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草動 風吹草動  十八
    果然如華祖國所預料的,牌局之後,胖局長開了綠燈,皮特得以和陸凱歌簽署了意向書。

    接下來的都是技術問題,我也幫不上什麼忙。後天的飛機,我收拾了一下準備明天去陪我媽和兒子,這次來了也只有見了兩面而已,明天應該盡點為人子為人父的責任。

    九點鐘的時候電話響了,接起來一聽是李黎,說:「李先生是否打撓了你休息?」

    我說沒有,心裡有點奇怪,李黎從來沒跟我打過電話:「有什麼事嗎?」

    李黎躊躇了一下:「我想請你出來喝杯咖啡,有點私人的事情想向你請教一下,如果你覺得太晚的話就算了。」

    我昨晚打了通宵麻將,本來想早點上床睡覺,但不好意思回絕李黎。就說:「那二十分鐘以後在樓下咖啡廳碰頭好嗎?」

    李黎卻說她不想在希爾頓見面,我說那去對街的童易酒吧,她也不願意,說從中山路轉個彎,到康安西路的東都大酒店碰面,幾步路的事情。

    我換了衣服,乘電梯下樓,走去東都。在轉角上有鄉下小姑娘提了個籃子在賣玉蘭花,好久沒看見這種江城特有的花了。小時候夏季的傍晚,母親洗完澡之後換上家常的短衫,衣襟上掛了一串象牙色的花束,暗香湧動在晚來的涼風中。幾十年沒見過了,於是買了兩串,小姑娘替我用塑料紙包好,帶到東都酒店去。

    李黎已經在咖啡廳裡等我,坐下時兩人都有點不自然。我拚命忍住打哈欠,要了一杯咖啡,李黎喝的是礦泉水。

    我徵詢地望著對面的李黎,等她開口,究竟有什麼私人的事情要把我約到東都來談?

    在她籌措詞句的時候,我近距離觀察這個年輕的女人。李黎長得很秀氣,並不漂亮,但這個年齡的女人天生有一種嫵媚的風情,她手托著臉腮,眼睛並不迴避我的注視。

    「我想去美國讀書。」這個開場白來得直截了當。

    「嗯……」我等她講下去。

    「我需要的是美國大學的申請表,還有,最重要的是想托你幫我找經濟擔保人。」

    我沉默不語,只對著她的眼睛看,那副目光中有一絲焦急,但並不慌亂,我緩緩開口:「為什麼找我?我自己才去了美國兩年不到。」

    李黎欲言還止,最後下定決心,說:「我現在內外交困,必須很快找到一條擺脫的途徑,出去留學是最好的辦法,我想你會幫我這個忙的。」

    看到我疑問的目光,李黎很快地接下去:「凱歌一直在催我跟他的關係固定下來,可是我實在不想這麼早地進入一代傳一代的生活形式之中:成家生孩子,二十多歲陪一幫大腹便便的官員在酒桌上混日子;三十多歲開始變得神經質,天天懷疑老公在外面有女人;四十多歲提早進入更年期,人變得瑣碎,婆婆媽媽那一套全來了,不由自主地東家長西家短。這種一眼看到頭的日子我想起來就怕。現在出去還來得及……」

    我困惑地說:「小陸子會怎麼想?他如果知道是我幫你出去的,我們的生意還談得下去嗎?這次我們過來他幫了不少忙。」

    「他不會知道是你的幫忙,我可以發誓。他人還不錯,但眼光短了點,沒什麼大志,就想老婆孩子熱炕頭。我跟他若即若離地交往了兩年,最近他加大了壓力,一定要我跟他把關係確定下來。其實是我不想傷他,出國是個最好的借口,請你無論如何幫我這個忙。」

    我避開李黎熱切的眼神,看著鄰桌兩個衣著入時的女孩坐下。李黎給我出了個難題,陸凱歌是個關鍵人物,他參加每一場談判,對整件事情的進展瞭如指掌。如果他知道我私下幫助他的女朋友出國,心裡肯定不痛快。他如果在生意方面動點手腳的話,不管我們怎麼努力,生意絕對做不成的。皮特和我的時間,精力,和希望會全部泡湯。

    我也不想正面拒絕李黎,我拿出一副不解的樣子開口道:「其實,美國並不像你們所想像的那樣,到處都是機會。這兩年美國經濟衰退,很多美國本地人都找不到工作,在社會安全處門口排隊領救濟金。你這時候過去肯定更艱苦了,像你這樣有一份不錯的工作,放棄了多可惜。很多在美國的留學生,都在飯店裡打最不堪的苦工,本來可以做學術研究的時光就一點一點蹉跎過去了。你主意定下來之前可要好好地想清楚。」

