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紀事 卷四·第十一(5)
    離開烏坶王兩天不到,飛驢就將一個白鬍子老頭送來了。這人看模樣足有二百歲了,問了問,他說只有一百歲多一點。「那你怎麼老成了這樣?你喝過了神將的仙酒,本該有大壽限啊。」煞神老母見他衰老不堪的模樣,心中頗為不快。老頭說:「戰過混沌之後,咱就成了沒用的人,心裡一空蕩,也就老下來了。再說已經好幾年沒沾一滴酒了,饞……」煞神老母立刻讓人端來一碗「大王酒」,看著他飲下。老頭只抿了一小口就笑了,然後徐徐飲下最後一滴,兩眼漸漸變得雪亮:「有什麼事兒?您就儘管吩咐!」

    煞神老母發現雖然「通嘴子」樂於幫忙,但這人實在是太老了,除了一張嘴能說會道,全身已經沒一處靈便管用的了,大小便失禁,走路要被人抬著,吃飯只能喝流汁。但這傢伙實在是貪酒,喝起來就沒個夠,喝醉了就躺在地上,留下一攤攤排泄物。她忍住極大的穢氣,捏著鼻子從一處處大小解空隙裡費力地走向前去,手捏一隻剛捉到的螞蚱說:「這小東西的話你聽聽,看能不能聽得懂。」

    「通嘴子」咳著,嘴角流涎,半撐著爬起來,顫顫抖抖的手好不容易才捉住小螞蚱,捏弄著,咕噥:「哎,這就對了,哎,踢躂也沒用,服管吧……哩嚕連勾,啊巴拉啞,吱吱呀巴!喀!喀!豆——!」

    老人皺起眉頭,轉向煞神老母說:「老天,它總算開了金口……」

    「它說什麼?」

    「它開了金口……讓我來問細發些吧。」

    02

    「它說了什麼?」煞神老母急急追問,死盯住老頭兒,恨不得一下把他的嘴巴撐開。

    「唉,唉,小東西啊,它說了,自己是一個大族裡落隊的人!」

    「呸!什麼人,是蟲。當然是落隊了,這還用說。問問它,能不能把一族『人』都召了來,咱這邊有人要僱用它們,想讓它們幫個大忙。」

    老頭兒擦擦涎水:「幫個大忙,嗯,我問問它看行不行。小螞蚱,咕嚕巴稀,斯達斯達,啊,啊。豆——」

    「它怎麼說?」

    「等等,它打嗝哩……」

    「這些臭毛病一樣不少。」

    「就是呀,大小也是個性命哩。」

    煞神老母等著,極不耐煩。

    老頭兒把小螞蚱放在耳邊,一會兒搖動一下:「媽的,它還是打嗝兒。大約是剛才你把它嚇著了也說不定。說呀!豆——」

    小螞蚱雙翅張開了一下,露出火紅的羽翼,又蹬了一下雙腿。老頭兒再搖動它,笑吟吟的:

    「它說了,那是千軍萬馬的事兒,那可不是鬧著玩的,那得是它們裡面的神——那只『螞蚱神』開口說話才行。『螞蚱神』手裡有令旗,旗往哪邊搖,它們一夥兒就往哪邊飛。這是一點都馬虎不得的,俗話說了,軍令如山倒嘛。」

    煞神老母哼了一聲:「小小東西還沒有指頭大,倒也這麼多窮講究。」

    老頭兒對準小螞蚱咕噥了幾句,又將其對在耳朵上,回頭說:「它不高興了!它說別以為自己個頭大就傲橫,個頭並說明不了什麼!還是實打實地說吧,想求咱幫個什麼忙吧!」

    煞神老母差一點氣壞了。可是沒有辦法,還真是得求它!於是她忍氣吞聲,低聲細氣地說:「求求螞蚱物件了,咱們是口頭語不同,心裡的敬重是一開始就有的——這麼著吧,事成之後咱會重重謝你,只不知你有個什麼喜歡……」

    老頭兒很快對準它咕噥一番,又把話轉譯到這邊:

    「俺並不是貪戀東西的人,俺不過是要個尊重罷了。俺不是一般的螞蚱,俺是大隊人馬裡的文書——你要是個懂行的,就會掀開羽翼,看到上面比一般的螞蚱多出兩個斑點兒……」

    煞神老母笑了,但極力忍住了才沒有笑出聲音,生怕惹惱了它。她心裡說:「老天,有了點學問,就連一隻螞蚱也氣壯神足的。沒法兒,就是這樣。唉!」她彎彎腰,叫一聲「文書閣下」,恭恭敬敬說道:「我想請教閣下,究竟用什麼辦法才能見到『螞蚱神』它老先生哩?」

