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明天 第8章 太平輪 (1)
    「活在活著的人心裡,就是沒有死去。」

    ——坎貝爾

    親愛的父母親:

    此信到時,想你們定已收到電報了,關於我死而復生的消息將怎樣使得你們高興啊……

    「建元」完全沉沒後,我們的船已根本無法前進了,後艙已充滿了水。功哥(指她的表哥葉以功)說,我們得趕快準備,於是搶了兩件救生衣,他先自己穿好後,我們一起擠上救生小船。我不會穿,於是他給我穿好,他教我要竭力鎮定,並教我下水後不要慌而亂跑,用兩隻腳好好地打水。他自己是會游水的。船上的人因為慌了,大家都擠在救生船上,船主毫不管事,結果救生船並未放下水,等到船已萬分傾斜的時候,救生船還尚未放下水,繩子用刀也割不動。一會兒,我們覺得腳下全是水,忽然水到半身,再忽然船就完全沉下去了。

    起先,我的手還和我功哥牽在一起,但是一陣海水湧上來,大家失去知覺,我只覺得身體往下沉,水從耳邊滑過,還可以聽見水從耳邊滑過的呼呼聲音,好像身體被夾在什麼東西裡,水不斷往嘴、鼻、耳裡進入肚子,我一時想著什麼都完了。但是我感覺在海水裡淹死太難受了,我覺得這樣死太不值得,我寧願死在炮火裡或實驗室裡,我還想到你們將如何發急。奇怪得很,我淹在水裡,腦筋一直很清楚,很鎮靜……我忽然想起功哥教我怎樣浮出海面,我真的用兩腳不斷好好地划水。說也奇怪,人便真的漸漸向上騰了。浮出了海面,我便想我是得救了。抓住一塊木板,但是木板太輕又沉下去了,又抓了些死屍,還是不行。結果不知怎的,被衝近一個大方木塊,有四五個人坐在上面哼,我抓住一個鐵柄子,但是力氣又用盡了,而且棉袍子浸在水裡太重,無論如何爬不上去。我拚命向那幾個人呼救,他們毫不理睬,一來他們的力氣也用盡了,二來方木塊上人坐多了,容易下沉。我叫了好久以後,才有一個人肯拉我一把,總算爬上去了……

    這時我才開始覺得冷,渾身打抖。直挨到翌晨七時許,才有一艘英艦來救……下午兩點鐘,到了吳淞口……船到碼頭時,看到功哥的父親走來,他要哭了,但我有什麼辦法安慰他呢?我們兩隻船上那麼多人,僅38人獲救……

    葉舅把我送到交大就回去了。現在我眼睛一閉上,就覺得身體漂浮在水裡,漸漸往下沉,往下沉,我想一定是上天不允許我去台灣的……

    寫這封信的女大學生叫周侶雲,王兆蘭認識她。1949年1月27日深夜11點45分,當行色匆匆的太平輪行駛到舟山群島大戢洋面「白吉」燈塔附近(北緯30度25分、東經122度)時,竟攔腰撞上了迎面駛來的「建元號」貨輪……千餘名乘客哭喊、驚叫著掉進了海裡,其中就包括了周侶雲和王兆蘭。據官方報告,太平輪生還者僅36人,其餘全部罹難。她們是生還者中僅有的兩名女性。

    把她們救起來的是一艘澳大利亞軍艦「華爾蒙哥號」。生還者中有35人獲救於這艘軍艦。船員們把飄散在海面上的生還者,一一拉上船送回上海。當時,王兆蘭年紀最小,只有15歲。在船上,這些軍人對他們極為禮遇,給大家熱湯熱茶,把每一個人的衣服拿去烘乾,到了上海上岸前,桌子上放著大家口袋中的證件細軟,供獲救者認領已經烘乾的證件,王兆蘭找不到自己的隨身物品,還麻煩女大學生周侶雲與外國軍人溝通……

    王兆蘭沒想到,過了61年,這些往事依舊如絲如縷,像黏在皮膚上的蜘蛛網,輕易甩不掉。周侶雲說她一閉上眼睛,就覺得身體漂浮在水裡,慢慢往下沉。王兆蘭看到這裡就忍不住眼淚,她太懂這種感覺了。

