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草動 風吹草動  三十六 (1)
    第二天咪咪虎著臉,她不問我也不說。

    最後還是她忍不住了,問:「你昨晚回來都兩點了,去哪了?」

    我說心煩,喝酒去了。

    咪咪說:「喝了這麼久?」

    我說:「喝醉了,你總不能叫我醉酒駕車吧?要等酒醒醒才能回家吧!」

    不管她信不信,反正這是我能找到最好的借口。我既不能說去了脫衣舞廳也不能說跟舞女去鬼混,更不能說是去看電影或聽歌劇,我沒那麼文藝腔。剩下最好最合理的借口就是去酒吧了。不要用鄙夷的眼光看著我,換了你在我的位置上也好不到哪兒去。現代的婚姻根本就是個悲劇,男人們,女人們,當你在那張紙上簽了字那你就趕快學會說謊吧。沒有破綻的謊言是我們婚姻穩定的基本保證,如果我們既能保持最大程度的個人自由,同時又想要家庭這輛雙駕馬車跑得順暢,謊言的潤滑是必不可少的。有一句老話「水至清則無魚」,把問題講得太透徹了。為什麼不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問題呢?

    我有沒有愧疚?這話不但我要問問自己,你們每一個人也得問自己,你口上儘管否認,沒關係,沒人特地來抓你的痛腳,你也不寫小說。但是,你就敢保證講的句句是實話?你就敢保證遇到兩難之時,你不會挑條最方便的路走?別把自己說的像聖人般的,那句話怎麼說的?做個撒謊者不可恥,撒了謊還認為自己誠實才可恥。我們都是凡人,到這世界上來是被試探的。

    扯遠了,潤滑過的馬車還是得向前跑,人說在美國這個地方遍地機會,沒說出口來的是機會看得上看不上你?當你被機會扔在路邊時,哭鼻子也沒用。最穩妥的是爬起身來,拍拍滿身的塵土,一步一個腳印地還往前走,日子總要過下去的。

    拉斯維加斯有個為期三天的大展銷會,我們一早就報了名,說好這趟還是我去。咪咪也知道這是件吃力的活,光開車就是十幾個小時,到了那兒馬上就要佈置展品,一個裝滿了金銀首飾的箱子少說也有四五十磅,還有各種雜物、折疊桌、椅子等等,從停車場到展銷會場得來回折騰好幾回。最近珠寶行業裡的人都在傳:有個拉丁美洲的犯罪集團專門搶劫跑展銷的珠寶商人。為此我把手槍擱進行裝裡,放在車後伸手可及的地方。

    臨行前一天我去店裡,把櫃上銷不動的貨再收拾一些帶走,店裡生意還是很淡,咪咪和維克多在櫃檯後面閒聊,這小子現在常來店裡,袖著雙手和兩個女人談天說地。我說你怎麼這麼空?維克多笑笑說我在動員你太太買房子。我說你也不看看市面,現在的生意能混飽肚皮就不錯了。維克多狡黠地一笑:「也許你太太藏著私房錢呢!」

    別以為我不知道他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根本就是來和李黎搭線的。以前他做成生意之後和我們只不過是泛泛之交,最多吃個飯打個牌而已,哪像現在沒事就跑來店堂?擺明了看上李黎這個待字閨中的姑娘了。

    我不由得升起幾絲醋意,維克多你還在做夢,李黎早就心有所屬了,還輪不到你來探頭探腦;雖說最近小妮子在和我鬧點脾氣,對我一臉冷淡,但我們之間的積累,可說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啊!維克多你呆一邊涼快去吧。

    再看看李黎,低頭在讀本厚厚的英文書,好像根本沒注意到店堂裡來了個人似的。可是我知道她是做給咪咪看的,也是做給我看的。我死也不相信,一個女人會由於一次爭吵,從此把她深愛的男人徹底從心裡排除出去。除非她以前的山盟海誓都是假的,李黎如果可以演得這麼逼真,那她根本不用讀什麼書了,去好萊塢做演員得了。

    咪咪在給維克多泡茶,轉頭說:「天農,你喝茶嗎?水剛燒開。」我接了一杯滾燙的茶,想了想,向李黎走去。她還是背對著我,但我從她緊張的雙肩看出來她意識到我走近她。我盡量隨意地說:「李黎,休息一會兒,喝杯熱茶吧!」隨手把茶杯放在櫃檯上。

    李黎一激靈,下意識地往旁邊一閃,左手肘帶翻了我擱在櫃檯沿上的茶杯,一整杯剛燒開的茶水全部倒翻在我的左腳上。

    我直接從家裡出來,只穿了鏤空的皮涼鞋,連襪子也沒穿,只感到熱辣辣的一陣劇痛。眾人七手八腳地把我扶到椅子上坐下,捲起褲管,脫下鞋子一看,從腳踝到腳趾一片燎泡,沒起泡的地方也是紅一塊,白一塊。咪咪用手指輕輕一觸,疼得我跳將起來,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

