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自可成追憶 第11章 畫船聽雨 (2)
    此刻,微風起於青萍之末,廿四橋上影影綽綽。我撫簫與你唱和,更剪一輪明月成舟,飛渡於瓊台樓閣之間,那簫聲忽緩忽疾,如桂槳不停地擺渡。彷彿還是在楊柳青青江水平的那個季節,在一片踏歌聲,你就那麼輕易地劃進我的心海。我不要綾羅綢緞,不要七品衙府,只要漫天瓊花中你的回眸一笑。你讚我絕代的容顏,娉娉裊裊十三余,像豆蔻梢頭的二月初,在三分月色有其二的揚州城輕舞飛揚。當花瓣在水面上飄零,你佇立清清湖面,橫劍揚簫:

    野有蔓草,零露穰穰,有美一人,婉如清揚。

    那個時候,二十四橋的明月剛剛升起,夾岸的樓台在月光的映襯下,愈發出落的空靈。那些被簫聲滌濾過的月光,淒美而明淨,一些素潔的月光甚至開始沿著我細柔的髮絲,一根一根地滲進我溫暖的皮膚。我的皮膚開始微微滲出清幽的芳香,在五亭橋、個園、白塔、小金山,不斷地迴旋,不斷地纏綿。

    那簫聲在水面逶邐裊娜開放,似一朵白蓮花,伸展著腰肢,由粉白變為素白、純白,逐漸變淡,變無窮,與水色融匯無痕。那簫聲,彷彿穿越了我的耳廓,抵達我的整個肌膚,然後,我就聽到了落地時的回聲,錚錚,如玉珮兒輕扣,清脆晶瑩。

    少年如玉劍如虹,那簫聲遊走在江城,穿個園,過何園,走長堤,越白塔,直貫雲霄,與湖光山色融為一體。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而浮生如夢,佳期幾何?當離騷入酒,人生佳處,能消何物?那些真愛、那些癡情,是否能和這煙花一樣,漫城翻捲,經得住流年?

    身外都無事,橋下只有簫。泠泠宮商,灼灼,只有澡雪精神。

    八

    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遊俠多少年。

    相逢意氣為君飲,繫馬高樓垂柳邊。

    彷彿還是那個春日,杏花拂了一身還滿,紫陌紅塵的洛城東,有白衣翩翩的少年,在城郭外流連。那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的是誰家年少?那手撫五弦,目送歸鴻的又是哪家的公子?蕭郎,蕭郎,又是柳色青青的季節,「宜陽城下草萋萋,澗水東流復向西。」那芳樹無人花自落,空留一路春山的鳥啼。

    揚州城裡,有沒有我這樣的朋友?有沒有人為你分擔憂和愁。當春風又綠江南岸的時候,你可否記得我草綠色的羅裙,處處憐惜足下的芳草?蕭郎,蕭郎,豆蔻梢頭二月初的時候,楚腰纖細掌中輕啊。我的郎,你是否會著意青衫成一醉,揚州夢裡柳如眉?請你細細告訴我你的思量。

    月白風清的日子,我站在你縱馬的原上,把眼神捻成一根長長的線,延伸,延伸,一直延伸到碧水藍天的另一端。線的一端是簫聲,另一端是深情的目光。你聽,我為你演奏你最癡愛的《鳳求凰》,用我婉轉的歌聲,帶著沁人心脾的花香。在夢裡,在揚州城二十四橋明潔的月色下,帶著少女的光澤和芳華。

    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

    垂楊紫陌洛城東,總是當時攜手處,遊遍芳叢。

    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

    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

    ——宋·歐陽修《浪淘沙》

    彷彿只需要一滴淚,全天下所有的煙花,就會在今夜,無聲地綻放。煙花滿樹的芬芳,就會灌溉幸福的憂傷。我不走開,我就在你依過的楊柳樹下,迎著你殷切的情懷。當簫聲點亮瘦西湖一春的月色,思念宛如芰荷一支一支冒出水面,我願是你最牽念的那一朵芳香。

    然而,曾經是那樣熾熱盼望的一聲長簫,也不過是流光,別在襟上的,一個思念。二十四橋的月色可曾收藏,我曾怎樣深深地,深深地將你凝望。蕭郎,蕭郎,簫聲裡我的那一泓思念,到如今該是怎麼樣了?東君過後,是不是也一片綠肥紅瘦?春水如皺?

