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自可成追憶 第12章 畫船聽雨 (3)
    柳怯雲松,更何必、十分梳洗。道郎攜羽扇,那日隔簾,半面曾記。

    西窗夜涼雨霽。歎幽歡未足,何事輕棄。

    問後約、空指薔薇,算如此溪山,甚時重至。

    水驛燈昏,又見在、曲屏近底。念唯有夜來皓月,照伊自睡。

    ——南宋·姜夔《解連環》

    記憶裡,那些馬鞍上的春天,像風一樣席捲過我的臉。行走江湖的少年,烈馬狂歌,長劍輕裘,誰笑他狂放冶遊?錦帳珠簾,朝雲暮雨,誰又笑他倜儻風流?花外樓,柳下舟。當那雙紅酥手,斟滿黃籐酒;當那首漱玉詞,唱徹在黃昏後,南國的故園,那一襲春衫,又醉依在誰家的閣樓?唯有二十四橋的紅藥,沈園的梅花,靜靜地低吟塵封的舊事,朱門崔戶,掩盡黃昏。

    吾為君死,妾今相隨。暮色裡,依稀舊日金谷,風煙洛都,紛紛綠珠,輕歌曼舞。滿目俊才,談笑掃陰霾。珊瑚何足惜,爭一個錦天繡地。誰在笑談今生無悔,誰又在來世等待著依偎。龍泉劍、鳥號弓,金谷魂消,齊奴(石崇)何在?隋苑春歸,片紅無,一半兒狂風,一半兒雨。

    淮山向晚,堂前雙雙歸燕,問二十四橋紅藥,瘦幾分明月?香度瑤闕,誰曾識、芳心高潔,漏過半夜,幾人歌舞?可憐他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只有零落的誓言,墜樓的裙裾,散作落花,漫天飛舞……

    人生只合揚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古渡口、梅花亭,放眼望去,是無盡的江山。江山美好,可是少了參與的人,還有什麼美好可言?誰的江山,誰的美人,誰又在彈劍長歎?我一半的江山成了衣袖裡半掩的空,另一半是裝滿了的寂寞。混濁的時世,像一枚釘子洶湧地扎進我的心。漫過我心頭的酒香,與那雙纖纖玉手奏出的絕唱,從此,只能在遠去的風裡唱響!

    誰是我淨土的守望,誰是我紅塵的繾綣,誰又是我掠上馬背,那個不歸的美人!簫沉,劍斷,只有緲緲歸雁,沉沉日暮,一波如注。

    再回首,光陰如昨。花開花落,幾番春暮。只有二十四橋的明月依舊,照耀著人間的愛恨離愁,江湖上也只有那首《五陵游》,在十丈軟紅裡,祭奠著那個白衣飄飄的年代。

    昔年曾向五陵游,白馬嘶嘶客滿樓。

    樽前娥眉不勝羞,醉後年少脫紫裘。

    玉顏不知何處去,月輝清瘦至今愁。

    二十四橋波依舊,空載繁華日夜流。

    是誰,在凝眸處醉舞胭脂淚裳

    那日,風起雲湧。

    《詩經》裡說過,昔我去兮,楊柳依依。這是最適合懷舊的天氣,我打馬自唐宋的渡口,乘一葦蘭舟,在煙花三月的季節,直下揚州。

    江面上是滾滾的紅塵,眼前是無數的山川。柔綠蒿添梅子雨,淡黃衫耐藕絲風。依岸的楊柳在春風裡自煬帝的渡口一直纏綿至今,我在泱泱江水凌波放舟。玉蕭長劍,酒興方酣。有花一樣的月華纏繞在我撫琴的指間。秦淮河的槳聲燈影在畫舫裡明滅千年,清麗的絲竹聲灌滿我白色的衣袂。

    按照經幡上的說法,少年的蕭郎是在這樣的一個季節裡邂逅那個青衣的女子。

    在我有些日漸模糊的記憶裡,2006年5月的一天,烏衣巷的夕陽拖著影子斜在廣漠的天宇,王謝舊時的燕子飛過零落的廳堂。夫子廟、朱雀橋、江南貢院的華燈在秦淮河的夜幕下婆娑。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秦淮河在,春花秋月在,我年輕的姑娘,斜立在杏花春雨的江南,她隱在周敦頤半畝荷塘的月色裡,她明眸善睞,衣裙風動。三五的月華一半明亮一半隱約,淺淺地照耀在我的心上。

    秦淮河的水悠悠地流淌,從秦皇漢武的衣冠到唐檀板,一路是涓涓的清泉。我勒馬屹立在桃葉的渡口。桃葉渡是大書法家王羲之的七子王獻之,當年迎接愛妾桃葉的地方。如今,十里秦淮與古青溪水依然於此合流而過,不見了當年風流倜儻的公子,也不見了含羞斂眉的女子,唯有那首《桃葉歌》在不斷地傳唱:「桃葉復桃葉,渡江不用楫;但渡無所苦,我自迎接汝。」

    秦淮河上風帆萬千,身後的梧桐綠衣婆娑。在哪一葦舟上才能邂逅你呢,每一葦幡動,都能錯過我們的一生。當開尊待月,掩箔披風,十里燈火揚州的時候,你是否會留意到人潮中我風揚的白衣和溫馨的致意?