    她也懂葛克的感覺,那個在太平輪事故中失去了妻兒的男人。船難發生時,每個人都驚慌失措,爭相逃命;救生圈不夠,葛克帶著妻小往海裡跳。船沉沒,船艙的木板、衣櫃、箱子四處飄落。會游泳的人抓著板子就在海上漂浮,不會游泳的、力氣小的,沒多久就再也見不著人影了。冷冽的海浪滾動著冰冷潮水,一波又一波,小孩、大人的哭泣和尖叫,淒厲地劃過深夜。

    入冬的海水,越來越冷,許多人熬不住冰冷,逐漸失去體溫而鬆手、沉沒。葛克在黑夜中看不見妻子,也看不見孩子,他焦急地四處尋找,順手拉起穿軍服的陌生人,兩個人搭著一張破落甲板,在黑夜中無言對望……

    上海檔案館裡,至今仍保存著1949年2月22日葛克以證人身份敘述的證詞:

    我偕妻與子女購妥船票於二十六日上船,原定二十七日下午二時啟碇,不知何故竟遲至四時二十分才啟碇離滬,行約八小時後(事後始知浙江海面白節山附近)於曚睡中船身砰然震動,初以為擱淺,繼乃得悉與另一輪船碰撞(後知為建元輪)。建元輪被撞後立即下沉,太平輪尚以為本身無恙,茶房對船員及茶役等,亦告知旅客安心,繼續行駛,那時下艙已有浸水進入,余乃挽內子及三小兒隨眾客擠登甲板,本欲攀登救生艇,奈人已擠滿,無法插入,是時余抱長子及次女,余妻抱幼子於懷中並挽余之右臂,立於煙筒左側,緊緊擁抱,精神早已慌張失措,一切只有付諸天命。

    船首右部已漸下沉,轉瞬間砰然一聲,忽感一身冷氣,知已隨旋浪墜下海中,妻兒業已失散,余連喝水數口,乃努力向上掙扎,漂浮水面,獲一木箱,乃向燈塔方向划行,奈適退潮之際,是時有風浪,不能隨心所欲,木箱亦因進水又欲下沉,余乃另尋他物,回顧適有一大木板,離身不遠,遂乃棄箱就板,後又續上二人,三人端坐板上,下半身浸於海中,乃開始漂流茫茫大海上,作生死之掙扎,落水時之恐怖,已使精神受極大打擊,而天氣寒冷,全身又濕透……

    親人都遇難了,只有自己活了下來。那是一種什麼感覺?王兆蘭亦無法描述,當年和她一起上船的,還有自己的母親王姜氏、8歲的弟弟王兆章、10歲的妹妹王兆菊和14歲的大妹王兆仙——弟妹們都還沒來得及長大。一家人上了船,準備趕去台北和父親過年團圓,結果卻只有她一個上了岸。

    事情過去61年之後,在台北家中光線充足的大客廳裡,回憶起這些細節,王兆蘭還是忍不住渾身發抖,她像個孩子似的,雙手捂著臉「嗚嗚」地哭。

    親朋亡故,為人生最大的不幸和痛苦,幼年喪母,中年喪妻,尤為苦中之苦,凡人值此,莫不哀慟悲啼,「有淚不輕彈」的鐵腸男兒,遇此也難禁苦淚漣漣。誠如《佛說無常經》的偈子所說:「父母及妻子,兄弟並眷屬,目觀生死隔,雲何不愁歎!」

    作家白先勇就曾以太平輪事故為背景,寫出了小說《謫仙記》,後來謝晉導演將其改編成電影《最後的貴族》,搬上了大銀幕。女主人公李彤的父母就在太平輪一劫中雙雙遇難,這成了她人生的轉折點——「國內戰事爆發了,李彤一家人從上海逃難出來,乘太平輪到台灣,輪船中途出了事,李彤的父母罹了難,家當也全淹沒了,李彤得到消息時在醫院裡躺了一個多月,她不肯吃東西,醫生把她綁起來,天天打葡萄糖和鹽水針,李彤出院後沉默了好一陣,直到畢業時,她才恢復了往日的談笑,可是她們一致都覺得李彤變得不討人喜歡了」。

    正如《生與死》一書所載:「親人和他人之死,極易觸發自己亦將必死的考慮,對必死命運的抗拒精神,自然會產生死而不亡、靈魂永生的憧憬。據載,釋迦牟尼出家求道的契機之一,便是因少年時遊觀都城四門,於西門看到送葬人群,因而觸發了自己亦將必死的思考,終於下決心探求戰勝死亡之道。筆者記得少年時期開始對死亡問題的考慮,乃出於由鄰人之死觸發的對鍾愛自己的祖母終將死去的憂慮,由此而聯想到自己的必死,進而引向對於人生意義的思考。這大概是常人普遍經過的思想歷程吧。」

