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紀事 卷一·第二(3)
    有篤篤敲門聲。我醒了,坐在地鋪上。是的,有人敲門。我開了門,啊,進來的人像泥塑一樣,星光下根本看不清臉。我差點喊出來,對方卻示意我不要出聲。在他低頭的一刻我認出來了:眼鏡小白。他渾身已經被泥污糊起來了。我要把燈點亮,他同樣制止了。我像他一樣極小聲地說話,告訴一天裡怎麼也找不到他,有一回看到了,可只一眨眼又沒了。這一天真是嚇人,真是無法預料,現在一切只好由它去吧。小白無心談這些,只說:「快走吧,我就是回來找你的。我原想你只有十分之一的可能還留在這個屋裡——想不到真是這樣!你真是怪人!快走吧,立刻就走,一點都不能耽擱……」「為什麼?」「你傻嗎?他們會饒過哪一個?村子現在雖然沒有封鎖,可是已經相當危險了!」「不,我沒有任何過錯——你也一樣,我們幹嗎要害怕?公安系統會管的,只要講起碼的道理,我們就不必躲開。」小白氣得胸脯一起一伏,然後不再說話,只揪緊了我往外拖。

    我定定站在原地,拒絕了他。

    小白看看腕上的表,有些絕望。他小聲歎氣。最後他回過身,可是還不想出門。我勸他快些離開吧——我這時擔心他說得有一定道理,更擔心他在整個事件中捲得太深。可是我仍然不能相信他會支持和策劃一場沒有理性的狂躁,會是一場暴力的推波助瀾者。

    小白要走了,走前丟下一句:「老寧,你太天真了,你會為自己的天真付出代價的!」

    他走了。但只有幾分鐘的時間他又轉回:再次勸我一塊兒離開。我再次拒絕。「那好吧,老寧,記住我的話,幾天後如果沒事,你就到一個地方去找我。」他附在我耳邊說了一個地方。我點頭,約他不久以後去茅屋裡找拐子四哥——他苦笑了一下:「你真是天真啊!我恐怕再也沒有機會去那裡了。」說完這句話伸出了手:

    「給我吧。」

    「什麼給你?」

    「《鎖麟囊》。」

    我明白了,他原來是索要那盤錄像帶。直到這個時候了,他還記得這個。我甚至認為他再次返回就是為了索要這個。我從背囊裡找出來,還給了他。

    下半夜響起一陣陣狗吠聲。有生人進村了。我從窗戶看去,發現街上有交叉的射燈光柱在晃動。我明白,小白預言的什麼可能正在發生。可我沒有一點緊張,因為我知道自己並沒有做任何需要害怕的事情。我認為自己始終秉持了理性,在整個事件中做了應該做的事情。我甚至相信小白也同樣如此。即便是老健和老冬子葦子,也在很大程度上是被迫做出了反抗——懲治者如果公平的話,就不該放過那些真正的肇事者,不該忘記追究那個多年來作惡多端的棒子隊,那支欺壓平原百姓的半隱半顯的黑武裝。

    直到天亮,沒有任何人來我這兒。我想在見到老健他們之前,自己不該離開。現在我最想知道的是整個事件發展到了什麼地步,村子裡死傷多少、失蹤多少——我知道死人是肯定的;還有的人在衝突剛起時就被棒子隊抓走了。

    一輛輛警車停在街上。行人斂跡。過去一直在街上溜躂的狗被各家各戶拴在了屋裡。半上午時分,懸在樹梢的高音喇叭響起來:「……各位注意,注意!全體人員不准外出,不准……十八歲以上者於天黑前到村委登記。各位……」這是一個中年人的聲音,像是外邊來的陌生人。這個聲音響過不久就是一個熟悉的嗓門了,那是獨蛋老荒:「老少爺們聽見了吧?趕在晌午頭來一趟吧,跟上級說道說道,大人不見小人的怪,天大的事也總要過去是吧!年輕人要聽話,讓家裡老成人領了來……」

    整個一天我都待在村邊的小屋裡。我在想今後幾天該怎樣過。沒有其他人的聲息,沒有一個人來這裡。午夜難眠,村子裡靜極了,狗也不吠一聲。這個夜晚我才記起,自己容身的這個屋子原來是一個牲口棚,機械化以後牲口沒有了,就閒置起來,於是就成了小村的客房——許久了,只要小白來這片平原,除了住過一兩次我和四哥的茅屋,再就是待在這裡了。我在這個夜晚嗅到了一陣陣馬糞的味道。地鋪闊大舒適,這讓我想起一個人待在野外的帳篷裡。幾天的生活從眼前一一閃過:我來看望小白,然後就是與紅臉老健等人的朝夕相處,與村裡各色人等的交往。我的朋友小白是一個失戀者,而在他的眼裡,我也是一個失戀者。儘管我拒不承認,但直到最後他還是這樣認為,說:「我從一個人的眼神就看得出,看得出這人是不是一個失戀者。」與我不同的是,他從頭講出了自己的故事,而我卻緘口不語。