    洛陽城裡春光好,洛陽才子他鄉老。柳暗魏王堤,此時心轉迷。

    桃花春水綠,水上鴛鴦浴。凝恨對殘暉,憶君君不知。

    憶君君不知。洛陽城,簫聲咽。落紅成陣,半隨流水,半嫁東風。

    九

    煙花滾滾,三月揚州。

    那一日你帶我去三橋,臨行前你囑咐我,好天氣裡別忘記穿一襲翠色長裙,最妙挽成長髮髻,斜簪一支金步搖,腰佩一枚玉傾城的美玉,在揚州的流光裡,隨風而鳴。我們要挽著手,沿著流水,踏過青磚,隨著小船,向著三橋逶迤而來。三橋是長慶、吉利、太平三座小橋,橫跨在彎彎曲曲的河道上,遙相呼應。

    街道邊的小巷鱗次櫛比,各色商舖雜列期間。古色古香,風雅別緻。陽光透過窗欞照著簷下懸掛著的中國結和草繩編織物,背陰的舊瓦簷下,敷著青苔。我站在隋煬帝植下的那棵楊柳樹下,仰望。藍色的天空有漂浮的白雲。我看到陽光下,那些漂浮的塵埃和你眼神裡溢出的幸福。

    突然你就馱起我,衝上石橋。小鎮上異常熱鬧起來。孩子和小伙子們將你攔在橋下,索要糖果。

    過三橋是維揚人結婚、做壽才有的習俗。

    在鎮上老人的勸說「打點」下,我們好不容易才過了第一座橋。而另外兩座橋上早已經站滿了人,個個都笑嘻嘻地望著我們,我羞得臉頰通緋紅,匆忙掩袖,卻依然無處藏身。笨拙的你卻拿熱辣辣的眼光望著我,有板有眼地吟起:瘦西湖柳枝婀娜,五亭橋波心映月,嬌佩蘭賽若神仙……

    輕盈,宛如蝴蝶。我在三月的揚州城裡,蹁躚起舞。

    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我之豐腴而郎之清瘦,蘭之嫣然一笑而郎之英氣含羞,我之紅裙翠簪而郎之素衣長劍。佛說,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能換來今生的一次擦肩而過。這一刻,我在你懷抱,是多少世修來的姻緣?海螺聲聲裡,我望穿了三界,幾經了輪迴。當韶華不再的時候,我的郎,你還會不會拿這樣的眼光,深情地把我凝望?

    宛若秋水,你的眼神,在我三月的春光裡蕩漾。

    十

    十里長街市井連,月明橋上看神仙。

    人生只合揚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

    那個縱情聲色,任俠尚義,「千首詩輕萬戶侯」的唐才子張祜正揮毫潑墨,揚州城半岸青山,一溪碧水,矮店薄簾,酒幡招展。江面上有慘綠少年,皓首紅顏搖櫓彈箏。畫舫垂柳外,歌兒皓齒來。我看見長卿、禹錫、杜牧之、歐陽修、秦觀、黃庭堅、唐寅、袁枚、蒲松齡、龔自珍一個個打馬而過,多少才子落魄江湖,漫留得青樓薄倖名。我的郎,我看見白衣長劍的你,斜倚在江南的閣樓外,那白馬還繫在青樓的垂柳下,有盛裝的女子,自橋端款款而至。微風東來,衣袂風舉,月暈與花枝交疊搖曳,如仙樓瓊台。

    俄而,有人奏起那曲離殤,二十四橋下,波心微漾,如衣袂輕舉,白蓮盛開。誰在白璧青錢,欲買春無價,「翠娥嬋娟初月輝,美人更唱舞羅衣」,那簫聲一縷一縷,纏繞我的指上。宴會圖上,衣上酒痕的詩詞,皆歷歷可辨,那吹簫的小紅,低眉斂目,卻有風情,是那不盈一握的溫香軟玉。

    我的郎,所有的笙歌簫音收束於一個指勢,繁華之後,只剩滿城的煙花漫卷。

    天雨蕭蕭,似知君意。橋上有琴簫之聲,郎悵然歌以和之:

    若風舞兮,瀟瀟君子;嗆然涕兮,滾滾紅塵;

    掩卷思兮,霏霏秋雨,弦斷傷兮,娉娉芳華……

    放眼,揚州城煙花滾滾。

    一座塔,一啄流簷,半城煙花。

    揚州就這樣在記憶裡氤氳開來……

    少年如玉劍如虹

    勝日尋芳,放舟維揚。

    楊柳綠齊三尺雨,櫻桃紅破一聲簫,處處駐蘭橈。當青驄馬揚起的征塵在暮色四合中游離,我的影子已經掠過西湖和虹橋。綠波春水飲長虹,錦纜徐牽碧鏡中。長髮、洞簫,那是何人的一線笙簫,一曲金縷太妖嬈,平山迎面春風俏。

    這是捲上珠簾都不如的竹西佳處,淮左名都。瓊樓玉宇連山去,閬苑瑤池天然成。那個吹簫的女子,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她就在楊柳蔭外,碧水之湄,緩步香茵。有蝶俏立花間,芳心一點嬌無力,春山兩行淚點點。有乘醉聽簫鼓的釣叟蓮娃,吟賞煙霞的千騎高牙。

