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草動 風吹草動  三十三 (2)
    華祖國叉開話題,跟我介紹這位是蔣師傅,研究所最有經驗的老切工,從小在江城最大的玉器鋪子裡學生意。另一位是張師傅,工藝美校畢業,現在是所裡玉雕組的負責人:「等會兒由蔣師傅親自操刀,張師傅和老焦為我們把關。」

    我把盛放「善財童子」的皮箱放在會議桌上,跟兩個師傅握手,那個蔣師傅看起來很老實,言語木訥,手掌粗糙,是吃這行飯的手藝人。那個姓張的長得獐頭鼠目,眼皮眨的頻率比正常人快一倍,是那種很油滑的典型。

    「大家辛苦了。」我轉頭問華祖國,「現在就去車間嗎?」

    「李先生,出了點意外,」老焦在旁說道,「車間裡今天停電。這是我們沒法控制的……」

    華祖國說:「我一來就打電話給電力公司的馬經理,告訴他我們這裡無論如何要接通電。馬經理向我保證,下午兩點之前一定通上電。」

    「來得及嗎?」

    「午未戊戌亥,我們還有六個小時,應該來得及。」華祖國一面扳手指算時辰,一面轉身問兩位師傅。

    兩人異口同聲說:「只要兩點以前來電,就來得及。」

    我說那我們坐在這裡幹嘛?請兩位師傅和老焦去吃午飯吧。

    兩人都說為了十二點開工,已經吃過了。我說吃過了也沒關係,陪焦所長一起喝杯啤酒吧。師傅們不再推辭,我們一行人來到附近一家骨頭砂鍋店。

    骨頭砂鍋我還是第一次嘗試,其實就是改進過的火鍋,用豬骨煮湯,然後再放進各種肉類和蔬菜、粉絲,我們要了一打生啤,大家都吃得滿頭大汗。

    回到研究所,張師傅先到車間裡去看看,回來說電還沒來。華祖國操起電話,先把電力公司的值班人員罵個狗血噴頭,大叫:「叫你們馬經理來,在進修班他比我還低一級,一口一個華大哥的,現在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最後馬經理的電話總算來了,華祖國說今天如不來電我要你姓馬的變姓牛,你信不信?今天的工作絕對特殊,近到市領導,遠到美國華爾街全部關注著。什麼,你說我在開玩笑,那你就試試,我這個玩笑有可能把你開得回家的路都找不到,呼天搶地哭鼻子的……」

    亂哄哄地一個電話來,一個電話去,等到三點多,電總算來了。一行人去車間,老焦先跟我們介紹用來切割的機床,德國進口的。我看那機床,漆了淡綠色的油漆,有一個可以伸縮的槓臂,前端裝了一片薄薄的砂輪,底下有兩個鉗口把石頭固定。機床旁邊配了幾個噴頭,機床開動時冷卻液會噴出來降溫。

    華祖國說:「老焦啊,不是我話多,你也知道這塊石頭花了我們多少心血,我關照你的事,你跟師傅們都說過了吧?」

    老焦說:「一個禮拜前就講過,不能碰女人,自己的老婆也不行。蔣師傅、張師傅,你們都遵守的吧。」

    蔣師傅說:「這個當然,行裡規矩就是這樣,開光前一個月不能行房,哪怕你是新婚,都要等到完事之後才行。」

    那個姓張的眨巴著眼道:「焦所長關照過,焦所長關照過。我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華部長你絕對放心好了。」

    老焦取出三支香點上,恭恭敬敬地向四面八方拜過,再把「善財童子」從箱子裡請出來,小心翼翼地放到機床的平台上,用鉗口固定住。先啟動馬達,確定一切無虞。轉身問道:「華部長,是不是可以動工了?」

    華祖國像個大敵臨前的將軍那樣,背著手在機床前來回踱了幾步,凝神靜思一陣,又皺起眉頭看了看手錶,最後下了決心。手一揮:「開始吧!」

    大家都屏住氣,看蔣師傅把槓臂拉到石頭的表面,砂輪「嗡嗡」地響著,剛一接觸,石頭表面冒起一股青煙,蔣師傅打開冷卻液噴頭,奶白色的液體噴灑到切割處,再流下來到一個槽裡排出去。

    在切割前華祖國和老焦,蔣師傅商量過:這次的切口定在原本的切口背面,如果這次切割出來也是像原先的切口那麼翠綠,說明「善財童子」通體翠綠,那個價值就不言而喻了,我們可以翻幾倍整塊地賣出去,也可以再進一步切割,一小塊一小塊地零賣,反正上好的翡翠在市場上是奇貨可居的。

