即刻領會到了這個高潮的通俗意義:它們因身份、級別、聲譽、地位——而發生了暗地裡的沖突,而這一切都是沖著她而來的,所以,她要退出去,而那個時刻,正是批發商人想方設法地想幫助她的時候。

    她順應了歷史的過程,把手搭在了另一個可以利用的男人的手臂上,直到此刻,她仍然在申訴說:"我並非墮落的女人,我並非天生賤人,我從進入夜總會的那一刻就已經墮入了深谷,這也就是你們稱之為失去靈魂的時刻,我時時刻刻在掙扎著,我時刻在尋找並利用良機,當我感覺到批發商人把我藏在他批發商鋪的地下室裡時,我已經看到了希望。然而,他的老婆卻開始用匕首抵住了我冰冷的脊背,我退縮了,我回到了原址;而當我開始勾引你父親時,新的希望再一次出現在眼前,也許,我這一生最大的錯誤就在於想利用男人的存在來篡改命運。"

    父親被母親又一次牽住了,這是母親第一次公開在張嵐面前隱現。那個晚上,父親很快就消失了,而且,再也沒有在後幾天露面。由此,張嵐賦予了這場事件的另一種結論:父親害怕了,父親是公眾人物,他被前妻糾纏住了。

    這個結論讓她開始對她所摯附住的男人開始失望,由此她知道像父親這樣的男人是根本不可能堅持不懈地把她攥在手中的。只要有風吹草動,父親就會失去勇氣和力量。盡管如此,盡管她跟著批發商人來到了出租屋,開始下決定擺脫夜總會的時候,父親又出現了。當她得知父親已經出現在夜總會時,她的生活中卻被兩個不同的男人所包圍著,一個是批發商人,另一個是來自外省的年輕男人賀加林。

    每次談到賀加林時,她都會心懷幻想:也許是賀加林從未像另外兩個男人一樣被各種各樣的歷史所糾纏,賀加林的年輕就像她的年輕一樣充滿了悠遠的深谷似的呼嘯;每當她想隨同這呼嘯聲而去時,她總是被另外兩個男人的手臂所抓住。

    在這裡,她又一次從夜總會一個小姐妹打來的電話中獲知了消息:父親又到夜總會找她去了,父親並不罷休,父親依然想開劈一條對於公眾人物來說是冒險的道路,想由此把她解救出去,想由此改變她的命運。按她以往的習慣,這習慣似乎已經根深蒂固:她開始翹首著父親的降臨。因為在那個時刻,她已經權衡著並弄清楚了這樣的真實的意義:父親比那個做批發商人的男人更充滿了可以提供她利用的磁場,那是炫目的磁場;父親比那個年輕的、總是給予她三天時間考慮走還是不走的年輕男人更充滿了可以提供她篡改命運的磁場,那是可承受得住時光磨煉的磁場。

    很顯然,她是一個世俗的女人,也是一個懷有無限心計的女人。她鑽出批發商人的出租屋,而在另一個早晨,當年輕的男人賀加林撲而來時,她已經離開了。當這個故事講到這裡時,張嵐疲倦地笑了笑,閉上了嘴巴,隨即又張開她已經干燥的嘴唇對范曉瓊說:"那個時刻是你父親忘我的時刻,他驅車而來,把我塞進了車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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