    「咕嚕啦皮,麼,麼,豆——」老頭搖動它,傾聽,轉述:

    「俺『螞蚱神』一般人怎麼會見呢!它忙天下大事,日理萬機,指揮千軍萬馬,平時連我們都見不著呢!它白天領隊行軍,夜裡攻讀兵書,光是門衛隨從就有一百多個!進它的帳子要通五關答五令,口令答錯了就得殺頭!哧,凡人還想見它?下輩子吧……」

    煞神老母恨得牙根癢,但還是忍了,聲聲哀求:「文書閣下行行好吧,事不到萬分緊急哪能勞您大駕呢!還是為我們想個辦法吧,事成之後……」

    「咕嚕呀麼,呀麼,豆——就別說什麼事成之後了,這會兒有什麼嫩苗兒、清新露水什麼的,就先端上來吧!我這就告訴你,安,你先支稜起耳朵給我聽好了……」

    老頭兒頓了頓,煞神老母趕緊說:「我聽好了……」

    「你要擺好一個供桌,上面放了最香的嫩苗兒、清露、一小勺槐花蜜、一滴香油,最後再點上香。要緊就是這香,『螞蚱神』要聞著它的味兒才來的——它要是小燕子焙成了粉,再摻上豆油搓成的。這香條要到了午夜時分才能點上,東西南北四個風向都得點,為什麼?就因為你不知道這時辰俺『螞蚱神』到底在哪個方向哩……」

    煞神老母長歎一聲:「老天哪,這事兒可真麻煩!」

    「嚌嚌咕咕,咕咕,豆——當然麻煩。不麻煩,如果一招呼就到,那還叫『神』?凡是『神』都得這樣哩。」

    「那倒也是,」她搔搔頭髮,向著螞蚱施個禮,「我今夜就辦起來,不過還求您螞蚱文書多多關照……俺這就給您上嫩苗兒和清露水……」

    餘下時間就是讓人準備各種物料:最難的是小燕子。逮,逮了一隻又一隻,都是老燕子了。好不容易才捉住了一隻小的,剛會飛的。還是一隻黃口呢,掙扎,叫。螞蚱說:「實在沒法兒,對不起了,人世間要做成一點事兒,殘忍還是少不得的。閉上眼一狠心也就成了。」在煞神老母聽來這都是多餘的聒噪,她一下就把小燕子的脖子擰斷了。找一片瓦燒上,焙透,制粉,澆上豆油……忙完了這些,天也就大黑了。

    午夜到了,供桌擺好。

    兩支細細的香燃上,裊裊青煙往上,搖動幾下,往一旁飛散而去……

    這一夜是東風。沒有一點訊息。

    第二夜再擺供桌。西風。大約是黎明三點左右,老頭手裡的小螞蚱不停地蹬腿,發出奇怪的吱吱聲。老頭趕緊將其對準耳朵,聽了沒有一會兒就大喊大叫起來:

    「老天,不得了啊,『螞蚱神』正往這裡趕哩,它已經在三里之外了,它剛剛才聽見咳嗽聲……還不快快跪了接、接駕!接駕……」

    煞神老母小聲說:「我,我不情願哩……我還是施個彎腰禮吧……」

    她向著供桌彎下腰,一動不動。

    03

    不知過了多久,只聽得一陣微風吹過,供桌上「噗」的一聲,落下了什麼東西。煞神老母小心地低頭去望,見是一隻碧綠中透著紫紅、長約兩寸的大螞蚱。它一落下就高翹起兩隻長滿了尖刺的大腿,只用幾隻前爪走動了一圈。它的羽翅振了兩次,在燈燭下發出五色虹光。老頭兒看傻了眼,一手沒有捏緊,那隻小螞蚱一頭跌在了供桌上。大螞蚱一跺長腿,小螞蚱渾身亂抖,又發出了剛才那樣的吱吱聲。

    煞神老母一遍遍彎腰,說:「螞蚱神駕到,有失遠迎!有失……」

    她剛剛說過,老頭就大聲咕嚕起來,並低頭聽供桌上的聲音。這樣許久,老頭漲得滿臉通紅,還是說不出什麼。煞神老母焦惱地看著他。

    老頭攤著手:「實在沒、沒法兒啊。它們螞蚱就像咱人一樣,也有個口音的問題——它的方言很重哩……」

    「那就請文書——讓它幫幫你嘛!真是死心眼兒……」

    「哦對哩,這倒是個法兒。不過轉過來轉過去的,您老母就得耐住性子,湊合著聽吧!」

    老頭清清嗓子,咕嚕一陣,側著頭看看小螞蚱,又看看大螞蚱,半晌才開口轉述:

