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明天 第11章 餓的人 (2)
    兩個娃繼續一路走,一路討飯。一路上聽人說,靖遠縣的情況比會寧還好,那邊靠著黃河,產量高,不缺糧,要飯能吃飽肚子。可是越往北走,人口越稀,一片接一片的荒灘,一道一道的荒嶺,有時一二十里路看不見人,看不見村莊。

    那天下午鼓著勁兒走了三十里路,過了一個莊子,又走過了一個莊,又過了一道溝爬上一道長長的山梁。光是在山樑上高高低低走了十幾里路,來到一座山峁上。這時已經黃昏了,一會兒天就要黑了,他們急急忙忙地往峁下走,朝著荒灘上的一群羊走過去。有羊群就有放羊的。

    剛剛爬上山峁,走過一個凹塌,天就黑下來了。天黑了,山樑上可不要竄出狼來。他倆怕得要死。他說:姐,不要走了,天黑了,出來狼咋辦呢!就這裡蹲下吧。大姐這時也有點害怕了,但她說,蹲下哪行,蹲下就沒狼了?蹲下還不凍死嗎!

    是,蹲下就是避開了狼,也非凍死不可。已經臘月二十幾了,正是三九天氣,太陽一落就冷得受不了。他和大姐除了穿個破棉襖,下身是單褲子,兩條腿已經凍麻木了,如果停下,時間不長就能凍死。

    這時,他們發現了一個羊圈。這個羊圈就在靠近山梁的山坡上,一間大棚子圈羊,旁邊還有兩間放羊人的住房和草窯。聽見狗叫,房門開了,一片黃色的燈光灑到門口,一個人走出來問了一聲:「做啥的?」

    大姐忙說:「要饃饃的。」

    「要饃饃的?」那人反問了一句,接著又說,「三更半夜的你們要饃饃哩!」

    「老大大,我們是往靖遠去哩。走到北邊的山樑上看見狼了,不敢走,折回來了。」

    放羊的說:「你還背著個人?」

    大姐回答:「是我兄弟。老大大,我兄弟凍零干了,你叫我們在你房裡緩一下。」

    「去去去,我這裡沒處住。」放羊的大聲說完轉過身去就要關門,但大姐緊躥兩步用身體抵住了門板。真要是被那人拒之門外,他們可就麻煩了,因此不能放棄這個機會。

    磨了半天嘴皮子,放羊人忽然要求大姐跟他到旁邊草房裡去說話。大姐可能覺得事情不對,坐著沒動。

    放羊人有些不耐了:「你到底出不出來?」

    拗不過他,大姐終於出去了。草房那邊,門軸「吱扭」響了一聲。老人說,他當時坐在屋裡,聽不清外面說些什麼。大姐很快就回來了,但是臉色很不正常。煤油燈的光線照在她的臉上,大姐的臉色紅紅的,又像是很生氣的樣子。

    放羊人似乎也生氣了:「你不答應嗎?不行你們就走!你和你的兄弟願到哪兒睡去就到哪兒睡去!」

    大姐不說話,在地上站著,背朝著放羊的,也背朝著弟弟。後來,她默默地把頭巾拿起來,默默地包在頭上,然後拉他:弟,下炕,咱走。

    老人說,當時他還很小,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堅決不走。因為他知道,出了門就要受凍。不是凍死,就可能被狼叼走。總之,他不走。他哀求放羊人,也哀求大姐。說著說著,就哭了。他大姐也哭了,「哇」地一聲跪在地上,哀求放羊人收留。

    「不是我不可憐你兄弟,是你不可憐你兄弟!」放羊人說。

    哭了好久,大姐像是作出了決定,她又摘下了頭巾,咬著嘴唇對年幼的弟弟說:「不走了,咱們不走了。睡吧,你先睡。姐等會兒就睡……」然後,她就跟著放羊人進了草房。

    人生經歷中的苦難,其實是一把雙刃劍,它可以讓一個人變得冷漠、自私、殘忍,內心充滿仇恨,也可以使一個人的心靈充滿溫暖和陽光,同情、善良,對他人充滿關懷與熱愛。

    在生與死之間,永遠都有一個不變的主題:愛。

    那個年代的愛情,要麼是革命的,要麼是衝破禁忌的。而右派是不配擁有愛情的——不只是不配,還會連累被愛的人。

    李祥年的愛情沒有什麼革命色彩,不過是一場師生戀引發的愛情。李祥年看上了早熟而豐滿漂亮的俞淑敏,俞淑敏看上了颯爽英姿的籃球裁判李祥年。這樣的劇情放在當代都市言情劇裡,也就平淡無奇了。除非這其中有陰謀。

