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紀事 卷四·第十一(3)
    「『怎麼會是小煥?怎麼又是這個小崽子?』他跟我叫『小崽子』……」

    我笑了。

    「你還笑,還有啦……」小煥拉著哭腔,「老疙直搖頭,說人家老碡是『大盜』,小煥只不過是個『小偷』,不會是他……這傢伙糟蹋人真狠!」

    我覺得多年以來,真正氣著了小煥的,應該是老疙的這一番話。他寧可當大盜也不願做小偷。可他實在也只配做後者。現在回憶一下,連我也驚異於自己的忍耐力。我太能容忍了。雖然我們不止一次鬧翻,可對方總能很快動手修復。我有時也深感茫然,不知有什麼辦法才能終止這種奇怪的關係。我已經意識到,這種關係會使我內心的秩序悉數破壞,給我帶來真正的痛苦。面對著一個徹頭徹尾的混賬,我竟然無動於衷,這到底是為什麼?我常常強調的道德感遇到了真正的考驗,實際上我已經在有形無形地鼓勵和慫恿這個傢伙。這種鼓勵是隱性的,合作卻是顯性的。我想鬥眼小煥那些惡狠狠的話,也許正把人性中某些角落裡的東西給翻騰出來了——只不過是揭露了一些正人君子某一個側面罷了。在那種譴責和一迭聲的辯解裡,我不是也隱約透出了一點快意、一絲若有若無的附和嗎?斗眼小煥實際上正與另一個更加隱蔽的「我」合作良好——這個念頭在腦海裡一閃,使我一陣厭煩。每每聽著小煥那些肆無忌憚的、粗俗到了極點的攻擊和誹謗,還有性的宣洩,好像受到了某種精神按摩似的,一種放鬆和愉快感讓人不忍拒絕。

    我這會兒終於沒有讓另一個「我」逃掉,伸手揪住了那片衣襟,不再放鬆。我發現當小煥顫顫抖抖地出現,並且身後還跟了一個半語子時,我心底的厭惡與欣喜竟然同時出現——一種可能來臨的嶄新的契機、一番奇異的精神經歷,正一齊誘惑著我。小煥是一朵惡之花,惡得有魅力,這也是一個事實。總之一切都該有個了結之期,這與那個礦區的賬目需要當機立斷一樣。想到這裡,我說:

    「小煥,不要講了,我想和你認真談一件事。」

    他止住了話頭,愣怔怔地望著我。

    「我想跟你商量——實際上這事我在心裡醞釀了很久,已經有好多年了……今天總算考慮成熟了,我想告訴你:我要終止我們之間的關係,再也別來往了。」

    「廢除我們的友誼?」

    「我們不要再來往了。」

    小煥往後退了一步:「你說什麼?你是什麼意思?」

    「我想跟你心平氣和地講明白。我覺得這種關係損傷了我的心情,使我活得很不愉快,很痛苦;我也不適合做你的朋友。就是這樣,真的。」

    小煥好長時間沒有做聲。他看看自己的手,又抬頭看看我。後來他的眼睛終於一動不動地盯在我的臉上,像要好好研究一番似的。他這樣研究了一會兒,鼻子裡發出了一聲奇怪的聲音,「哼哼」著,轉向旁邊:「聽到了嗎?」

    半語子一直癡呆地昂著臉,瞇著眼睛傾聽我們的對話,這會兒像大夢初醒一樣大叫:「我也聽明白了!」

    小煥走近了他,扳住了他。他倆站在一處,與我有了一段距離,一塊兒長時間地看著我。小煥說:

    「看到了吧?這傢伙裝模作樣。不過他大概瘋了!」

    小煥留下了仇恨的一瞥,拉一下半語子,嘴裡咕噥:「讓他等著吧!」

    他們跨出茅屋,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園子,然後沿著一條小路往前踟躕,消失了。

    我從窗戶上看著他們的背影,一聲不吭。我沒有跨出茅屋一步。我在心裡稱自己為「冷酷的傢伙」。是的,就這樣結束吧。在這個世界上,各種事物之間都有一種奇怪的關係,有的就是需要割斷。我結束的,正是它們當中的一類。這種拒絕對我而言有些沉重。但我明白,寧靜只能來自一筆一筆「賬目」的了結。一個人最終會發現,他只要活到了中年,那麼下半輩子的主要工作就是忙於「了結」——如此而已。這時他會驚異地發現自己已經不由自主地攪進了很多筆「賬目」之中,它們繁瑣地糾纏一起。

