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紀事 卷一·第三(4)
    煞神老母從一開始就給自己劃定了一條線:決不干涉大神的艷遇。因為那種事對一個如此威猛的男人既不可避免,也難以阻止。如果在這方面令大神厭煩,等待她的會是什麼即不難設想。儘管如此,她最終還是要逾越自定的那條界線。特別是混沌初開之後,大神身邊的女人多了起來,這讓她恨得咬牙切齒。大神對她不再像過去那樣寵愛,這倒情有可原;但他目光中偶爾閃過的那一絲厭棄讓她不能忍受。她無法解決橫亙在面前的這道難題,既無法破解又無法繞開。那些女人浪聲浪氣的哼叫如在眼前。她明白自己的憤怒有多大的力量,這可以使她鋌而走險殺死她們,一個不留!可她不敢。於是她開始酗酒,常常喝得昏天黑地。有一次她由於牙齒脹痛,一伸手捉住了一隻從面前跑過的小蜥蜴,咯吱咯吱吃了下去,就像吃一根生蘿蔔。蜥蜴的慘叫聲和滴滴答答的血珠灑下來,讓她快活了好幾天。後來她就養成了隨手抓一些小生靈來吃的習慣,特別是蛇蠍五毒之類,在她那兒有一種特別鮮美的口感。由於五毒吃得太多,身上的血毒也就積累起來,結果無論是人和動物,凡經她手指抓過的、用嘴巴親過的,都要昏昏沉沉,甚至一天天瘦弱下來。這個隱秘她自己很久以後才發現,讓她手舞足蹈快活了許久。

    她見了大神的女人就親熱得不得了,上前摟住她們,「好妹妹」叫個不停,然後就擁上去親幾口,或者在擁緊她們的時候趁機用指甲劃破她們的手臂。她們每每被弄得不好意思,但個個心存感激,在大神面前說著她的好話。大神對此十分滿意。可是一天天下去,結果就是她們前前後後地生病,面黃肌瘦,最後連路都走不動了。大神要親近她們的時候,竟然沒有一個能夠煥發出青春的活潑。大神煩惱無比。這時候她就趁機親近起大神,狂熱勁兒空前絕後。大神讚揚她的同時就不停地抱怨,說那些女人有多麼不中用。她卻反過來逐個誇獎,只說她們年輕,「能做成這樣已經大不易了」,等等。大神後背和前胸都留下了她的指甲印,這不是她故意的,而是長期養成的習慣。她的非同一般的力道是大神美好記憶的一部分。「大神你得比比看,民間俗語講了,『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這方面人神同理哩。你就琢磨去吧。」大神想:我早就琢磨出來了,你的大嘴一咧像只母豹,可是說出話來比那些小嘴兒更巧;可是我已經不再喜歡你這隻大嘴了——「這才是問題的關鍵啊!」大神忍不住,發出了一聲惋歎。他覺得那兩隻從前極為誘人的巨大乳房,這會兒也變得十分庸俗。「很庸俗。」他說。

    接下來是她大口吞食五毒、放開海量喝酒的日子。她嫌那些女人死得慢了。半年過去,所有她親近過的女人都倒地不起。她去探望她們,每一次都要擁住親上一口,這讓一旁的大神感動不已。不久之後幾個女人死去了,剩下的幾個也危在旦夕。大神四處尋醫,不知有多少天上人間的名醫都來診過了,結果無一奏效。這時一隻修煉成仙的母狐大醫自告奮勇來瞧,大神因為毫無辦法,只得應允試試看。想不到這是一隻奇異的靈物,又把脈又看舌苔,還用毛茸茸的爪子翻開她們的眼皮,最後斷言說「中了五毒」。這隻母狐一臉慈悲盯住了大神,跪下哀求大神饒她不死。大神一臉的茫然,心想畜類物件一旦有了禮道又超過常人十倍啊,問她怎麼?狐狸就把這幾個女子中毒的緣由從頭細說一遍。原來老狐狸早就對其中的故事瞭然於心。大神怒從心起,卻忍住了問:「這個施毒的惡女罪該萬死,你講出來又怕什麼?」老狐狸淚流滿面:「哈啊,你倆畢竟是老夫老妻了,我這就活活拆散了你們啊,合該大罪。」大神長歎一聲「好狐」,賜她寶物大宗,然後讓她放手醫病。