    李祥年和俞淑敏沒有什麼陰謀,有陰謀的大約是那個年代的當權者,以及那個難過的年代。但李祥年只是低估了他對俞淑敏的感情,也低估了後來考上了北師大的俞淑敏的堅定情操。正是因為李祥年對俞淑敏越來越強烈的朝思暮想,想著她柔軟的身體,才使他在同伴們逐漸死去的夾邊溝活了下來。

    夾邊溝是一個在甘肅右派中非常知名的地方,因為在那個特殊的年代,這裡作為一個下放右派的農場餓死了許多人。那種飢餓的情況現在難以想像。比如,有一些人上廁所,解手,主要是大便,不蹲下來,而是站著,靠著牆、撐著牆就這麼站著拉。屎水就會沿著褲子往下流。為什麼要這麼拉屎呢?理由很簡單,因為這個人他不能蹲,為什麼?他蹲了,就站不起來了,那時候很多人都是這樣子沒有了力氣。那時,甘肅有很多野狼,而當時那些狼是很能夠感覺到人的虛弱的。有些人在野外工作,做著做著太累了,根本連走都走不了,有些人是到了不能夠下床的地步了,太餓了。這種時候,在野地上,你休息一下,坐一下,就有可能會被狼群攻擊,被它們吃掉。這種機會是非常大的。

    在夾邊溝,因為勞動太過沉重,又吃不飽——人們每月吃24斤原糧——就有少數人死去了。再後來,糧食定量進一步降為每天七兩,月不足14斤,一天就吃一頓菜團和一頓菜糊糊,營養極度短缺,大批死亡就開始了。為了減輕死亡,農場領導採取了特殊措施:停止右派們的勞動,准許在上班時間去草灘上捋草籽、抓老鼠和逮蚯蚓充飢,或者在窯洞裡睡覺。結果,他們把夾邊溝附近的老鼠和蜥蜴都逮絕了,吃光了,把附近柳樹和榆樹上的樹葉都吃光了。

    有一次,幾個右派負責裝卸洋芋。最後一天,他們得了獎賞:卸下一麻袋來,煮上,吃。

    終於能吃一頓飽飯了。於是,他們九個人灶上一口大鍋,把一麻袋洋芋都煮了。還是挑得最滿的一袋,足有160斤,煮了滿滿一鍋。他們確實餓急了,不等洋芋煮熟半生半熟就吃開了。

    吃的時候連嚼碎都來不及,人人都是嚼兩下就吞下去。那真是狼吞虎嚥,囫圇吞棗呀。吃呀吃呀,肚子吃飽了,吃脹了,但還是接著吃。大家都知道,這樣飽吃一頓的機會是很難得的,可能就這麼一次,今後再也不會有了。

    結果,他們都吃得洋芋頂到嗓子眼上了,在地上坐不住了,靠牆坐也坐不住了,一彎腰嗓子裡的洋芋疙瘩就冒出來。冒出來還吃,站在院子裡吃。吃不下去了,還伸著脖子瞪著眼睛用力往下嚥。

    最後,他們九個人把一鍋洋芋吃完了。整整160斤。

    回去的路上,車子顛得很。遇上坑一顛他們就都吐開了,每顛一下都要吐出一口洋芋疙瘩。不光是吐,胃還脹得痛。越顛越痛。

    終於堅持到夾邊溝農場的場部了。車子一停,他們就勢躺在麻袋上動彈不了,下不去車了。痛苦得死去活來,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了,癱瘓了一樣,有的還呻吟不止。一個姓吳的右派在汽車上胃就被撐破了,被人扶到宿舍後於半夜時分就斷氣了。

    現實很惡劣,但李祥年還是要活下去。活著,然後去見她。熬了三年,李祥年終於從夾邊溝逃跑了。

    一路輾轉顛簸,到了淑敏家門口。她家人都知道李祥年成了右派在夾邊溝勞教。剛進門,他們就給他倒洗臉水,倒茶水。很熱情。

    但是,這種熱情很快就冷落下來,他們全家人像是約好的一樣突然都不說話了,房間裡出現了令人難堪的靜默。除了鐵皮爐子散發出的溫暖宜人的空氣依舊之外,李祥年突然感到了異常和尷尬。他明白,最初的驚喜過去之後,她的一家人都在心裡想:這個李祥年兩三年沒音訊了,怎麼突然又冒出來了?

