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紀事 卷四·第十一(2)
    其實斗眼小煥不宜於做個富人:關於匱乏與精神之間的關係的那套理論,對小煥起碼是完全適用的。只有讓他匱乏,讓他遠離奢侈,他才能活得像人一樣——世上就有這一類人,他們只要腰裡有了幾個錢,就會結構出一段荒唐的生活。眼下的小煥基本上算是貧窮潦倒了,做大亨的嘗試已告失敗,雖然身邊還勉強跟著一個半語子僕人,但那只不過是餘下的一縷淡弱的尾音罷了。他通常對兩種人的攻擊是頗具才分的,一是女人,再就是以前的朋友。他對這二者的攻擊痛快淋漓,往往讓人覺得既擊中要害,又十分解渴。他說瑪麗是「饞死人不償命的婊子」;罵肖明子:「別看一輩子吃著粗茶淡飯,實際上卻長了顆邪惡的心靈。」他一再嘗試用出色的口才去征服別人:善於背誦,能夠讓一些警句脫口而出,一隻手掌像鳥兒扇翅一樣在耳側翻動不停……

    園子裡的安寧只是一種假設。從礦區回來的第二天,瑪麗又開著那輛藍殼轎車來了。她這次穿了一套莊重的深色西裝,卻仍然掩不住一身風騷。她喜歡像時裝模特兒那樣走路,努力突出胸與臀。她告訴,這次是到園藝場去,可忍不住還是要順路到這兒看看。「很久沒見了!」她伸出手,像過去一樣微笑:「您瘦了,好像還有點……焦灼?」

    她大概希望我變成那樣吧。我沒有搭腔。她自己倒算得上神采奕奕,楚楚動人。看著她,有時會覺得小平原上能夠出產這麼一位尤物,也著實不賴呢。說真的,她作為一個人而言,也像斗眼小煥一樣,極富觀賞價值。就像夾竹桃,有毒,幾片葉子就可以毒死一頭老牛,可它的花瓣仍然十分美麗。

    我知道她為什麼而來,只是忍住了不說。她也好像早已習慣男人的這種克制和矜持了,悠然自得,一雙漂亮的長腿動來動去——用小平原上流行的一句話說,即是個「水靈靈的大閨女」。她長了一張真正的櫻桃小口,平時就由它吐出一些言不由衷的假話。我喜歡這樣一張小嘴。

    「我還是擔心你的園子,順路趕過來看看。」

    「真是一個可憐窮人的好孩子。」

    瑪麗尖叫一聲:「喲,你是窮人嗎?」

    「比起你的那一大筆遺產,還有你的老總,我當然算是窮人。」

    「真正的富有來自精神。」

    「也來自姑娘。」

    她瞥我一眼,那微微受驚的眼神在問:為什麼?

    我說:「一個人能和他喜歡的姑娘在一塊兒,握住她們的小手,就什麼都有了……」

    瑪麗高高的胸脯急劇起伏,嚥了一口唾沫,撫摸著桌子……她抿著嘴,滿意地笑了。

    我卻沒有一絲笑容,說下去:「握著她們的小手,還要迷惑:這麼漂亮的姑娘,真像一朵花,小腦瓜裡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的邪惡念頭?」

    她愣怔怔的。一會兒,這個櫻桃小口咧開了,嘴唇微微上翹,讓人覺得有一種難以言傳的東西在那兒時隱時現:「你的黑胡碴真濃啊——你這人多麼有意思啊!你說話真有意思啊……」

    「我可不覺得有什麼意思。」

    「可我總想來找你呀!」

    「是嗎?找我幹什麼?」

    「找你……」她囁嚅了一下,「想和你多說一會兒話唄,聽你講話就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哦!」