    麗宇芳林對高閣,新裝艷質本傾城;

    映戶凝嬌乍不進,出帷含態笑相迎。

    妖姬臉似花含露,玉樹流光照後庭;

    花開花落不長久,落紅滿地歸寂中!

    ——南朝·陳叔寶《玉樹後庭花》

    我從烏衣巷一路逶迤而來,秦淮河香艷的氣息在空氣裡蕩漾。那些典故里的流年,那些紙醉金迷的畫船,就像兩岸的翠柳紅樓,水面飄過的歌聲,在不停地變換。

    秦淮河沒有改變方向,一直走到現在。我沒有改變腳步,一直朝你走來。不是那些淺笑宴宴的商女,隔江唱和的後庭花;不是夢裡揚州,捲上珠簾總不如的豆蔻梢頭;也不是十里秦淮迷離的燈火。守候那一抹清澈,奔赴一個晏晏之約,我自羽扇綸巾間穿行千年,我從曉風殘月裡追尋當年。你的小喬初嫁,你的高樓望斷。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願當歌對酒時,月光常照金樽裡。彷彿還是當年的幌旗高懸,江湖浩瀚,觥籌交錯,有樓台,有歌榭,喚雲攬月。暮色裡你的影子已經隱現,我的心怎麼能不雀躍?時光深處,薄暮蔭裡,我的心竟然有些微熏地醉著。

    浮雲散,多少舊夢照人來。這是江南的春天,煙花盛放在雲朵下面,風,在柳陰下呢喃。你在我的心裡,不停地呼喚,三春溫暖的氣息,秦淮芳醇的記憶。我朝著你的方向,一路飛奔。耳朵裡忽然就有了悠揚的鐘聲。

    曾慮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恐別傾城。

    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清·倉央嘉措《倉央嘉措情詩》

    寺廟裡燈火輝煌,打坐的信徒,繚繞的煙火,虔誠的詠吟,清樣的歌唱,佛音在紅塵外裊娜。彷彿還能聽到300多年前,布達拉宮東山上那個多情的詩人,悲痛感傷地吟唱著他那個如花的傾城。

    佛祖安靜地端坐在寺院的中央,瞳孔似星,手印如花,面容中有慈悲的光輝,他垂著眼瞼,平靜地望著匍匐在腳下的眾生。也望著你我一臉的虔誠。

    佛箴裡說紅塵無愛。可你的目光裡分明有著溫暖的禪泉清流。你牽著我的手,不言語,黛眉斜入遠山的青翠。也許愛到極至,便是大愛,無愛,甚至淡為雲煙。一如玉珮上那些流光,那些純情的芳香,摸不到,看不見,卻能在你我的心底留下深深的痕跡。

    空氣裡溢滿了恬靜與超脫,是藏文的《大悲咒》吧,在梵音清唱中,依稀有一種朗潤的喜悅。我依在門首,無意打擾他們的清修,我知道你就在這佛音流轉的寺院,徘徊、盤旋、偶爾頜首。淺淺的笑和淡淡的溫暖潔如蓮瓣,漾在唇角。是在香煙繚繞的殿堂,明鏡台一側的菩提樹下,還是在爐火蒸騰的案後,簷牙飛啄的廳台?

    八角形的寺廟,蜿蜒有十道重簷,好像鋪有綠色的瓦片,一層一疊,翩然若飛。五色綵帶環繞的寺牆,明黃、天藍、墨綠、赤紅、純白,有寬有窄,有輪迴,也有過往。誦經聲一遍遍輪迴,打坐者的面龐上漾出一種神往。你是不是和我一樣,內心的荷花一瓣一瓣綻放?

    鐘聲裡,我們要手挽著手,趕著在霞光褪去之前去品聚星亭墨香四溢的一道早茶。前一天我在夫子廟旁的花車上訂了花,瑩白瑩白的百合花。我只要純白的。每次都是這樣。我說不清為什麼固執地買這種花,是她的顏色吧。晶瑩的白,無瑕的白,玫瑰都會被她比下去。她的花盤總是微微地張著,還有著高挑的花莖,就像夫子廟前你無意、散淡的笑容。我有個私底下的名字叫她,愛情花。看著心裡就有滿滿的幸福。呵呵。多麼好,多麼喜慶。淡淡的甜蜜,幽幽的祈願。