    咪咪抱怨道:「這怎麼是好?明天還要去跑展銷。一杯茶而已,推來推去的不太平,看看,看看,現在可怎麼辦?」

    她的口氣是在責怪李黎,而李黎臉色慘白地站在那兒,過來不好,不過來也不好。

    我說:「怪我不好,把茶杯擱在櫃檯沿上。沒事的,買罐燙傷藥膏塗塗就好。」

    維克多在一旁說:「你這個傷不是塗點藥膏的事,要去醫院上藥,否則感染了就麻煩了。我去把車子開到商場門口來,咪咪你扶了他出來。」

    我不耐煩地說:「哪有那麼嬌嫩?被開水燙一下還得上醫院?維克多你還是幫忙到隔壁去買燙傷藥膏吧。」

    但眾人不肯,七嘴八舌地一定要我上醫院。我偷眼瞧了瞧李黎,她顯得又內疚又著急,並且插不上話,一副好像就要哭出來的樣子。

    我心軟了一下,不再堅持。維克多開車送我去舊金山總醫院看急診,急診室裡坐滿了老弱病殘,人身上沒洗澡的騷氣衝鼻而來。掛號處的黑胖女人不急不慢地一個一個地叫號,輪到我進診療室已經是傍晚了,一個實習醫生替我做了一下創面處理,再用紗布纏起來,又給我開了消炎藥,囑咐我不能下水,然後放我回家。

    維克多送我回家,李黎也在,咪咪煮了麵條權作晚餐,大家吃罷。咪咪說明天的展銷會怎麼樣?我說還得去啊,好在燙傷的是左腳,右腳還能開車。咪咪說不僅僅是開車的問題,還要佈置、搬運、收拾、招待客人。你行嗎?

    我聳聳肩:「不行也得行,你又走不開,五百多的攤位費是不退的。」

    咪咪說:「要不讓李黎陪你去?」

    我心一動,馬上想到這可能是咪咪的試探,遂放出一副平淡的神色:「有這個必要嗎?李黎功課很重,再說,我又沒到不能走路的地步。」

    咪咪說:「話是這麼說,可一條腿打了繃帶倒底不方便。李黎,你能抽出一個週末嗎?」

    李黎輕聲說:「沒問題。」

    我不耐煩地說:「何必要多花三十五美元再開個房間。我說行就行,你們簡直是添亂。」

    咪咪堅決地說:「這不是錢的問題,那麼就說定了。李黎,今晚就住這兒,別回去了。」

    我還要爭辯,眼角瞥到維克多嘴邊掛著一絲譏諷的笑意,我意識到自己的戲演得過火了一點,遂不再做聲。當晚大家早早休息,一宿無話。

    第二天清晨即起,裝好車,開出門時才五點多。高速公路上蒙著一層薄霧,開車得非常小心,直到過了利勿摩爾的山谷,拐上五號公路,霧氣才散去。

    我斜瞥了一眼李黎,她側身靠窗坐著,眼睛望向窗外。整個身體的姿勢明白無誤地說:沒興趣和你說話。我一笑,左手扶著方向盤,空出來的右手去撫她的肩:「還在生氣?」不料她猛地一甩,我不防備,人一個重心不穩,車子在高速公路上打了個S型,旁邊的一輛大型卡車猛地剎車,然後喇叭長鳴。我趕快加速離去,從反光鏡裡看見那卡車司機從車窗裡伸出一根中指。

    開出好一段路程,我才回過神來,說:「何必呢?你看差點車毀人亡。」

    李黎看都不看我,說:「李天農,我是出來工作的,請你尊重我,不要動手動腳的。」

    我無言,心裡像是壓了一塊石頭,想進一步解釋,但又放棄了,點起一根煙。李黎自顧自地打開車窗,風吹起她的頭髮,從側面看去,她薄薄的嘴唇抿成一線,一副堅決不和我妥協的神情。

    五號公路上的車多了起來,都是全家在週末出遊的,或是年輕的情侶,車頂上縛著滑雪板,人人臉上都一股輕鬆的神情,只有我們車廂裡的氣氛壓抑、沉重,像一對開車去拉斯維加斯辦理離婚手續的怨偶。

    我一根接一根地抽煙,雖然開著窗,李黎還是被嗆得不住地咳嗽。我也不去安慰她,只是狠命踩著油門,車速飆到九十英里,把路上所有的車輛都拋在後面。

    路上經過一輛正在開罰單的警車,我還是保持著九十多碼的車速,李黎擔心地看了看後視鏡,開口道:「沒必要開這麼快,吃一張罰單這次展銷會就白做了。」

    「是啊,」我感歎道,「白做一次展銷會又算什麼,我這世人都白做了。有時回想一下,我也近四十了,人說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我卻四十大惑。看看周圍別人,或學有所成,或官運亨通,或生財有道,我卻還為養家餬口而奔忙。小小一盤生意,還那麼不順,投資吧,看樣子也是凶多吉少。我對自己說:這都不算什麼,人生總有得有失,我再怎麼樣不順,總有個紅顏知己,有個女孩全心全意地愛我,有了這份愛,我誰也不羨慕。誰知我又錯了,我說錯了是我真的覺得自己錯了。我是個人,是人就會犯錯誤,犯錯之後如果真心悔改,總要放給一條生路吧。我卻沒這個福氣,不管我怎麼認錯,怎麼檢討,怎麼真心後悔,一點餘地也沒有,死路一條,還不是痛痛快快那種死法,而是活活地憋死,最壞的一種死法……」

    我斜瞥了一眼,李黎的嘴角繃得沒那麼緊了,浮出一個若有若無的笑意。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