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大國 第7章 大國之民:愚昧而卑賤? (3)
    甚至當八國聯軍打進城來的時候,他依舊出來看熱鬧,而且趁亂大撈一把,跟著眾潑皮人等從主人逃走的店舖裡搶得土麥子、皮衣和銅錢若干,連他看不懂的舊書也不放過,劃拉了一大抱跑回家,任憑子彈亂飛,好像根本就不知道害怕為何物。義和團內訌打起來,他「跟蹤採訪」,洋鬼子抓中國人用辮子拴成一串牽著走,他「跟同赴爛肉胡同湖南館公所發落,瞧了半天」。洋人抓住義和團槍斃,他還是看。他的日記裡經常可以看到掩飾不住興奮的語句:「今日看熱鬧不少。」只有八國聯軍剛破城的時候,燒殺搶掠,北京城一時間沒處買米買面了,他才感到有點恐懼,用他所知道的所有能表示害怕的詞堆了一句:「由此憂慮畏害怕懼膽驚。」接下來幾天沒寫一個字,看來著實有點嚇著了。

    已經刊布的義和團期間的日記還有一些,比如《庚子記事》、《緣督廬日記》、《遇難日記》等等。這些由讀書人寫的日記,對所發生的事多多少少都會有點感慨、評價乃至義憤,可是王大點沒有,他的筆冷得驚人而且嚇人,如陳叔寶全無心肝。看無辜的婦女兒童被剁成肉醬,他沒感覺;看見人活活被燒成焦炭,他也沒感覺;看清兵和洋兵燒殺奸掠,他還是沒感覺。在此公的眼中,所有慘無人道的事情都不過是場熱鬧。似乎更令人氣憤的是,此公居然毫無民族感情,洋人佔了北京,他不開展游擊戰爭也就罷了,連一點反抗的表示也沒有,居然很快就和洋人做起了交易,還多次為洋鬼子拉皮條找妓女,從中撈點好處。

    當然也不是說洋人對他很好,老先生也吃「洋火腿」加耳光,洋兵也曾光顧過他的家,搶過他的東西,不知道為什麼竟然沒一點義憤。此公幹得最對不起洋人的事大概就是經常帶美國兵去找酒喝。當時美國禁酒,美國兵見了酒就像蒼蠅見了血,比見了女人還親,每次都喝得酩酊大醉,結果回去吃長官的責罰。對於王大點來說,義和團運動和八國聯軍入侵對於他來說只有兩件事有意義:看熱鬧和佔便宜。至於熱鬧從哪兒來,便宜在哪兒占,都不要緊。只要有這兩樣存在,即使有生命之憂,他也會冒出來。一場我們教科書上講得轟轟烈烈的反帝愛國運動,一次慘慘烈烈的帝國主義入侵,在王大點眼裡,只不過是平添了一些看熱鬧和揀便宜的機會而已。

    平心而論,王大點倒還算不上是壞人。在這場大動亂中,他沒有傷害過任何一個人,順點東西也是在別人動手之後揀點剩的。他不幫義和團,也不幫教民,其實也不算是幫過洋兵。雖說有點好貪小便宜,但洋人佔了北京之後,他熟識的街坊鄰居中有做過義和團的,嚇得不敢出門,他既沒有向洋人告發(至少可以撈幾文賞錢),也沒有藉機敲詐(以他衙役的身份,完全可以)。顯然,此公一要比義和團興盛時,本來跟教民沒什麼仇怨,只聽說現在殺教民可以不頂罪就跟著胡殺亂砍的人強(可參見《拳時北京教友致命》);二要比那些洋人來了以後,「西人破帽只靴,垢衣窮褲,必表出之,矮簷白板,好署洋文,草楷雜糅,拼切舛錯,用以自附於洋」(見《義和團》第一冊,289頁)的市民強。從某種意義上說,他的道德水準甚至不比所有舞刀弄槍的義和團大師兄都差(因為不少大師兄二師兄後來都投靠了洋人和洋教)。

    統而言之,王大點只是一個非常普通的老百姓,在義和團運動的前後,像這樣的老百姓其實是社會中最多的。當然,也就是這些老百姓中的大多數,每每令先進的知識分子頭痛不已。當年魯迅在日本仙台學醫時看的紀錄片上,那些傻呆呆地看日本人殺中國人頭的中國人,大概就是王大點的同類。這些人如果沒有點實質性的變化,那麼任憑先知先覺們怎樣嘔心瀝血,中國的事總是難辦。