    我是一個失戀者嗎?不,我是一個即將喪失最後一片土地的絕望者,一個無家可歸的人。我和許多人一樣,從此將日夜悲傷,在大地上遊蕩。

    小白啊,今夜你在何方?如果這個時刻你還在身邊,我會告訴你:失戀者和絕望者的眼神可能是不盡一樣的,雖然它們相去不遠。

    02

    走在大街上,我從那些老人、姑娘和小伙子的眼睛裡,都看到了一種似曾相識的神色。這種神色即便在他們歡笑的時候也會隱約地、時不時地流露出來。因為歡笑是極易消失的,而那種神色卻是凝固在眸子裡,滲入了心的深處。當然,小白也許是對的,失戀與之相比也有極大的相似性,它們在某種意義上說可能真的是一回事。

    我第一眼看到葦子的時候,就有這樣的感覺。而他的岳父獨蛋老荒卻沒有這樣的一雙眼睛——葦子此刻哪去了?他肯定像小白一樣,逃離了村子。還有老健,這個紅臉壯漢如果沒有發生其他的意外,也一定遠走高飛了。

    我心裡正念著葦子他們,一個頭包藍色圍巾的女人來了——原來是葦子的媳婦。她一進門就哭著問:「你見過我家男人吧?你那天和他一起不?」我說最後只在混亂中聽過他的聲音,再也沒有碰面,因為那一天人太多太亂。「後來呢?」「後來就不知道了,我到現在都沒有見過村裡那些人,紅臉老健和老冬子也沒見。」「見小白了吧?大概是他們在一起吧?」我心上一怔,趕緊搖頭否認:「沒,小白我也沒見……」

    她抹著眼睛:「我怕他是被那些人逮住了。他們抓走了好多人。聽說外村也抓了。」

    「你爸老荒呢?他不會讓葦子出事的,你放心吧。」

    「他才不會管他。再說我爸什麼都不知道,我問了,他什麼都不說。再問,他就嚷一句:不聽我的,那還有個好?管住你男人吧,別讓他跟上紅臉老健鬧騰,他們早晚都得鬧到局子裡去,一個也跑不了。」

    「你爸那天在路上攔截過人群,他和鄰村的頭兒一塊兒從一輛轎車上下來,老冬子差點把他們的車砸了。」

    「我爸暗中和集團的人結成了一夥,他為了一筆錢財,恨不得把自己的女婿也送到局子裡去。這會兒大家都看出來了……」她的聲音放得很低,瞥瞥四周:「千萬防著我爹啊,有了葦子他們的消息也不能讓他知道,啊!」

    我明白,點點頭。

    她走開了。我在窗戶上看著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後來我發現這間屋子四周的草垛子旁、巷子口等,都有一些人在晃悠,有的人正在使用對講機呢。媽的,原來是這樣。我在屋裡徘徊了一刻,決定立刻離開這兒。地鋪上是我的背囊,我把幾樣簡單的東西收拾一下,背起來就出門了。

    剛剛走了沒有多遠,一個三十多歲的人跟了上來,拍打一下我的肩膀:「喂,夥計,你要到哪裡去?」「回去,我在這兒待夠了。」「你登記了嗎?」「為什麼要登記?我又不是這個村裡的人。」那人一臉怪笑:「那你為什麼貓在了這兒?這就更得說說了。」我琢磨著,靈機一動說:

    「我是村頭的朋友,不信我們去找老荒!」

    那人尾隨我進了老荒的院落。老荒正好在院裡磨一把牛耳刀,見了我故意不理,端刀試刃,想把一綹鬍鬚剃去。剃去了,只剩半邊鬍鬚的老荒顯得十分可惡。他好像剛剛看清我是掮了背囊的,大睜眼睛問:「啊呵!你要走?」

    「我來問問領導,如果沒事了,我就回去了。這邊挺亂的。朋友也不見了。」

    老荒左手端刀走過來。

    「你這是要幹什麼?你這樣嚇人不是?」我盯住他。

    他於是把刀放下,擦擦手說:「我想殺頭羊給局子裡的人吃,人家受驚了。」他這樣說時看看跟我進門的人。那個人瞥瞥這邊,退到了門外。

    我又說一遍:「你這兒如果沒事了,我該走了。」

    老荒說:「唔哦,那不合適吧。都走了還成?老健小白老冬子都撒丫子跑了,剩下我一個老荒頂著這麼大的禍患?你們倒是留下來陪陪我哩!」

    「你女婿呢?他陪你不行嗎?」

    「他一個愣頭青嘛。你和小白這些雞雞分子才是主心骨嘛——你說是吧?嗯?是吧?」

    一股冷肅之氣從頭灌到了腳。我盯住他:「你這是什麼意思?你該不是說我們挑起了這場亂子吧?你大概還記得你怎樣跑到我們那兒找老健,拍著胸脯說要領人幹一場的話了吧?你如果忘了,我們可都記得!我可以證明!」