    「我不覺得我這份工作值得我留戀,說的好聽點是個場面上的花瓶,說的難聽點是那些局長部長們的侍妾。今天早上那一幕你也看到了,胖局長的話有多侮辱人,我也只有忍聲吞下去。還有些當官的,一到無人處就動手動腳,你如反抗惹毛了他,就等著穿小鞋吧。這種人上了台冠冕堂皇講話做報告一套一套的,下了台什麼蠅營狗苟的事都做得出來。我早想離開這塊腐敗之地了。」

    李黎的眼睛裡泛起了淚花,強忍著不哭出來。

    我當然知道這些道貌岸然的傢伙的下流勾當,但想不到李黎這麼忍辱負重,像胖局長這種無恥之徒如果懷恨在心的話生意上不知會給你設多少障礙,李黎為了全局是做出了很大的個人犧牲。從那一刻起,我心裡已同意幫她忙了,但我還是警告她道:「我回去之後會替你打聽一下,有誰肯為你做經濟擔保。不過有一點得先講清楚,經濟擔保只是為你簽證用的,你到了美國之後還得自食其力,擔保人是不會負擔你的學費和生活費的。」

    李黎連忙點頭:「這些我都懂,我有很多朋友去了那兒都是一面打工一面讀書,他們做得到的我也做得到,李先生,您千萬放心好了。」突然,她兩手捂著臉,肩膀一聳一聳地哭了起來。

    我大吃一驚,連忙伸手扶住她的肩膀:「你怎麼了,李小姐,是不舒服嗎?還是我講錯什麼話了?」

    李黎搖搖頭道:「沒什麼,李先生,我本來沒想到您會答應幫我的忙的,直到您坐在我面前我還對自己說:只是嘗試一下,李先生和我又不沾親帶故,只是工作關係,也許他可以給我一點建議。誰知道您真的答應我幫忙,一下子抑制不住就哭了起來,真對不起……」

    我拍拍她的臂膀說:「李黎,就是我答應幫你忙,事情還得一步一步去做,開始的時候不要期望太高,就是手續都齊備了,你還要經過領事館那一關,這可是沒人幫得了你的,完全靠你的運氣了。換一個角度來說,你對我們這件生意也是出了力的,你也化解了很多不必要的誤會,為了顧全大局,你對胖局長忍聲吞氣我們也都看見了。你說我們非親非故的不錯,但不要忘記我們都姓李,說不定五百年前是一家呢!」

    李黎定定地盯著我看,眼中還滿是淚花,嘴唇顫動著想說什麼。我打斷她道:「你先去洗手間洗把臉,鎮定一下自己,我幫你叫杯熱茶,我們再接著談。」

    李黎聽話地站起身來,提著她的小坤包,向大廳另一頭的洗手間走去。我叫服務員再加一杯龍井,順帶把咖啡杯添滿。我取出煙來,今天可真夠累的。

    「先生可以借個火嗎?」我一轉頭,鄰桌的一個女孩擎了一支細細長長的摩爾煙,向我彎下腰來,從她開得很低的衣領可以看到大半個胸部。我拿起桌上的打火機替她點上香煙。

    那女孩深吸了一口,一仰頭,很老練地吐出一串煙圈。她並沒有走的意思,半坐半倚地坐在對面椅子上:「怎麼樣,跟女朋友吵架了?」她斜眼看著我。我望著那張浮起一層媚笑的臉,眼線描得發藍,眉毛修的細細的,塗著血紅的唇膏,手上留著很長的指甲,一股濃烈的香水味直鑽我的鼻孔。

    我馬上明白她是什麼人了,淡淡地道:「沒有的事,我們不是男女朋友。你不要瞎猜。」

    「我說先生你一表人材,那個女的卻打扮得老土,現在還有誰提那種老式的坤包啊,還好意思帶到東都這種上場面的大酒店來。先生你住在這裡?」

    我搖搖頭:「我住希爾頓。」

    那女孩「嘖」了一聲,隔著桌子湊過身來,壓低聲音道:「那先生你是個大老闆囉,想不想大家交個朋友?我和我的小姐妹都是見過市面的,我們可以帶你去任何地方玩,有很多地方,外來人是摸不到門道的。」

    我換成江城話道:「我就是出生在江城的……」

    那女孩驚呼一聲,風情萬種地掩臉而笑:「原來你是江城人,我很少看走眼的,那我們更有談頭了。我們兩個姐妹你看上哪一個?她才二十歲,我是二十一歲零兩個月;她比較純情,而我則比較會侍侯男人……」

    「我不懂你的意思,小姐。」我冷冷地把她擋住。

    「是男人就會懂我的意思。」那個女孩一點也沒有退縮,眼睛直直地看著我:「不要裝模作樣了,我見過太多道貌岸然的男人,有當官的,有做老闆的,有文藝界的,有吃了碗裡看著鍋裡的,還有毛都沒長齊的小男生。個個都懂,再不懂的房門一關也就懂了。說吧,你住在希爾頓幾號房?我們過去找你。」