    死亡的力量如此巨大,逝者已矣,而生者要面臨的考驗可能更艱巨。摯友親朋的死亡,有時候,足以顛覆一個人數十年形成的價值觀和人生觀。因為,往往在這個時候,人會深切感受到那種無力感。所以,李彤自殺了。

    沒人責怪她的「軟弱」,無論是小說還是電影,都瀰漫深深的悲傷。這就是我們每個人都不得不面對的事實,總有一天,你身邊的至親至愛,會一個接一個地離開你,他們都會死,而最終你也會死。

    也許你從未好好想過這個問題。是的,對於此生的死,死亡本身是一個概念,我們永遠無法體會死亡是什麼,可以說死亡對我們是無足輕重的,「因為當我們存在時,死亡對於我們還沒來,而當死亡時我們已經不存在了。因此死對於生者和死者都不相干;因為對於生者來說,死是不存在的,而死者本身根本就不存在了。」(古希臘哲人伊比鳩魯語)

    死亡,可以是一個繞來繞去的哲學命題。但對於日常生活而言,它是一個永遠繞不開的目的地。那麼,怎麼辦?

    王兆蘭和葛克都選擇繼續活下去,讓生命延續。葛克後來又續絃,娶了袁世凱的孫女袁家姞,並又生下一雙兒女。女兒葛蕾日後成了台灣知名的演員。

    「小時候,每個週末,都有位穿軍服的伯伯會到我們家喝茶,他與我父親,很少說話,兩個人坐在客廳一整天,喝茶、看報,長大了我才知道他們是太平輪上被救起的生死之交。」葛克的大兒子葛擎浩回憶。從小到大,父親與他談過千百次的船難、求生,腦海中深深印記著父親逃生的傳奇。然而最讓他印象深刻的是:兩位經過生命風浪的男人,在客廳坐了二十年卻從來不說話的畫面。

    這中間的痛苦、絕望、無奈和希望,王兆蘭都能理解,因為她也經歷過一番同樣的掙扎。

    2010年的一天早上,王兆蘭撥通了「太平輪紀念協會」的辦公電話。接電話的正是張典婉,《太平輪1949》一書的作者:「請問您是哪位?」

    停了很久,很久,王兆蘭用低啞的嗓音說道:「我是生還者。」

    張典婉心頭一震,天哪!36位生還者之一嗎?

    過完農曆春節,王兆蘭把張典婉約到自己家中。這天,不得不說張典婉是激動的,從2000年萌生想法至今,在尋找太平輪往事的過程中,令張典婉最難過的是,她不得不一次次「向別人的傷口上撒鹽」。不止一次,別人質問「是哪個黨派派來的臥底」,或者「動機是什麼」。有的人最初同意見面,最後卻突然失去音信,有人非常生氣地對她關上大門,還有的則生硬地掛斷電話,拒絕她的訪問。

    其實,她拍紀錄片、寫書的目的都很純粹,她在《太平輪1949》的自序中這樣解釋自己的想法:「逝者受苦的魂魄需要祈禱安息,倖存者及後代們的暗夜哭泣需要被聆聽。」王兆蘭正是看完了這本書,才主動聯繫她的。用老人的話說,「我想了很久,才打了電話。」因為再次面對,實在很需要勇氣。

    王兆蘭年幼時在山東煙台長大,父母在上海開餐廳,把他們姐妹托給東北家鄉的祖父母照顧。後來,日本佔據東北,學校國語是日語,課本是日文,王兆蘭祖父母堅持讓孩子們上私塾,讀寫漢語,學三字經、百家姓。她說:「我沒上學。」

    抗戰時,王兆蘭也曾在青島舅舅家度過了幾年童年歲月,騎腳踏車,摘蘋果。「我過了好幾年快樂的日子。」1948年4月,全家已經到了台北,父親在台北開悅賓樓餐廳,過去他們在上海開餐廳,接著父親留在台北,母親帶著他們姐弟經常往返於台北、上海。

    1949年1月,王兆蘭的母親帶著全家大小坐上太平輪,還有親友們一起要到台北陪父親過農曆新年,原本母親是不想去的,但父親急急催促,於是買了船票又改買機票,後來發現飛機沒辦法攜帶太多家當,又換買了太平輪的船票。家中衣物、家產,全都裝帶上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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