    了結吧,要不厭其煩,要有耐性。即使為此累得焦頭爛額也必須做,因為不這樣就不會擁有片刻的寧靜——心靈的寧靜。

    她的琴

    01

    睡不著,很想與拐子四哥夫婦待一會兒。看到他們的屋子裡還亮著燈,就走了過去。

    他倆盤著腿,蓋著一床薄薄的被子,旁邊就是半臥的斑虎。斑虎見我跳上了土炕,馬上興奮地坐了起來。四哥拍拍它的頭顱,它又重新臥下。可是它的眼睛分明露出了笑容。

    萬蕙說:「坐吧,一塊兒拉拉呱兒。」我坐下了,她又說:「老寧兄弟,你不在的日子裡,我和你四哥就是這麼坐著,他吸煙,俺倆說話。你四哥老跟俺講年輕時候的故事——你四哥那時不是個老實人哩。」她這樣說著,笑嘻嘻的。我看看四哥,看看他窄窄的額頭四周那些發紅的茸毛——它們這時大多都白了。過去我曾欣賞過他這窄窄的額頭,因為它多少有點滑稽的意味。可是這會兒卻沒有這種感覺了。那變白了的鬢髮使他顯得更為莊嚴,看上去不可侵犯。大老婆萬蕙說對了,他從來不是一個老實人,老實人會成為一個流浪漢嗎?

    他曾經是真正的流浪漢,拖著一條拐腿走過了南南北北。我雖然長了兩條比他更健壯的腿,可是這一生不見得會比他走更多的路。他無論在我的童年、少年,還是在我的中年,都成為生活中極為重要的一個參照、一位人生摯友。

    萬蕙突然笑吟吟地問:「那個瑪麗姑娘怪俊的,她對你有點意思吧?」

    我問四哥:「有點意思嗎?四哥?」

    四哥把煙斗從嘴裡拔出,絲絲吸氣,說:「剃頭刀子揩腚,好險!」

    萬蕙笑得前仰後合。我也笑了。這句稍稍粗魯的俏皮話在平原上十分流行。

    接下去的時間裡三個人一塊兒沉默了。四哥吸煙,不時看看昏黑的窗外,低頭自語:「這閨女走了可有些日子了……」

    我的心裡一動。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那麼他一定在說肖瀟。果然,他咂著煙鍋,把臉轉向我:「我看出來了,她走得日子一長,你就煩疵疵的。嗯,也真該回來了。」

    萬蕙一點都沒覺得男人的話有什麼玩笑的意味,緊隨上說:「真是好大閨女啊!安安穩穩的,我就喜歡這孩子,想她了想她了……」她這樣說著,卻抬起眼看著我。

    「你沒打聽一下她回了沒?」四哥問我。

    還沒等我回答萬蕙就說:「這還用打聽?她只要回了,第一個來看的就是咱這裡了——是吧大兄弟?」

    我點頭。今夜讓我如此不能平靜。我真的很久沒有看到你的面容、聽到你的聲音了。我於午夜想得最多的一個人就是她——起碼一度是這樣。我們曾經走過了一些驚心動魄的時刻,那真是激越而漫長的日子,總算一點一點走過來了。回顧過去,會覺得一切坦然嗎?似乎是這樣——我們真的已經身心篤定了。這種異性之間的信任和依賴美好到了極點,是人生的一種理想狀態,我常常為了這種結局而感到慶幸。她多麼敏慧,即人們常說的那種「冰雪聰明」,只要一瞥我的眼睛也就明白了我心裡的一切。我甚至知道她在初見小白的一刻,不是從對方,而是從我的目光裡明白了,知曉了我沒有說出的每一句話。