    他的心突然就刺痛了:對於這個家庭來說,他不再是三年前的他了。淑敏的弟弟以前見了他叫姐夫,成天圍著轉,可現在他靜靜地站在臥室的門口,一句話不說,靜靜地看著李祥年,似乎在審察他。淑敏也很拘謹,給他倒了一杯茶水之後,就退到角落裡在一隻板凳上坐著,不說一句話。她有時候直著眼睛看李祥年,有時候又很不自然地拘謹地捏著她罩衣的衣角卷呀卷呀。

    尤其是看見了她的比從前更成熟更好看的胸脯上別著的北師大的校徽,李祥年的心禁不住一陣陣發冷:「她是名牌大學的學生了,而我已經變成階下囚了,流放夾邊溝……我已經不配她了!」

    其實他是誤會了。李祥年離開了淑敏家,但他並沒有放棄。哪怕是苟且偷生,為了活下去不惜娶了個寡婦,為了活下去不惜找一切機會偷東西吃。

    用一句偉大的話形容:為了他那帶著慾望的愛情,他死皮賴臉地活了下來,堅持到了40多歲,在19年後與俞淑敏在天津相會,又在蘭州的旅館裡買足了麵包,拋棄了一切其他念想,兩個人過了三天三夜比夫妻更甜蜜的日子……

    那時候,李祥年早已經風華不再,成了個「穿著一身農民的黑棉衣」的縣體委幹部,而俞淑敏卻更加的成熟美麗,用他的話說:「19年了,19年輾轉於大西北的勞改農場、勞教農場和貧瘠的農村,我一直沒見過這麼高貴這麼漂亮的女人。」

    他們顯然在容貌和社會地位上,已經不是當初的合情合理了。但俞淑敏仍然像當初那樣義無反顧,雖然已經嫁作他人婦。他們19年後一次次相會時那真正的「翻雲覆雨」,是真正的愛情。

    今天,李祥年如果還活著,是個七十多歲的老頭了。他說,「仍然時時想念著她,沒有一時不想她」。

    如果愛情還值得被讚美而不僅僅被享用,那麼愛情就應該是不可被任何東西壓抑住的,包括歲月、身份、社會道德、家庭倫理、責任,以及容貌的變遷。

    苦難確實存在。但是,人一旦因為看不到未來而自甘沉淪,便容易有滿腹的懷舊愁思。我們不談政治,只講生命本身。任何時候,都要面對現實,並給予自己希望。確實有人喜歡回味過去,藉以忘卻眼前的痛苦,現狀因而變得較不真實。人勢必容易忽略現實中的確存在著的、而且可堪運用的機會。把目前的「暫時存在」當成虛幻不實的存在——這種態度本身正是使其喪失其生命力的一大重要原因。

    人一旦有了這種態度,任何事物在他眼裡都顯得毫無意義。他忘了艱困的外在環境通常能給人一個機會,讓人超越自己,從而得到精神上的成長。他不把困境看成是考驗內力的試金石,他不看重自己的生命,反而輕蔑它,當它是無足輕重的玩意兒。他寧可闔上眼皮,耽於過去。這樣的人自然會覺得人生沒有意義了。

    當然,有能力在精神上達到崇高境界的人只有少數幾個。但這少數幾個,都有機會表現其人性的偉大。這樣的人格,若是換上普通的環境,必然造就不出。至於我們這些泛泛之輩,或許該聽聽俾斯麥這段話:「生命好比讓牙醫治牙痛,你老是以為最糟糕的情況還在後頭,實際上早已過啦!」

    其實,現實中永遠有著機會和挑戰。人可以戰勝這些,把生命扭轉成一個內在的勝利;也可以忽視現有的挑戰,漫無目的地過一天算一天——正如大多數人所表現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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