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草動 風吹草動  三十八 (1)
    從那一刻起,一切都改變了,不可挽回地改變了。

    我開始以為咪咪是急火攻心,帶了兒子出去住幾天。過了一陣子總會回來,一場大鬧是避免不了的。我會讓她出氣,無論怎麼打罵,都會乖乖地忍受,說到底是我昏了頭,把事情做到老婆的眼皮子底下,換了誰都吃不消。

    三天過去了,沒動靜,我每天早上去店裡,工作一整天後拖著疲乏的身子回家,希望看見滿臉怒氣的咪咪已經回來了,不管她的語言有多難聽,有多刺人,我都認了。我會把整件事情解釋清楚,我會承認自己的錯誤,我是人,是人就會有弱點,就會受不了引誘。我的弱點現在明明白白地擺在我面前了。我準備認真對待,認真反省。如果咪咪還覺得不能原諒,不能釋懷,那我也沒辦法,我希望有個心平氣和的協議離婚,那樣會對多多有個交代。

    但是鑰匙還在鎖孔裡轉動的時候我就知道了:咪咪沒回來。門打開之後,一股死寂衰敗之氣撲面而來。我沒心情打掃房間,室內一如幾天前咪咪離去之時般地凌亂不堪。眼前空蕩蕩的,一股寒意從骨頭縫裡絲絲地往外透,我打開冰箱,卻全無食慾,翻出幾罐啤酒,就著香煙,喝完之後在沙發昏昏睡去。

    三天之後我沉不住氣了,店也不管,門前掛了CLOSED的牌子,開了車到處去找咪咪,有些聯繫的朋友我都問過了,咪咪並沒有上他們那兒去。除此之外,她唯一的可能去處是那些按星期出租的汽車旅館,所以,我按照電話簿上的地址,開車一家接一家找過去,看停車場上有沒有我家那輛福特車的影蹤。

    徒勞無獲,我疲憊地回到店裡,別人都差不多要打烊下班了。我毫無目的地進店堂轉了一圈,又毫無目的地回到家裡,我不記得上頓飯在哪兒吃的,也不記得吃了些什麼。

    我在沙發上睡得昏昏沉沉,電話鈴聲響起還以為是在夢中,一骨碌爬起來去接,又被地上的雜物絆倒,閃了腰。等到拿起聽筒,又沒了聲音,我感到打電話的人還在線那端:「咪咪?是你嗎,咪咪?」那端卻把電話掛了。

    過一陣鈴聲又響起,我急急地把話筒抓在手裡:「是你嗎?咪咪。」

    話筒裡傳來幽幽的聲音:「是我。」

    我一愣:「李黎?你在哪裡?」

    「我還能在哪裡,天天在家等你的電話囉,你這幾天給過我一個電話沒有?」

    「剛才的電話是不是你打的?」

    「是我打的又怎麼樣?不是我打的又怎麼樣?」

    「李黎,別開玩笑,咪咪走了三天了,到現在影蹤全無。我擔心她會不會出什麼事。」

    「我哪跟你開玩笑了?我是關心你啊!看看你們夫婦是否重歸於好?」

    我提高了聲音:「李黎,吃醋也要看看時間場合,我兒子不見了,你還有這份心思。」

    李黎一聲冷笑:「我吃醋了嗎?我為什麼要吃醋?小老婆還沒做夠嗎?真是的。」

    我說:「李黎,不要再火上澆油了好不好,這幾天我的頭都漲了。」

    電話那端沉默著,我說:「李黎,李黎,你還在嗎?」只聽「卡噠」一聲,李黎把線掛了。

    隔天早上失魂落魄地去開店,走到商場門口卻碰到維克多,他臉上的表情很奇怪,見了我並沒有開口打招呼,只是匆匆一點頭轉身就往外走。我納悶地來到店門口,拉開鐵閘,卻見地上有個牛皮紙的大信封,打開一看,是律師樓的來信,正式通知我他們代表咪咪處理離婚事宜,從三天前分居的手續正式生效。我手中的鑰匙「啪」地落在地上,咪咪來真的了,雖然想到過這一層,但總有一絲僥倖心理,覺得看在兒子的份兒上,咪咪不會走這條絕路。現在是事實擺在眼前,容不得我再抱什麼幻想了。

    但這封信怎麼會一清早塞在我門下的?昨晚來時還沒見到,商場到九點就落鎖了,沒人能進來。我腦子裡電光石火地想起剛在商場門口碰到維克多,一定是他送來的。再回想起平時他來店裡和咪咪說笑粘糊的情景,我立刻恍然大悟:怪不得我到處都找不到咪咪,原來躲在維克多那兒。

    這對狗男女,肯定早就勾搭上了。咪咪這次出走只是找個因由而已。

    我冷笑一聲,我是屁股上不乾淨,你咪咪也好不到哪兒去,你想離婚,把髒水都倒在我頭上?沒有這麼便宜的事情。

    維克多這小子是條不叫的狗,你以為他是朋友,他卻背地裡勾搭你的老婆。看起來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什麼胚子?手伸到朋友老婆這裡來了。