    結果就是煞神老母被貶出宮,永世不得回轉,且只能在一片濃霧籠罩的大山裡打發日子。這還是大神格外的恩典,因為一開始他要斬殺,囚了幾天之後才慢慢改變主意。他想起她年輕時候的嫵媚,想起了那些美好的往事。

    04

    煞神老母被放逐大山萬念俱灰,忘不了的一件事就是復仇。找誰復仇?當然是那些女人。其實她心裡呼叫的一個名字是大神,不過她不敢說出名字來。「我恨你恨你,我有多麼愛你就有多麼恨你啊!」這樣的話只有午夜時分才敢說出,而且是用小得不能再小的氣聲。她喝酒,繼續吞食五毒。她不光把小一些的動物活活吃掉,還要吃掉落在肩上的大鳥、跑過跟前的沙狐。所有的狐狸或近似的品類都成了捕獲殺伐的對象。她有一陣特別喜歡吃小沙鼠,不是恨它,而是它的嫵媚與柔弱激起了特殊的殺戮慾望:所有嫵媚的東西都可以勾起危險和痛苦的記憶。小沙鼠的血燙燙的,流在手指上,她總是緩緩地、一點一點吮淨舔光。多麼甜啊,她咂著嘴,心裡有一種極大的滿足。

    離開大神也不全是壞事。她發現自己的慾望被全部解放出來。很久以來,她都是為一個****克制自己,忍受死亡一樣的禁慾滋味。現在一切都好了,想怎樣就怎樣,只要是強勁的雄性,不論人神畜類,都能讓她胃口大開。現在要找一個像樣的神越來越難了,他們當中的一部分知道了大神的厭棄,對她不敢接近;另一部分則對她臃腫醜陋的身體不感興趣。她為了吸引他們,一度曾將兩個巨大的****盡數袒露,並且別出心裁地環繞乳頭描上了大麗花瓣,並在四周畫上了一些小鳥圖形之類。這會引起他們的好奇,但看過了也就看過了。她一個人時難過得哭了幾次。當她來到水邊,立即被水中映出的模樣驚呆了。真是可怕啊,一張大臉像牛腚,一雙眼睛像鈴鐺,嘴唇烏紫發青。她伸手捂臉,手上的青筋就像麻綹一樣交攀著。她對著河水泣哭,每一滴淚都是混濁的。她罵著粗話,罵著天上的一顆大星。她從來以為那顆大星就是某個傢伙的標記。她只是不說他的名字。

    讓她最恨的一件事是大神把自己貶在了一片荒山裡,卻把一片如花似錦的平原贈給了另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叫「合歡仙子」。這片平原的南部是一溜黛色山影,好比它的一個美麗鑲邊;平原土地肥沃,稼禾茂盛,林木蔥蘢,百獸喧騰;最令人羨慕的是它北部的大海和海中的島嶼,那真是一處仙境啊!就是這麼美妙的地方,那個得寵忘形的合歡仙子竟然沒有光顧幾次,更不要說好好消受它了。這個女人當然是偎在大神身邊享用更好的東西。煞神老母知道那個女人一旦落到自己手裡,就會像吞食一隻小沙鼠一樣,咯吱咯吱幾口就將其嚥下去了。