    老荒跳了一下,去看那把刀,又瞥門口的人,嚷:「那是個圈套!那是你們幾個逼我上套!這個誰不知道?我幸虧沒上你們的當哩……」

    「你已經上了套了,你一直和我們在一起嘛。你說你才是一村的頭兒,這事一直是你領著干;你還找了記者溜溜合夥兒干。這是事實吧?」

    「嘿,我這回被你咬住了。你懂個屁。我哪有那麼傻哩。我不過是直眼瞅著你們怎麼幹哩。國有國法,村有村規,咱村的規矩幾個外鄉人就破得了?你要走?先別走了,你就躺那地鋪上,一天小白老健他們不來,一天你就得躺在那裡。最後說不定你還得替他們頂罪哩!」

    「你給他們頂罪不行嗎?」

    「我不是他們一個道上的,你是。你客氣什麼?你就別客氣了!」

    我真想上前去把這個半邊鬍鬚的傢伙揍一頓。

    「你知道你和幾個朋友鬧這場亂子有多大嗎?聽上級說損失好幾個億呢。這不是死罪嗎?不要我說你也明白嘛,這罪得多幾個人頂著,要是他們都跑了,到頭來就剩下了你一個,那你可就麻煩大了!」老荒得意了,伸手捋起了剩下的半邊鬍鬚。

    我在琢磨他的話。這會兒我更加確信:小白和老健他們真的跑開了,沒有被逮到。

    「我看你還是回那個地鋪上吧。官家有事問你也找得到你不是?回去吧,要是悶得慌,我有工夫就端一壺黃酒去陪你。」

    03

    老荒說到做到,後來的兩天裡他都到我這兒來,還真的端了一壺黃酒。他讓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按時給我送飯,他來時就加幾個菜,還說要與我對飲。「我說過嘛,別人哪有什麼好酒,我才有呢。來,咱們邊喝邊拉,把心裡的悶氣都吐出來。」他盤腿坐在地鋪上,面對一個矮腿小木桌,給我把杯子注滿。

    我喝了一口,發覺這酒果然很好。

    老荒舉舉杯子,一連飲了幾杯,把桌上的涼拌豬耳朵嚼得咯吱咯吱響。他的臉紅了,接著嘴巴歪了,厚厚的下唇拉得很長,一下下點頭說:「滿村裡就這麼幾個好小伙子,都抓走了。我心疼啊,去保衛部要人,人家不幹。真局子還要從頭查。就是嘛,有罪證嘛。他們砸了多少,怎麼幹的,人家是一清二楚。老寧啊,你說說這個紅臉老健害了多少人?他自己倒跑沒了影兒——還有你們那個軍師小白,也跑了。跑也沒用,早晚抓他們回來,這是死罪啊!」

    「他們到底抓了多少人?」

    「也沒有多少,三四十人吧。」

    「這還不多?死傷了多少?」

    「也沒有多少,死了三個,傷了十來個。」

    「我們這一個村,還是所有參加的人?」

    老荒擼了一下濕漉漉的嘴唇:「所有的吧。還不是最後的數兒,最後到底是多少,那得等等看。」他又呷一大口酒:「人家說你是『二軍師』哩。」

    我冷笑:「人家說你是總指揮。」

    「那角兒該是老健。這個你比我清楚。」

    「開始是老健,後來你就把權搶了去——這個我們大家都可以證明。你找老健小白他們,他們如果到場,就會一起證明。」

    老荒吱吱吸氣:「這玩笑可開不得!我說過,『二軍師』這個名兒不捋掉,那就是死罪啊!」

    「怎麼才能捋掉呢?」

    老荒把頭探過來一截:「老健小白他們,還有老冬子幾個,都藏在了哪裡?你不會不知道。他們一到案,也就沒你的事兒了。你可不能當了他們的替死鬼。」

    我喝了一大口酒,砰一下放了杯子:「我說過,他們真的到場,你就成了替死鬼。」

    老荒嘿嘿笑,抓抓耳朵,拍著膝蓋:「老弟你是過慮了。你想咱跟集團和局子是什麼關係?實話告訴你吧,他們誰的話也不信,就信我的。咱是一級領導哩,老健不行,他那等於長毛造反。他們這回都完了……」

    他的眼斜了,嘴裡滿是泡沫,抓杯子的手也開始抖。我明白酒勁兒上來了,他的腦子已經渾了。

    我點頭:「是啊,我聽說他們集團的人獎勵給你一輛高級轎車,比鄰村那傢伙的還要好!」

    「比他的好!他算什麼啊……」

    一句話剛說了半截,他突然收口,汗水從頭上頸上嘩一下湧出。他站起,看看窗外又坐下,再次抓起酒杯。不過這次他不喝了,只看著裡面的酒。「老夥計,剛才是酒話哩,哪有什麼轎車啊!我的心還是向著咱村裡嘛,咱是一村的頭兒,就得像護小雞兒一樣護著大夥兒……這沒、沒說的啊!」

    我目光冷冷地看著他,逼得他慌慌地轉頭:「你別,別這樣瞅大哥哩……」

    「那麼我問你,他們抓這麼多人,到底是誰供出去的?也就是說,是誰把他們出賣了?」

    「這我怎麼知道?也許人家心裡一清二白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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