    「是嗎?我自己一點兒都不知道。」

    瑪麗笑了:「實際上你狡猾著呢。」

    「啊,老狐狸了。」

    「你不過是裝糊塗罷了,你把別人吸引到自己身邊,還裝作若無其事。」

    「若無其事?」

    「當然了……」

    「你錯了。像你一樣,我正為這片園子上火焦急哩。」

    瑪麗連連擺手:「這……不會吧……」

    「你總想把這片園子搗鼓到老總手裡,這事兒一旦成了,他會給你多少報酬?」

    瑪麗跳起來:「你開什麼玩笑,你怎麼啦?」

    「這一點都不是開玩笑,這是錢,是你的命根。」

    瑪麗的臉色馬上變了……

    02

    經過了一段時間的蟄伏,色狼老碡又出動了。不斷有關於他的令人震驚的消息傳出來,恐怖像細菌一樣在空中擴散,弄得人人不安。老碡每一次都成功了,而分局頭兒老疙那一夥每一次都失敗了。老碡在灌木叢中、在生活區,在一切地方都留下了他的臭跡,讓老疙追蹤,讓他像一隻獵狗那樣嗅來嗅去。午夜裡偶爾爆出了槍聲,人們都以為那是老疙的人與老碡交火。但事實上老碡根本不給老疙這個機會。他只是一個影子,一個可望而不可即的怪物。傳說中老疙真的絕望了,真的想把解決老碡的任務交給刀臉一夥。刀臉信心十足,說與老碡雖然是井水不犯河水,但一旦接受了官家的任務,就一定會幹得出色,利利索索地交差。這是平原上都在傳說的一些消息,傳得煞有介事,有鼻子有眼,不由人不信。

    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之後,人們在某村落一處雪白的牆壁上,發現了老碡留下的一幅巨大的****的圖畫。圖畫上竟然出現了老疙的形象。這個官家的緝兇能人在作品中竟然成了一個可憐巴巴的受害者。人們看著那幅漫畫想,老碡肯定在這兒花去了不少工夫,而且還有著驚人的藝術天分。人們傳說,老疙面對著這一巨幅漫畫,氣得嘴都歪了。當然他很快把它塗掉了,可是在塗掉之前卻是認認真真地拍照取證——連那幅漫畫下邊的一些雜亂的腳印都澆了石膏模型;而且還取了一些土,小心地包起來。據人講那裡面留下了老碡難以祛除的臭氣,將留給那些鼻子尖尖的德國犬好好嗅嗅。莊稼人都說,老疙平時對人多凶,可他撅著光屁股的模樣還是讓人給畫到了牆上。

    整整一個秋末就讓老碡給攪得惶惶不安。礦區賠償的事情退居了次要地位,因為無論附近的村子還是那個園藝場,都在談論老碡。老碡特別可憎之處還在於,他欺辱的都是一些真正的弱女子,比如說鄉鎮企業的女工,剛滿一年教齡的女教師,農村少女等等。

    就在這極其不祥的日子裡,斗眼小煥又領著半語子來了。看來我們的園子再也不會享有安寧了。

    他一來就笑嘻嘻的,彷彿逢遇到了極大的喜事:「聽到老碡的事情了吧?」沒容我回答又說:「這傢伙是條漢子,是個快手。」

    我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

    「你看,幾天的工夫就收拾一個,三下五除二解決了,不留痕跡,不是『快手』嗎?」

    小煥的邪惡遮掩了他殘存的一點同情心,但我知道他倒不見得有多麼凶狠。後來他見我不再應聲,又涎著臉說:「我想,有一個人交給老碡倒比較合適。」他一邊說一邊伸手向半語子討要什麼,半語子趕忙遞過一支雪茄。小煥深深地吸上一口:「該把園藝場的那個姑娘交給老碡了。這一對湊在一塊兒,會有一陣像樣的扭殺。」

    我狠狠盯了他一眼。他不理不睬:「瑪麗也可以——不過老總的人老碡也不敢碰啊。刀臉那一夥老碡也不敢碰。什麼東西碰得,什麼東西碰不得,人家老碡心裡忒有數。可見這不是個一般的人物兒……」

    「這個傢伙落網的那一天,該處以絞刑。」

    「你想得倒好,這樣的人還會落網嗎?這樣的人從來只有一個下場,就是自己收拾了自己。這個人活得真痛快,就是心太狠了點兒。」小煥東瞅西瞅:

    「那個拐子告訴我你回了城裡。我心裡有數,他是騙人哩,想調虎離山。他哪裡知道我最摸你的脾氣,你在這裡等著賣地呢……」

    最後兩個字把我刺了一下。我心裡的厭惡陡然增大。

    他又問:「見到武早啦?」

    我沒有回答。他自言自語:「那是一個鬈毛瘋子,一頭公羊。我知道這麼說你又要發火啦,我可不怕你發火。老夥計,你對我翻臉的時候可不算少。想一想吧,你都用什麼話刺過我?我不記仇。你誹謗過我。那種惡毒的語言只有你才說得出來。這一方面表明你有很高的想像力,有才華,另一方面也表明你是一個最瞭解我的人——我心裡常常想,我和老寧是一對棒打不散的鴛鴦啊……」

    最後一句讓我哭笑不得。我瞥了瞥那個在一邊哆哆嗦嗦、激動不已的半語子,心想你們才是一對「棒打不散的鴛鴦」呢!

