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明天 第36章 日本人 (2)
    死真的不難。這一刻,周圍異常安靜,甚至連海水的聲音都聽不到了。佐籐充知道,自己已經和妻女的世界告別了。

    雖然他看不到了,但佐籐充十分肯定,對於不勝重負、危機重重的地球來說,3月11日的這場災難肯定不會是最後一次,人們將面對更多考驗。他希望那些倖存的生命,能更加從容地活下去。

    理解、包容、和解與團結,這樣的大道理他從來不說,但心裡的那份愛,一直在。

    災難發生當晚,大雪嚴寒,研修生們無處可去。佐籐充的哥哥、佐籐水產社長佐籐仁不顧自己家被沖走的悲傷,一晚上都在找山上的朋友借房子,暫時將研修生們安置進去。平時負責這些研修生的管理的杜華說:「災害發生第二天,佐籐仁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是『杜華,20個人一個都沒少!』」

    岡青株式會社的社長和部長也沒有忘記中國研修生,他們第一時間開車將5名研修生送到附近山上。「當晚,社長給我們找了一間山頂的溫泉旅館避難。那時,他連自己的孩子都還沒找到,」來自大連的曹晶說,等情況穩定後,她們又被轉移到當地最大的避難所,和幾十名中國同胞團聚。

    在避難所,研修生們一日可以保證有兩到三餐。隨著受災信息被外界更多人知道,賑災車輛越來越多,補給也逐漸充足。「我實在不敢想像如果沒有這些人的幫助我們會怎樣。」曹晶說,在這場與時間賽跑的逃生中,這些當地人對每一個生命的同等尊重,將讓得到救助的研修生感動一生。

    女川町約1萬人口,災難發生後,一半左右下落不明。城鎮一片廢墟,海岸邊堆放著幾具被海浪沖上來的遺體。一輛日本國營列車被海嘯拆成兩截,拍打在離海岸軌道幾十米以外的山邊。在這樣一座受災慘烈的小鎮,近百名中國研修生無一遇難,而很多人能夠逃生,是因為身邊有給予幫助的當地人。

    佐籐充的事跡,在網上廣為流傳。看著他遇難前的那段視頻,他在激流中左衝右突,掙扎著奔逃,最終被浪濤裹挾而去,心中突然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痛感。這種痛感,不是一個中國人對日本人的痛感,而是人類的一員,對另一員的遭遇的深深感動和傷感。這是作為人的一種基本反應——同類與同類之間,在對方遇到苦難時,最應該表現的品質,是相互救助,最應該具備的情感,是悲憫。

    一個多月的時間裡,人們一直在尋找佐籐充的遺體,但是一直沒能找到。

    2011年4月20日一早,日本新聞網總裁徐靜波和日本華人教授會議代表朱建榮教授、大富電視台社長張麗玲等一起,從東京坐新幹線2個多小時抵達福島,然後從福島換乘普通列車,又是2個小時趕到仙台。福島會津大學華人教授程子學開車來接大家。從仙台出發開車1個半小時,經過石卷市災區,繞過一段彎路,終於在下午2時之前,趕到了女川町。

    這座只有1萬多人口的濱海小鎮,在這場大地震和大海嘯中,整個小鎮城區的房子全被海嘯摧毀,留給人們的只有一堆堆廢墟,和到處散發著腥味的冰凍魚。佐籐水產公司的樓已經被海嘯撕裂得只剩骨架。日本自衛隊的重機正準備清除這個樓附近的垃圾。

    女川町的政府大樓,在這一場海嘯中被摧毀。問當地災民:「町政府現在在哪兒?」人們指著這個城區的最高處的房子,說「就在那所小學校裡」。小學校沒有被淹,而且在地震中也沒有受損,是個「房堅強」。如今,小學的課堂成了災民的避難所,而町政府就在其中的一個教室中。

    町長安住宣孝的辦公桌設在黑板前,由幾張課桌拼成。當張麗玲社長把2000萬日元的捐款清單遞到安住町長的手中時,他的手有些顫抖。因為這筆捐款來自於中國人的善意和對於佐籐先生的謝意。實際上,當時女川町的財政已經是山窮水盡,一個多月來,每一位災民只發到2萬日元的救濟款。