    你給我講「聚星亭」的故事。你繪聲繪色地講奎星確有其人,他長得奇醜,既是麻臉,又是瘸腿,幼時常被鄰里譏笑,但他志氣極高,發奮讀書,後來參加科舉考試中了進士。殿試時,皇帝有意戲謔他,問他臉上怎麼有許多麻子?他從容答道:「麻臉滿天星」;再問腳為何跛了?他說是「獨腳跳龍門」。皇帝見他才思敏捷、對答如流,又文章極佳、憂國憂民,於是便欽點他為狀元。漢代《孝經授神契》書中有「奎主文章」的說法,東漢宋均作註:「奎星屈曲相鉤,似文字之畫。」因此人們也把「奎星」寫成「魁星」,演化為天上文官之首。

    講過故事之後,你的興致依然很高,你居然要手把手的教我畫眉妝。在你低頭的剎那,那枚美人玉我已輕輕地戴在你的頸上。玉傾城店舖姚掌櫃的宿願,那些君子之德,那些聖潔之約,還有純情世界裡我們邂逅的浪漫,是不是也正是如此呢?美人玉,美人如玉,這枚玉傾城的珍品,我想,你也會和我一樣,喜歡,甚至是沉迷。

    我知道你也喜歡那個名字,我甚至癡迷於你詠吟的那種風致,星眸微張,梨渦生香,上嘴唇壓著下嘴唇,舌頭抵達舌根,一個輕輕的延音:玉——傾——城——

    玉傾城,心靈晶瑩之城,愛情璀璨之城。任憑季節裡的流光如沙,轉眼就是滄海桑田,那枚聖潔溫潤的玉珮,依然會在你我的心間流轉。

    這一遭相遇應該是有輪迴的吧,那些情與戀旖旎糾纏裡的風生水起,是起於哪裡,又止在何方,我們姑且不去考究。但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九轉輪迴裡我們依然會記起,玉珮上那些祈願,那些堅貞。那些一生一世的愛情和一生不變的承諾。

    落花無言,人淡如菊。這些溫馨浪漫的片段,你是不是要像我一樣,在庭院深深深幾許的黃昏,悄悄地收藏,然後常常慢慢地回味呢?

    閒夢遠,南國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淥,滿城飛絮滾輕塵。忙殺看花人!

    ——南唐·李煜《望江南》

    我忽然忘記我們是在哪一個渡口相遇。是緊傍著冶春茶社,乾隆登舟游瘦西湖的碼頭,紅袂飄飄處你輕輕舞動的霓裳?是柳如是輕灑數點梅花淚,勸錢謙益一起投水殉國的三山橋?是無數才子佳人魚貫而入的江南貢院?還是劉禹錫對著秦淮河波光裡的一抹艷影,題下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牆來的絳雲軒?金陵柳色青青,秦淮一片明月,指點六朝形勝地,唯有青山如壁。你走過的每一個地方,哪一處不會成為我溫暖的記憶?人生路上的哪一個相逢,不是我們攜手留下的風景?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只影為誰去。

    當我接觸你目光的那一剎那,我就已經明白,我已經中了你的毒。那一潭清澈的湖水,瞬間將我淹沒。可我還是義無返顧地跳下去,就像我的腳步,一路向前,從不回頭。你目光的青籐,蓬勃地生長,爬滿蕭郎斑駁的青春。愛情在四處奔跑。它的影子很長,長到青春的盡頭,纏繞著那些婆娑瘦長的青籐。夫子廟外,是長長的宮牆。月色憩在籐上,溫暖別在襟上,思念在秦淮河漫無邊際地生長。

    小秦淮碧波盈春,岸柳垂青,一抹小橋淡若彩虹。你是不是要我牽著你的手,踏過渡口,走上官橋。月上東牆的時候,家家的後門口都挑亮一盞燈籠,紅燈映水,宛如麗人欲睡的眼睛。我們要跨過「興隆橋」,聽李亞仙梳妝樓哀怨的琴聲。那個依花眠柳,金盡被逐,流落街頭的江南才子鄭元和終於騎著高頭大馬款款躍過興隆橋,火紅的官袍映紅十里秦淮青青的柳色。你挽著我的手,清音婉轉:

    亞仙樓址渺無痕,流水橋邊墓不存。

    昔日風流何處去,水聲淒斷月黃昏。

    聽月軒,你抿著嘴,淺笑著要我給你點唇妝。我旋匣,桃紅的胭脂在我指尖舞蹈。你回眸,清澈的湖水在你眉黛氾濫。張敞的眉妝在一泓碧水裡蕩漾,胭脂的霓彩在春裳上漸漸洇化。春醉在你的唇邊,我醉在你的心裡,一池的柳色吹皺秦淮河十里的碧波,有鶴在石頭城依水的朱樓外幽鳴,時光在這一刻停滯,春色在這一夜永恆。

    美玉兮流光,佳人兮醉霓裳。

    人這一生可以遇到多少英雄,多少美人,又有誰請你喝一杯酒,把你的憂樂記在心頭?塵世裡,低吟淺唱,唯有文字,靜靜飛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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