    也就在這樣的日子裡,烏坶王與煞神老母見面了。兩個人心事相同,怨恨相似,一拍即合。最初煞神老母為了籠絡他,同時也為了難以遏制的慾望,直巴巴地提出了同歡共眠的建議。烏坶王大出所料地長歎一聲:「這事兒要在前些年還馬馬虎虎,現在不行了,現在我讓大神氣煞了,已經辦不成這種事兒了。」煞神老母為之歎惜。作為補救,烏坶王將隨身帶來的酒讓她飲了幾口,結果她馬上嚷道:做夢也想不到天底下還有這樣的美酒!烏坶王說這個好辦,只要你能和我一塊兒做成什麼,我會讓你一天到晚喝這樣的酒,還會讓我身邊的一個絕能之人——這人叫「老酒餚」——每年裡專程趕來為你釀酒!煞神老母問他最想做成什麼?烏坶王手指北邊的平原:「你把它的邊邊角角弄給我一些也好啊!」煞神老母閉了閉眼,最後說:「這事嘛得慢慢想法。我願幫你辦哩,不過這得一點一點來,太急了不行。」「你用什麼法兒?」「嗯嗯,這就是我的事兒了。咱們這麼著吧,咱倆訂個契約。」

    煞神老母和烏坶王合計了幾天,最後訂下了契約:某年某月某日約定,這邊把一片平原上的河流、沃土、大海、林子、百獸、花叢、草地,分期分批地偷給烏坶王;作為回報,烏坶王要贈酒十石,並於每年八月把老酒餚遣來釀酒;事成之後,烏坶王還要把煞神老母接到煥然一新的領地裡,賜她「國母」之號。

    回頭是岸

    01

    我在黑屋裡苦苦忍受,真像踏在了一條地獄之路上,這條路是這麼黑,除了惡鬼魑魅之聲,再無其他生跡。一個人只要來到這裡,就要忍受蹂躪,不能存有任何奢望和幻想。「不說不要緊,來吧。」有人擠一下眼,旁邊的人就一個箭步衝上來,把我的腰帶刷一下抽掉,扭著我的胳膊推到了一盞大功率燈泡下邊。那個小小的空間只有一點五平方米左右,我在珵明瓦亮的大燈下汗流如注。渴,頭疼欲裂,想站一站都不行,腰快要斷掉。這樣一會兒人就垮了。審問的人還是那幾句:「你們是怎麼發出集合令的?當時是幾個人?」「跟你一塊兒密謀的還有誰?他們全跑不了——有人已經交代出來了!你說吧!別想蒙過去。」「這個案子太大了,最後會嚇你一跳,誰也救不了你,除非是自己爭取寬大!」我從未認為主要責任在村民一方,他們是天底下最可憐的自衛者。我說過了,然後一聲不吭。解釋已經變得多餘。是的,我對眼前這些人沒有幻想。我惟獨不能忍受的是強烈的思念和牽掛:想那些逃脫的朋友,想小茅屋的人。我知道這裡已經封鎖了消息,我現在的處境誰也不知道,外面的人真的救不了我。

    就這樣一天天熬著。不知是第幾天的一個上午,突然有人讓我快些收拾東西,而且口氣不再那麼凶暴。哪裡有什麼東西,我只是等待著。幾個穿制服的來了,他們說話的口音不是當地人,瞥瞥我,把我半推半引地弄到一輛警車上。「去哪兒?」我問。幾個人繃著臉不吭,直到車子上路了才說一句:「回城裡。你的案子移交了。」然後不再吱聲。

    車子開了接近五個小時,沒有停過一次。我一路都琢磨著「移交」二字,搞不明白。這一次車窗上沒有遮掩,一路的景物讓我猜測和辨認,最後終於知道了它正在駛向哪裡,它在回城啊!我心裡叫了一聲:「回家了!」我腦海裡迅速推演了一番,認為肯定是有人將我的信息透露給了家裡人——他們震驚之餘會擔心和憤怒,特別是梅子的父親,一定在發過一陣大大的火氣之後再做點什麼,他會施以援手的。我想不出事情還會有其他的解釋。

    押車的人表情木木的,從他們臉上看不出什麼。果然,車子一直開到了那座都市,七拐八拐進入一處院落。這兒來來往往的全是穿制服的人。我明白,自己不會被徑直送回那個小窩的,世上不會有那麼便宜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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