    我看見李黎遠遠地從大廳那頭向我們的座位走來,我必須三言兩語打發掉這只野雞,於是做出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態,用純粹的江城話跟坐在面前的女孩說道:「你搞錯了,我是指你自己沒有估清自己的份量,像你這種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的女人,我好意思在希爾頓接待你嗎?回到你自己的座位上去,別再在這兒胡攪蠻纏了。」

    那女孩悻悻起身,把半截香煙按熄在我的煙灰缸裡。走回自己的桌位,一句低聲的「混蛋」飄進我的耳朵。

    李黎回到座位上,她洗了臉,化了淡妝,看上去清新可人,她坐下之後羞澀地笑了笑:「真是不好意思,我怎麼突然失控,在大庭廣眾之下哭了起來,李先生你不會見怪的吧。」

    「當然不會,每個人都有情緒不穩的時候,放出來比藏在心裡好。我在國外感受非常深刻的一點就是每個人都有權利我行我素,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每個人只對自己負責,關別人什麼事?」

    李黎輕聲說道:「李先生你可真理解人。」

    我自嘲地說:「也不一定,人都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別人,所以世界上才會有這麼多問題。好在現在正式提出了『理解萬歲』這條口號,我們大家都朝這個方向努力吧!」

    李黎笑了笑,沒說話,端起桌上的茶杯,吹開茶葉喝了一口。

    從側面看過去,李黎脖子上的皮膚很白嫩,耳朵小小的,耳廓很精緻。我突然發覺李黎長得很好看,是那種不張揚的好看。眉毛很細很長,彎彎的插入鬢角,眼睛並不是很大,眼底下有條笑紋,顯現時有一種嫵媚的感覺,秀氣的鼻子,小而圓潤的嘴巴。她的長相是屬於古典的,含蓄的。你要用心去體會那種沉澱在表象之外的美,這種美被張牙舞爪的流行大潮逼到角落裡,但還是靜靜地煥發出象牙般的光澤。

    李黎低著頭,桌上的煙缸裡一堆白色的煙蒂中混雜著那個野雞留下的褐色的摩爾煙蒂,我下意識地用手中的煙頭把它碾到煙灰缸底下去。

    李黎抬起頭來說:「你累了吧?我忘了你昨夜一晚沒睡,還把你拖到這麼晚。要不要早點回去休息了?」

    我被她一講,真的勾起了一個大哈欠。我連忙掩住嘴巴道:「也還好,你自己不也是差不多一晚沒睡嗎?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李黎站起身來:「你明天一定有很多事情要處理,後天要走了。還是早點回去休息吧。我送你回酒店。」

    我說:「這幾步路何必呢?我在門口給你叫輛計程車。」

    李黎說:「我可不在東都門口坐計程車,司機看到單身女人從東都酒店出來,都把你當成雞,什麼樣的輕薄言語都敢說出口。走走吧,夜晚這個時候走幾步路最舒服。」

    我們站起身來走出大廳,路過那兩個野雞的桌位時,她們肆無忌憚地盯著我們看,掩嘴吃吃地笑。我眼光都不朝她們瞟一下,出了大門來到街上。

    我們無言地從康安路拐上中山路,那個賣玉蘭花的小女孩還站在街角,李黎路過時抽了一下鼻子:「真香。」

    我說這玉蘭花香大概是江城最好聞的氣味了。老街房子,玉蘭花香,纏綿的江城方言,大概是我記憶中最溫馨的江城印象了。

    李黎說好久不見這種花了,也就是這幾年才出現在路邊小攤上,買的人也並不多,年輕女孩都用「毒藥」香水。

    希爾頓幾步路就到了,站在酒店門口,李黎好像還有話說的樣子。我問她要不要上去坐坐?

    李黎想了一下說太晚了,萬一被華祖國或陸凱歌知道不太好。突然她問我:「明天你有什麼計劃?」

    我愣了一下,說:「大概會去看我母親和兒子,我回來差不多三個禮拜才見了他們兩次。」

    李黎嗔怪地說:「兒子那麼小,你也忍心得下。」

    我心中突然一動問道:「你要不要看看我兒子?」

    李黎沉吟了一下:「明天陸凱歌跟皮特談意向書的細節,你把你母親的地址告訴我,我完了之後就過去。不知道會不會太晚。」

    我說看你方便,反正我去也就是吃個晚飯,聊聊家常。我們等你吃晚飯吧。

    李黎說別麻煩了,我就是看看你母親和兒子,坐一下就走,你們家人也團聚一下。

    我說吃便飯而已,我媽肯定會燒些菜,最後的晚餐嘛。

    李黎說:「別亂講,最後的晚餐這個意念不好,我來就是了,晚的話你們先吃。」

    我揮手叫了輛計程車,在車門關上之際,我突然想起剛買的玉蘭花,從上衣口袋裡取出來,隔著車窗遞給李黎。她先是一愣,馬上聞到花的香味,於是淺淺一笑,計程車隨即滑進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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