    「國」字及其濫觴

    有山東人提議,要把泰山定為國山,因為泰山特別了不得,不僅過去的皇帝封禪到這兒來,孔子也來過,還說登泰山而小天下,總之是留下了無數的文化古跡。結果安徽人不幹了,說俗話說得好,五嶽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岳,要定國山怎麼也得是我們黃山。不知道過一陣峨眉山、崑崙山甚至喜瑪拉雅山會不會加入爭奪,反正按這個邏輯走下去的話,國內大大小小的名山,估計都會被所在地愛鄉愛山的人們拖進來,為在自己的頭上加一個「國」字而打成一團。

    有關「國」字的爭論還不止這一樁,前一段網上就在爭「國花」,有人憤憤:牡丹憑什麼當國花?大紅大紫,媚得要死,國花應該是梅花。這麼一來,擁護牡丹的自然要護駕,半路裡擁護蘭花的人插進來擁戴蘭花。估計再打下去,菊花也會加入戰陣,好好的花居然被拉扯得「我花開後百花殺」,硬著頭皮披胄帶甲,做殺氣騰騰狀。

    很長時間以來,中國人對「國」字並不是很敏感,在春秋以前,國不過是介於天子的天下和大夫的家之間的一個層次。後來大一統了,國人眼裡的國家也是含含糊糊,有時候指所在的王朝,有的時候又不是,國之外還有天下,反正我們在天下的中心,周圍有多少國理所應當都該歸我們管。只有某些階段某些和尚喇嘛被尊稱為「國師」,下圍棋的高手人稱「國手」,除此之外,「國」字一般不會輕易加到某種東西或者人的頭上。

    近代以來,我們的「天下」被打破了,中國人從自己天下的中心滑落到了人家世界的邊緣,於是乎「國」和「國家」概念開始凸顯,有好事者還找來西文的詞來對應,討論到底該是nation哪,還是state。另外一些好事者則操心這麼西化下去,中國的寶貝要淪喪,急於搶救「國粹」,於是中國的學問被叫做「國學」,中醫被叫做「國醫」,武術被稱為「國術」。「國」字號的名單,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斷地在增加,我們的隊伍向太陽,越走越長。

    最早冒出來的是國花,就是看著別的國家有這樣的叫法,我們也跟著叫,但是是大家公認的呢,還是外國人替我們挑的?不清楚,反正就是牡丹。國家圍棋隊的選手,自然還叫國手,在國家隊踢足球的叫國腳,央視的主持人叫國嘴,某些古董寶貝被叫做國寶。趁著眼下收藏熱,凡是叫「國寶」什麼的電視記錄片都熱播。後來,國寶又被用在了動物頭上,比如大熊貓,比如金絲猴,某些人也被稱為國寶,比如國學大師。而且這種拿人稱國寶的趨勢大有蔓延之勢,凡是在某個行業有點名氣而且有一把年紀的人,一不留神都會被人很受用地尊為「國寶」。出眾的美女,當然也得跟「國」沾邊,於是中華小姐大賽一屆一屆賽起來,戴王冠的中華小姐自然就算是「國女」。「國山」的爭議,實際上是「國」字隊伍擴軍的自然結果。

    沿著這個邏輯走下去,估計日後還會有「國城」,西安、開封、北京,南京,甚至杭州、上海都會加入爭奪,最後的結果是大家都是國城,在自己城市的名字後面,添一個括號,裡面註明「國城」倆字。還會有「國江(河)」,長江、黃河屬於當然之選,珠江也不會落後。最後可能還會有「國平原」,這個簡單一點,哪個面積大算哪個。「國丘陵」,這個麻煩,必打成一鍋粥而後不止。

    大家幹嘛非要跟這個「國」字較勁呢?很長時間我都想不明白。直到有一天,發現某著名書商(現在此人已經逃到了國外)在他出版的一套書的封面上,註明「國禮」倆字,說是國家領導人將他這套書當成禮物送給外國人了。這時我才恍然大悟,因為這套書加了這倆字之後,賣得相當好。把某某山尊為「國山」,是否有利益的驅動,我們不敢妄言,但只要此事成了功,那麼泰山或者別的什麼山的旅遊點級別是不是會因此加個星?門票是不是會加價N元?會不會因此而導致遊客如潮水般湧過來?讓山上的旅遊管理部門點鈔票點到手抽筋?