    切割的過程非常緩慢,半個多小時,石頭表面才剖開淺淺的一條割痕。我和華祖國來到車間外面抽煙,我告訴他下星期二要回舊金山一趟,華祖國不解地問道:「你不是說FBI要找你麻煩麼?你回去不是正好撞到槍口上去了?」

    我把準備回美國去告皮特的設想說給華祖國聽。

    「好主意,這就是孫子兵法中的『圍魏救趙』,你去告皮特,不管拿得到拿不到賠償,至少把自己撇清了。如果法庭判你贏了,那就更妙了,我們的佣金可以拿回來。」

    「贏了官司拿錢的可能也很小,貨扣在那裡,皮特不可能周轉得過來。」

    「那我們還是先說定好了,天農,這次石頭開出來的利潤我佔百分之六十五,你拿百分之三十五。本錢不算。」

    我心中一算,這華祖國也太狠了點:他拿了差不多三分之二,我才拿三分之一?就照四百萬的利潤來算,他比我多拿一百二十萬?如果「善財童子」開出來價值兩千萬的話,這差別更是大了去。不行。

    「當初說的紅包沒有六十萬之譜吧,皮特那兒的佣金也就是兩萬塊美金,換成人民幣十六七萬而已。你這個分成的比例我不能接受。」

    華祖國在錢的問題上像個農民一樣地寸土必爭,他額頭上的筋都爆了出來,漲紅了臉算給我聽:誰誰誰在這次生意中幫了多大的忙,誰誰誰是擔了風險給我們開綠燈的,誰誰誰又是買了他華祖國的面子,這些人都要上貢,一個招呼不到的話下次就別玩了。六十萬說不定還不夠,到時候他華祖國還要自己掏腰包……最生他扔下一句:「天農你真是看人挑擔不吃力啊!」

    說得唇乾舌燥,最後定下來是華祖國拿石頭利潤的百分之六十,我拿百分之四十,那些大小貪官就由他去打點。華祖國一臉的不爽,好像吃了大虧,不斷地嘀咕:「為了這批貨我是『老鼠鑽風箱』兩頭受氣。貼交情、貼笑臉,到頭來還要自己貼錢。人說賠本的生意沒人做,怎麼就偏偏讓我碰上了?」

    我悶頭抽煙,不去接他的茬。他媽的,真的窮瘋了,什麼老同學、老朋友,在金錢的面前屁都不是。沒有錢時想錢,有了錢更想錢,為了撈錢,什麼謊都能撒,什麼手段都能使,什麼後路都不顧。只要錢,大把大把的錢。土包子,只怕真的有了錢還不知道怎麼用呢!

    我也是其中的一個,五十步和百步之差,或者根本沒差別。

    眼看大筆橫財就要到手,我此刻的心情卻壞透了。以前的土匪打家劫舍,只有搶來財物分贓不均再來個窩裡鬥,而我們財物還沒到手,先打了起來。

    兩人回到車間臉都黑著,蔣師傅讓機床自動操作,三個人蹲在旁邊抽煙。華祖國見狀大吼一聲:「怎麼沒人看著?出問題怎麼辦?」蔣師傅趕緊過來解釋說機器是由電腦來控制,不會出問題的。華祖國皺起眉頭對老焦說:「還是得人看著,老焦你得負全責。」

    大家擠在機床邊,盯著那個砂輪以極慢的速度移動著,切開來的口子被冷卻液覆蓋著,切口的顏色看不大清。我中午吃得過飽,內憋去了廁所蹲著。過一陣進來個人站在小便池前,從冒起的煙霧看來是老焦,我正想打招呼,門一推,又進來個人,開口就罵:「土包子,小小的一個部長,像他那個級別的多得數不清,還以為自己是首長了,老東西,開口就訓人。不要搞錯,我們是看焦所長的面子,休息天跑來加班,又不拿他的工資。」

    只聽老焦「哎」了一聲,意思要他住口。

    那人意猶未盡:「不知哪裡搞來一塊爛石頭,當成了寶貝。我剛才看了一眼切口,一點綠色也沒有,肯定白起勁一場!」

    我忍不住了,提起褲子走出來。兩人看到我都吃了一驚,老焦訓斥那個姓張的傢伙:「瞎講什麼?瞎三話四的!」那姓張的見風使舵:「現在看是看不清楚,等一會兒把冷卻液沖掉再仔細看一遍。」

    我等姓張的出去後對老焦說:「怎麼弄了這樣一個烏鴉嘴來?」

    老焦點頭哈腰遞了支煙過來:「這個人嘴巴是臭,但技術不錯,你不要跟他計較。」

    我跟他又能計較什麼?講出口的話潑出的水,收得回來嗎?