    「你看,我們倆初中時候就是同學,有一段還是同桌,記不記得?」

    我實在想不起了。因為那時的小煥沒什麼出色之處。我只記得他是全班最髒的一個,總是拖拉著兩淌鼻涕,下雪天就穿著一雙很大的蒲草窩,拖拖拉拉地走,褲腳異常肥大,總是遮去蒲窩的一大半;他的父親在一邊昂著嗓門一喊,他就跑起來。他的父親先是在園藝場裡做一個不太重要的負責工作,後來就調走了。小煥一家也遷走了。記得他後來回憶起自己的父親,竟然莫名其妙地說:「一個偉大的人哪,有偉大的性格!」還說:「我作為一名高幹子女……」大家聽了一陣發愣:他怎麼算是「高幹子女」呢?

    我知道小煥到這裡完全是找消遣來了——而我也並非不需要這種消遣,只不過想更好地觀察一下,想看看一個墮落的傢伙又有什麼新花樣、能走多遠?當小煥與我說話時,半語子就在一邊看著,滿懷欽敬地盯著主人,又同情地看我一眼,目光在我們兩人臉上掃來掃去;時間長了,大概也覺得有點無趣,一個人轉到了一邊,從寫字檯上摸起一本書,看著看著竟吟哦起來……小煥很快注意到了半語子的閱讀,屏住呼吸,用眼睛向我示意。

    一瞬間只有那個奇怪的聲音在屋子裡震響。它節奏分明,抑揚頓挫,但無論如何也聽不清讀了些什麼。

    小煥皺著眉頭,歎息一聲:「他多麼好地再現了、再現了那一刻的激情……」

    03

    小煥談起我城裡的那些朋友,心情鬆弛下來。他一個一個評價、議論,問他們這些年的近況、有什麼作為、與我來往密切否。我不接茬。小煥不知為什麼說著說著大罵起來,用語之粗魯令人大吃一驚:他一個個挨著罵了一遍,把一些莫須有的罪名全加了上去。小煥罵得肆無忌憚,旁若無人,在屋裡走動,激動揚手,滔滔不絕。那一瞬間他真的變得才華飛揚了。我真不知道是一種什麼力量刺激了他,使他變得如此大氣磅礡、妙語連珠?再看看他的眼睛,這會兒閃著賊光,一雙鬥雞眼正在費力地調整著焦距,迎著我射來,使人從裡往外發冷。這個具有極大毀壞力的人物就像一架大功率的揚聲器,又像一台破爛不堪的推土機……

    他罵著,一口氣把那支粗大的雪茄煙吸完,這才粲然一笑,肩頭一聳說:「剛才咱也玩了一回嫉妒同行的把戲!」

    半語子將一切都聽在耳朵裡,迎著小煥笑了起來。

    小煥說:「輕鬆過了,也該說點真格的吧,老寧,那個瑪麗沒少來打擾你是不是?」

    「來過幾次,都是為工作上的事情。」

    「對,都是為工作上的事情,在荒郊野泊的一個茅屋裡接頭,就像搞地下工作似的……」

    還沒等我解釋,他又皺皺眉頭:「真的,搞地下工作那會兒要選一男一女扮成假夫妻……」說著眉開眼笑:「多麼有意思的年頭啊,讓我干,我就會找瑪麗當搭檔……你也該好好教瑪麗幾手,讓她回頭結結實實收拾老總……」這個喜怒無常的傢伙說到這兒突然想到了什麼,大聲吵著:

    「聽說你常常跟分局的那個老疙接火?」

    「我們見過一次。」

    「嗯,那麼就拜託了——給我捎句話吧!就說我小煥跟他誓不兩立……也不知哪個狗娘養的向他隆重推薦,說什麼『很有可能小煥就是老碡』——你別吃驚,生氣的事還在後邊,你猜老疙說了什麼?」

    我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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