    我不會讓你們稱心如意的。

    我找到以前在我們店裡打工的小姐,讓她回來看店。我帶上手槍,開了車去維克多的住處,當然我不會冒冒然地殺上門去,我先得確定咪咪是否躲在他那兒,你可以一天不出門,但多多總要出來透透空氣的吧,我會非常耐心地等你冒頭。

    維克多住的是那種所謂的鎮屋,就是整個社區都是連幢房子,外面是公共的停車場和綠地,我把車停在最遠的一個角落裡,從這兒可以看到維克多的大門和底層的窗戶,窗戶被綠色的窗簾遮著。

    我從下午兩點開始守株待兔,在五點多時維克多出來一次,開了他那輛豐田出了停車場,我在座位上矮下身子,他沒看到我。等他開走之後,我走出車子,來到他門口,按下電鈴,等了好久,沒人來開門。我再一次地按電鈴,同時把耳朵貼在門板上,感覺門後有人,但門就是不開。我正準備再次敲門,隔壁門卻打開了,一個美國老頭伸出頭來,用懷疑的眼光看著我,問我要幹什麼?我說來找朋友。那美國老頭說:「你按了門鈴,沒人應門就表示你朋友不在。這房子板壁薄,你一直按門鈴打擾了鄰居懂不懂!」

    我不願跟老頭多囉嗦,又回到車裡等候。

    在車裡抽了一支煙,維克多的車回來了,他提了一大包外賣進門去,過一會兒又打開門,出來左右張望了一下,再次縮回去。

    我估計咪咪躲在維克多的家裡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下一步我該怎麼辦?最好的辦法是先禮後兵,我們夫婦間的矛盾由我們自己來解決,任何人插在中間只會火上加油,請你讓咪咪出來,我們回家商量,離婚也好,復合也好,你維克多最好不要摻和在裡面。我們好歹還做過一陣朋友,如果你不識相,一定要插一腳的話,可別怪我翻臉無情。

    如果咪咪真的跟了我回去,我又該怎麼辦?離婚嗎?那不正中他們的下懷?復合?想到咪咪在別的男人家過夜,我像吃了蒼蠅一樣作嘔,這種日子怎麼過下去?唯一使我躊躇的是多多,他還這麼小,父母離婚一定會給他帶來人生的陰影。離了婚,咪咪肯定會再嫁人,我不願意多多叫別的男人「爸爸」。我媽是那麼地疼他,一離婚,我媽可能就再也見不到孫子了。

    天色暗了下來,我還翻來覆去地拿不定主意,香煙一支接一支地抽個不停,車裡的煙缸滿了,我隨手取出倒在地上。正好旁邊一輛車停下,開車的傢伙走到我車邊,大聲質問我為什麼亂扔垃圾?我正沒好氣,答道:「扔也扔了,你能把我怎麼樣?」

    那人說:「撿起來。」

    「你憑什麼?」

    「我是這兒的住戶,這停車場是我們的共有財產,我命令你撿起來。」

    我發動了車子:「如果我不撿呢?」

    他看到我要走,開始破口大罵:「你們東方人都是垃圾蟲,經濟難民,到我們國家吃白食來了,滾回你們的老巢去。」

    我猛地剎住車,掏出手槍指著他:「你再罵一句?你再罵一句我就打爆你的腦袋。」

    那人後退一步,臉色變得煞白,搖著手:「別開槍,別開槍。我才生了個女兒。你不願撿,我幫你撿好了。」

    我那時正一肚子惡氣沒地方出,如果他沒說剛生了個女兒,而是繼續和我對罵的話,我也不敢保證一定不會開槍。我惡狠狠地盯住他:「小心你的狗嘴,轉過身去。」

    我不想讓他看到我車子的牌照號碼。

    那人猶豫著,慢吞吞地轉過身去,我猛踩一腳油門,汽車絕塵而去。

    回到黑燈瞎火的家裡,電話錄音機的紅燈一閃一閃,我按下播放鍵,第一個電話是看店小姐打來的,說今天一共做了三百美元的生意,她家裡有事,必須在八點鐘之前離開,營業款和發票都鎖在收銀機裡,叫我自己去拿。才三百的生意額,扣掉房租和小姐的工資,我差不多沒錢賺。咪咪在的時候每天都有五六百美元的營業額,再差也不會低過四百,請人和事必親躬真的是天差地別。

    我懶懶地不想動彈,不想再開車回店裡拿區區的三百美元,我現在很缺錢,平日開銷都是靠刷信用卡,每月付的利息就很可觀。但是,房子都要倒了,你還會在乎碎了一塊玻璃窗嗎?

    我按下放送鍵聽第二個留言,先是「沙沙」地響了一陣,突然跳出個含混不清的聲音:「天農,天農你在嗎?」然後就切斷了。聲音聽起來像是華祖國,那沙沙聲是越洋電話慣有的靜電干擾。

    操起電話打回去卻是忙音,連試幾次都是這樣。我心煩意亂,打了個電話給李黎,她接了起來,但語氣裡有些哽咽,我說:「李黎,還在生氣?」

    她淡淡地說:「沒有。」

    我說:「我心情很不好,能不能上你那兒去坐坐?」

    李黎道:「今天房東兩個女兒都回來了,家裡很多人。加上我室友也在,不方便。」

    「那我開車接你出來,或上我家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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