    這樣的一種相知、一份兄妹般的情誼,每每使我產生出陣陣感動,那一刻,她差不多可以替我說出:看到了吧,多好的一位男子!多好啊,你們倆多麼合適多麼般配啊,這可是我最信任的朋友,我作為一位兄長,這會兒就把你交給他了……這番話沒有說出來,彼此悶在心裡,以後也就不再提起了——我們似乎都在小心翼翼地繞開這個話題,迴避著什麼。這種迴避稍稍讓人忐忑不安,也讓人尷尬,甚至還摻雜了一絲小小的幸福……但總有一天我還是要說出來,因為我固執地認為他們是最好最合適的一對。這不會傷害她,最終不會的。我會一再地強調:小白是我所看到的最好的男人了,有勇氣,有心勁兒,長得也有模有樣的。還有,最重要的是,他懂得愛並能深深地沉湎其中——在這個濫情輕薄的時代,這是多麼可貴的一種品質!像畜牲一樣隨處交配的男女豬玀得意洋洋,哪怕能夠稍稍恪守一點的矜持都要備受嘲弄。小白的一往情深恰好說明了他作為一個人的力量:對愛人,對土地,對真與美,莫不如此。一個兩性上混亂如豬玀的男子或女子會對這個世界有仁有信?誰遇到過呢?那麼離開了仁與信,他(她)作為一個人又會有多少價值呢?所以,親愛的肖瀟,我正是從如上這個意義上,向你鄭重地介紹了我的朋友。

    一兩年前的那一刻,我們差不多是在一道懸崖旁一塊兒停下來的。我們當時沒有了任何辦法,似乎也就沒有了任何秘密,然而最終卻沒有逾越那一道線。這真是了不起的一個成就,雖然為新時代的現代人物所訕笑,或被斥責為另一種虛偽。可這也不失為一種良好的處境和慎重的選擇。這同樣是一種自由,它的源頭既古老而又現代。

    我那時候終於有機會告訴:當我第一次見到你之前,已經被你的琴聲所吸引——我身掮背囊站在離園藝場大門不遠處,聽著從小學校園裡傳來的風琴聲,全身灌滿了激越的潮水,它一下就漲到了最高點。我得用盡力氣才能將自己從幻想中拉回現實。一切都因為它太相像了,太像當年我的音樂老師彈出的風琴聲。我就這樣佇立了一會兒,然後不顧一切地走進校園,擁門而入——就這樣,更大的奇跡發生了,我看到的是和當年的女教師一模一樣的一位姑娘,她就坐在風琴前面彈奏!我傻乎乎地盯著你,以為是做夢——還是那間屋子、那架風琴,就連一旁小桌上的那瓶花都完全相同!天哪,人世間就是有這樣的巧合,它就發生在眼前——當你緩緩地轉過頭來我才發現,你和當年的老師側面輪廓完全一樣,然而正面還是有一些差異……當然,你們不是同一個人。

    可奇怪的是那一次幻覺不僅不能消失,它反而會一直延續下來。我從年齡上遠大於你,可是心裡一直有、仍然有——一種奇怪的東西,它就是少年時代扔下的一枚種子。它在那裡鼓脹著,渴望長大……我像信賴當年的音樂老師一樣,信賴著你……

    02

    她如果仍然還在那間小屋裡——我是指當年的老師,我處於今天的境地又會怎麼辦呢?我一定會得到最大的援助。我將按時向她求助、請教、訴說,並相信諸多痛苦和憂煩都會因此而減弱甚至消失。對你呢?肖瀟,我還稍稍缺少一點把握,因為一種遠比往昔更為激越的情緒在左右我、搖動我、阻止我。我最終沒能那麼坦然地待在你的身邊,特別是一開始……

    這會兒,我只盼你早些歸來。因為這是一個相當特殊的時刻。我需要你,需要你離我再近一點。

    黃昏時分,我在四哥夫婦的注視下走出了園子,一直走向園藝場裡。我們在一起留連過的地方,如李子樹和楓葉樹下,我久久站立。我甚至希望再次聽到北風裡傳來的陣陣琴聲。當然這不可能。

    你的那扇窗戶黑著燈。這曾經是荒原上最溫暖的一扇窗子。

    就像走在永遠沒有盡頭的少年時代一樣,我的懷裡至今還抱著一大束鮮花,它在等待著一個人收下它。我在長長的尋覓之路上走啊走啊,一直走到了中年。我懷中的這束花已經碎成了屑末,可是依然沒有放棄。我總會找到你,我的老師。我一天都沒有絕望,我會一直地尋找你。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