    老焦湊近來:「不要告訴華部長,他存不下的。李先生,就算我老焦欠你一個人情。」

    回到機床邊,看到那個砂輪已經切割到石頭的邊緣,五個人都很緊張地盯著,最後那幾分鐘真是揪人心肺,終於聽到輕輕「嗒」了一聲,砂輪把石片完全切斷。蔣師傅關上馬達,只有乳白色的冷卻液還滴在石頭上。

    蔣師傅把切面上的冷卻液用絨布擦去,我和華祖國湊近細看,光滑的表面並沒有像我們所期望的出現翠綠色,連普通的綠色也不見,在灰白色的石頭中透出幾絲似灰似綠的斑紋。這就是我們寄了全部希望的「善財童子」?

    我跟華祖國不敢相信地對視了一眼,再轉頭看老焦和另外兩人。老焦緊皺眉頭,嘴上的煙灰積了老長,蔣師傅用一根手指摩挲著石頭上的切面,一句話也沒有。那個姓張的手叉在胸前,臉上一副不關我事的表情。

    華祖國抬起頭來,一剎那我覺得他要嚎叫起來,只見他眼光無神地環視一圈,沙啞地問道:「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沒人做聲,老焦嘴上的煙灰無聲地落下,姓張的眼皮眨得飛快,蔣師傅用絨布在石面上擦了又擦,還是擦不出綠色來。

    良久,老焦開口道:「你別急,我們以前也碰到過這種情況,第一刀下去不顯山露水,第二刀下去原形畢露。」

    老焦解釋說由於石頭裡面的翡翠原胚形成是不規則的,看不見,摸不透,切割全憑老師傅的經驗。但老師傅也不是神仙,一摸一個准。有時第一刀切下來,看不見翡翠,大家都洩了氣,但有經驗的老師傅從切口上看出端倪,再下刀就有把握了。他轉頭問蔣師傅:「是不是這樣的?」

    我們全盯著蔣師傅,老頭卻一聲不吭,只是拿絨布在石頭上擦了又擦,老花鏡掛在鼻尖湊得很近地看石頭表面。老焦催了他幾次,他只嘀咕道:「再看看,再看看。」

    我的心直往下沉,三百萬的石頭,開出來就是這副面目?當初我們如果七百萬出了手,鈔票要用麻袋裝了。我為什麼沒堅持?為什麼被華祖國牽著鼻子走?為什麼忘記童易說的其中有百分之五十的風險?

    再看華祖國,好像傻了一般,我走過去推了他一下。他才醒過來似的,喃喃道:「問題出在哪裡?怎麼會弄成這樣?」

    我把他拖到車間門口,風一吹,他好像清醒了點:「天農,我不相信『善財童子』就是這個樣子,一定有翡翠藏在裡面,叫他們再開。」

    我掏出煙來點上,一口氣吸掉大半支,搖搖頭說:「要開也不是今天,祖國,你我都要冷靜一下。」

    華祖國夾煙的手指微微顫抖:「你是什麼意思?」

    我說:「現在已經五點多了,你說的良辰吉時馬上就要過去。再則,我覺得地利人和也不在我們這邊,還是從長計議吧。」

    華祖國豎起耳朵:「你看見了什麼?還是聽見了什麼?」

    我差一點就把那姓張傢伙在廁所說的話講出來,想起老焦的拜託,忍了下去。輕描淡寫地道:「我覺得這些人對翡翠還是經驗不夠,我們不能聽任他們橫一刀豎一刀地切割下去。我想還是應該拿到吳海或緬甸去切割,那裡設備好,技工經驗也豐富得多。」

    「那要等到什麼時候?」華祖國問道。

    「只有等我從舊金山回來之後再說了,我的機票不能改,這事情只能先放一放了。」

    我們回車間時老焦迎上來,問道:「華部長,繼續切割呢還是今天就算了?你如果再要他們幹下去是要付加班費的。」

    華祖國從牙縫裡迸出幾個字:「叫他們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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