    鬧紅一舸,記來時嘗與鴛鴦為侶。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風裳無數。

    翠葉吹涼,玉容銷酒,更灑菰蒲雨。嫣然搖動,冷香飛上詩句。

    日暮青蓋亭亭,情人不見,爭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風南浦。

    高柳垂陰,老魚吹浪,留我花間住。田田多少,幾回沙際歸路。

    ——南宋·姜夔《念奴嬌》

    人間三月,維揚盛會,不知有多少好少年雲集於此。渡頭楊柳青青,江都吹角連城。天之際,春之涯,瓊花滾滾,漫卷紅塵。桃葉渡,風煙津,翩翩,又是誰家年少,白衣勝雪,風一樣地掠過。暮色裡,裊裊

    炊煙升起,隔江千萬里,風吹起了我的衣袂,翩躚如舞,颯颯有裊娜笙簫,一如蓓蕾新綻,盛開在水面,暈開了往事,淡了流年。

    煙水斜照裡,彷彿是當年的牆頭馬上,燕睨鶯顰。有羅衣輕分,九辨招魂,片霎歡娛,那惜千金。誰人歡歌,誰人輕顰,閣樓幾回望盡?長劍,白衣,那個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的少年,迎風而立,風采卓絕。他一手勒著馬轡,一手彈奏著劍簫,如梧桐新晴,玉樹臨風,真是潘安、王子喬一派人物。他打馬走過曠野,轉過客棧,快步跨上蘭舟,身後的衣袂像風一樣掀起漣漪,隨著滾滾揚花,散盡紅塵。

    常記文峰塔下,善男信女,人潮洶湧。有江南佳麗,明眸皓齒,洛陽少年,白衣翩翩,忝列其間。麻辣腐干,蝦米酥軟,她用皎皎酥手,打點五色糕點,酸辣苦甜,一應俱全。維揚腐乳,天下名傳,秀色入眼,滑潤過喉,無限香軟。有杯盤狼藉,鬥酒豸肩;咯咯鶯語,梨渦笑綻。是誰在醉眼斜覷,幾時慌亂,幾番伊家,頰上暈紅,耳畔垂髫,碧天盡染。天上飛瓊,亦笑人間,春色三分,自在,兩分玉顏嫣然。

    何人笛簫,韶華正好。一點瓊花飛春,她襪襪步下香閣,一如玉蕊橫陳,菡萏婷婷,便攝盡西湖,魂魄幾分。倏忽柳鶯,莞爾笑靨,一柄劍,一聲簫,迴環四合,穿梭隋帝行宮迷樓。是當時,煬帝賞春,緹騎皂甲,甚天中月色,吹夢南州?二十四橋明月,此夜甚好,彈鋏而歌,迎風且簫,莫待老了玉關豪傑,一腔熱血,空付流水!

    他看著她下了樓,看著她挽起了水袖,看著她調試著洞簫。那簫聲像三年前一樣,從心底升起,從眼眸蕩出,像水一樣四散開來,漸漸漫過了他的腳踝,劃破了他的肌膚,直抵他的內心,銀瓶乍裂一樣戛然而止。他飲了酒,微微頜了首,可是終未開口,便已消失在客棧的盡頭。他的影子在綠楊城郭外模糊,暮色勾勒出不盡明瞭的輪廓。

    落花風裡,有無數的簫音在遊走。看不見的簫音,是一種放逐。一種期待,等待盛開。他看著她春山娟娟,秋水盈盈;看著她梨花帶露,桃蕊嫣然;看著她剷襪步香階,凌波過橫塘;看著她斜插芙蓉,醉依瑤台。碧雲小軒,臨水蘭舟。那游弋在空中的笙簫,是向羅綺叢中,有意相迎的雅態輕盈?那徘徊在渡口的殘紅,是嬌波艷冶,巧笑依然的紅顏娥眉?風不盡,簫無聲,彷彿誰家相思子,迸出緯帳,落地生根,幾番入夢。

    他知道他抓不住她的心,他只能聽聽那簫音。他知道,他能給她看到的,只能是青絲怎樣變成了白髮;他能給她聞到的,只能是胸中的熱血怎樣奔騰成黃河。就像這世界上有一種人,他們注定是要活在傳說裡的。他們的愛與恨,痛與血總是被隱藏在暗處,像星星,只在寒夜裡閃爍。

    如果她期盼的是一朵鮮花,那他就會用劍,剖開胸懷。那是一朵看不見的玫瑰,那是他風流不羈的青春,那是他執著唯一的愛戀。一朵玫瑰在天地間盛開!血色澆鑄的愛,純粹而濃烈。所有的花瓣都保持了一種滾燙的姿態。一種心底的愛,經過了歷煉,天空就清澈起來。

    她的青春,注定要在梅雨里巷,作無休止的延續和反彈。而他,並不是那個握簫的玉人。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夠俘獲她稍縱即逝的簫音。他一樣只是過客。縱有十萬黃金,粲然頭顱,也不過是,換得下她一個散漫的眼神,一縷清淡的簫音。

    他收了劍,緩緩步下了香閣。

    玉鞍重倚。卻沉吟未上,又縈離思。

    為大喬能撥春風,小喬妙移箏,雁啼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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