    但願我們只是在瞎猜,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國人從前崇拜皇帝,家裡供的牌位寫著「天地君親師」,後來改了,變成「天地國親師」,從崇拜皇帝變成崇拜國家。一度單位是國家單位,官員是國家幹部,工人是國家工人,連個早點鋪子也得是國營的才讓人放心。改革開放後很長時間了,每次出差出了車站,旅店拉客的都「國營旅社,國營旅社」地叫。有頭腦的人都是心理大師,能看透別人的心思,尤其能看透大眾的心思,只要大眾對「國」字的迷信還在,這些聰明人就會變著法地跟「國」字糾纏下去。

    雞同鴨講的庸俗哲學

    當今之世,想做隱士大約有難度。滿世界沒有安靜的地兒,全球都在聒噪。陶淵明如果活在今天,不讓家人趕著回到彭澤縣,也得讓旅遊者給轟出南山。人與人之間交往頻度奇高,開不完的會,吃不完的飯,聊不完的天,沒完沒了的應酬,好像人們總有話要跟誰說。不聽,人家就公關。但實際上,人與人之間卻又很膈膜,說了很多,如雞同鴨講,講了什麼,一筆糊塗賬。

    雞同鴨講局面的形成,過去都是說西方所謂的巴別塔困境——別有用心的上帝為了阻止別有用心的人類建造通天塔,讓人們語言不通,各說各話,無法協調。今天,英語具有霸權地位,而對全球化具有高度認同的中國人,全民都在學英語,雞學會了鴨的語言,鴨講了什麼,就不再是笑話。其實,更多的時候,雞同鴨講往往發生在操同種語言的人們之間,兩個或者更多的人說的一樣的話,面對面也一樣會彼此拎不清(上海、寧波一帶方言,指再三解釋不理解)。

    拎不清的原因在初級階段是心不在焉。一般來說,地位高的人喜歡這種感覺,時髦所謂的「酷」,多少要點心不在焉在裡面。大家都知道,跟領導講話很難,說多了不行,說少了也不行,無論你如何努力把你要說的說出來,人家都可能什麼也沒聽明白——當然,罪過肯定在你,表達不清,不簡明扼要。跟領導說話,現在已經成了一門專門的學問,管理學和公關課上都在研究,儘管如此,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領導的心不在焉或者漫不經心還是走在前面。

    領導的心不在焉其實是有原因的。地位越高,想的事越多,凡事多半有自己的主見。聽人講話,自己的主見不知不覺就會溜躂出來當家做主。如果對方講的跟主見不一樣,主人客人打起來,領導的聽覺就會犯糊塗。因此,過去現在,做官的訣竅之一就是揣摩上意,只要把上司肚子裡的意思事先揣摩出來,話一出口上司肯定聽得進,想不高興都難。但是,這門揣摩上意的學問實在過於艱深,一般人學不來,結果領導就只好總是心不在焉下去,直到主見變了味。

    主見過於固執,往往就變成了成見,即使在領導肚子裡也不例外。在跟不同的人群對話時,如果彼此懷有成見,拎不清就往往變成雞同鴨講。

    成見首先來源於文化立場,或者說對文化的不同理解。雖說文化是個筐,弄不明白的東西都可以往裡裝,但該裝的還得裝。況且,我們這回用的是個比較小的筐——文化立場。過去學宗教,感覺課堂上講的宗教學和宗教史跟神學家們的說法相比,雖然有關宗教的名詞概念並無不同,但在解釋體繫上卻大相逕庭。用某些僧侶的話來說就是,外面的人是從外面來看,和裡面的人看必定有不同。

    其實,一個無神論者和一個僧侶立場不同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問題在於,現代的人們文化立場的不同,有時候往往意味著意識形態上的敵對。因此,更深的成見來源於敵對。在革命時代,意識形態的對立往往構成政治上的敵對,構成一個最終消滅另一個的生存格局。革命時代的結束,世界進入各種文化、各種族群的共處時代,但革命時代形成的對立卻不容易消除。文化立場的歧義被敵對的舊痕擴大,這就導致了在共處時代彼此間對話的困難。

    有敵意就難以互相信任,相互不信任,文化上的歧義就愈發難以相互理解,多歧而亡羊,就愈發說不到一起。雙方的語言沒有障礙,用語都明白,但意思卻非常膈膜,越講彼此越覺得對方像怪物,不可理喻的怪物。不僅無神論者和宗教信徒如此,就是一般的信仰不同的人之間也容易如此。大家都相信只有自己的主見甚至成見,才是真理,不是真理也有道理,而別人說的都是駭人聽聞的謬論,謬論還要堅持真正罪不可赦。從古至今,很多人與人之間的砍砍殺殺,其實背後沒有那麼多利益之爭,或者即使有利益之爭,也不難理性地解決。但彼此間對話的障礙,由障礙引發的爭執,卻使得仗打了一場又一場,一個個無辜的生命,都糟蹋在了意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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