    安住町長說,保護中國研修生的生命是我們的責任,她們千里迢迢來我們這裡工作,已經很不容易。遇到這樣的大災,佐籐他先救研修生是應該的,中國人這麼記掛他感謝他,不僅是他的榮耀,也是我們女川町的榮耀。雖然他走了,但是,我們會把他剩下的人生部分好好地繼承下來,好好地活下去,重建我們的女川町。

    在佐籐水產公司的廢墟,被町長委派陪同中國客人的課長佐籐雅裕,是佐籐充的鄰居。雖然不是親戚,但是從小生活在一起,是兒時的夥伴。佐籐雅裕40歲出頭,一個很夯實的男人。從他的口中,眾人才知道佐籐充的遺體,在他們到達的一個星期前才被找到。

    遺體是在他的公司最裡面車間的廢墟中發現的。其實家人已經在廢墟中找了好久,一直沒能發現他。過去了一個多月,一位公司員工到廠房裡來察看,偶然在廢墟的深處發現了佐籐充的遺體。經過DNA鑒定,證實了他的身份。

    因為當地的火葬場無法處理這麼多的遺體,佐籐充的遺體是運到秋田縣才得以火化的。還來不及做墳墓,他的骨灰盒和許多遇難的鄉親一道,放在一個臨時的安置所裡,町政府無法安排眾人前去祭奠。

    就在佐籐水產公司支離破碎的樓裡,佐籐雅裕指著一塊清理出來的空地,說「這裡是佐籐先生辦公的地方」。於是,眾人把特地從東京帶去的鮮花,一朵朵供奉在這一塊空地上,合掌,默哀。

    佐籐充的家園已經被衝垮了,好在地震和海嘯發生的當天,他的夫人剛好在外地,孩子也在高台的學校,因此均幸運地躲過了這一場大災難。眾人很想得到佐籐充的一張照片,但佐籐雅裕說:「什麼都被沖走了。」

    看完工廠廢墟,他又帶眾人去看中國研修生避難的小高台神社,給他們介紹地震發生後,佐籐充如何組織20名中國研修生逃生,最後自己被海嘯捲走遇難的情景。他講得很認真很詳盡,後來大家才知道,他和佐籐充的家都在這小高台不遠處,都被海嘯沖走了。

    在臨行告別時,中國客人出於禮貌,輕聲地問了他一句:「你家裡人還好吧?」佐籐雅裕靜默了幾秒鐘,說了一句:「走了三個」。聽了他的話,大家一時不知說什麼好。一直是那樣滔滔不絕地給他們介紹佐籐充救助中國研修生事跡的佐籐課長,沒有想到,他的內心卻隱藏著如此大的悲痛。

    有人問了他:「孩子還好吧?」他抽動著嘴角,扭過頭去,說:「兒子也走了,才17歲。」父親的悲哀一下子籠罩在心頭,有人忍不住上前,緊緊地擁抱了他。一泓熱淚從他的眼角流出,滴在陌生人的肩膀上……

    在《西藏生死書》裡,索甲仁波切說:「每一個人要把自己觀想成最後一次放風的死刑犯、在網子裡掙扎的魚,或在屠宰場待宰的禽獸。」以此認清生命的脆弱。

    同時,「要鮮明地觀想自己死亡的景象,作為一種有系統的止觀法門:觀想死亡時的感受、痛苦、悲慘、無助、親友的憂傷,了悟自己一生中已做或未做的事情。」

    身體平躺在最後一張床上,

    口中呻吟著最後的幾句話,

    心裡想著最後的往事回憶:

    這場戲何時會發生在我身上呢?

    「我們應該一再冷靜地觀想,死亡是真實的,而且會毫無預警地降臨。不要像西藏寓言中的那只鴿子,整個晚上聒噪不休,忙著做窩,曙光來臨時,甚至連眼睛都還沒有合過。誠如一句名言「人類一輩子都在準備,準備,準備,只是對歸宿沒做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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