    「螞蚱神說了,軍情緊急萬事纏身,何方膽大之徒,竟敢這般莽撞邀來本神?快快報上姓名來!」

    煞神老母施一個禮:「我乃宮中上人,來此平原視事,有大使命在身,不敢懈怠啦。今個有要事煩請螞蚱大神相助,如若功成,願不惜代價,贈與千金……」

    「咕嚕哩哩,哩哩,豆——豆——本神還稀罕你那仨瓜倆棗兒?有事說事吧,不用繞這些圈子!」

    「哎喲螞蚱神真是大方之家!我等佩服之至!不過話還是說回來了,報答還是要有的,咱好歹也是宮裡出來的上人,總拿得出東西……我想借貴神大兵滌蕩平原,令旗指處,豈有完卵?往復幾次,就像篦頭髮似的,也就草枯禾盡了,豈不快哉!」

    「咕嚕嚕——那花的工夫可大發了!我可吃不消;還有,旅途勞頓,槍械輜重的這麼一大沓子……」

    「事成之後,我將為您修一座金碧輝煌的螞蚱廟!」

    老頭一時不敢吱聲,小聲問她:「這,這可是天大的事兒啊!話一說出去就收不回來了,我可真要告訴它了!」

    「你照直說就是!」

    「那好,我可真說了……咕嚕哩哩,哩哩,豆——豆——嗯,怪了,我說了,瞧螞蚱神一聲都不吭了,嘿,它啞了口了!哦,慢著,它咕噥起什麼了,我得問問螞蚱文書了……嗯,它是這麼說的——感謝、感謝不盡!若宮中上人真能如此破費,咱就先謝過了——看在你搬兵心切的分兒上,俺兵是出定了……」

    煞神老母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老頭將耳朵湊近了供桌聽了一會兒,又補充說:「它說了,不光是自己手下的兵,它還有兄弟武裝哩,全能給你招呼來——比如說『白毛神』、『土撓神』——這也是兩種蟲子,專咬樹葉和根莖之類,也都不是等閒之輩啊……」

    煞神老母興奮得鼓掌:「謝天謝地,咱真是交了好運!那就快快調兵吧,咱們說幹就幹怎麼樣?咱們還等個什麼?」

    「咕咕嚕嚕,哩,哩,豆——螞蚱神說了,供桌前的這個娘兒們真是個急性子……『嘿嘿嘿』,它還這樣笑了呢——我對螞蚱的笑聲不一定轉達得準確,不過大概也就是這樣笑吧……」

    一個無風無雨的日子裡,大約是到了半下午時分,西天裡生出了一塊黑雲。這黑雲絞擰翻滾,發出了若有若無的滋滋聲,就像鍋裡煎了什麼東西似的。那雲彩越滾越近,上下蕩動,呼一下撲進了莊稼地裡——待它瞬間飛離飄移之後,地上的綠色竟然全都沒了。

    人群盯住這雲彩,先是發出尖叫,接著是禱告,是泣哭。

    這黑雲在平原上旋動,每三天就要從南到北過一遍,凡是它經過的地方,都變成了一片光禿。不久樹葉也開始脫落,接著是大片枯黃死亡。

    「老天爺啊,快救救可憐的平原吧,這是招了哪門災星啊!你快睜開眼看看吧,看看吧……」

    人群呼天搶地,泣不成聲。

    只有一些五大三粗的年輕人格外興奮,跳著叫著像過節一樣。他們也不知為什麼高興,只是覺得來勁兒。他們在大街上叫著:「好啊!真好啊!快點吧,該怎樣就怎樣吧!讓它們……來得再猛烈些吧……」

    與此同時,煞神老母真的招呼起一件不大不小的工程:蓋一座螞蚱廟。廟址就選在離大海不遠的一個沙嘴上。她讓兒子憨螈找來一些野物,讓那個年邁的騷狐做了監工,自己畫圖。

    這座廟只有三尺高、四尺寬,倒也精緻。通嘴子老頭到新落成的廟前看了看,大為驚駭,說:「老母啊,你可是給人家螞蚱神許過願的,你如今蓋這麼小的東西,還不要惹惱了它?」

    煞神老母搖頭:「這你就不懂了。我許願那會兒可沒說蓋多大的呀!再說了,在螞蚱眼裡,這廟已經是大得不得了啦!它是一種小東西,它看什麼都比咱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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