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紀事 卷一·第二(2)
    我會永遠記得那一天火辣辣的大太陽,記得那沖天的暴土和喊聲。人群像決堤的河水一樣沿著田壟往下擁來,已經分不清誰是誰了,因為每個人的臉都被土末和汗水糊上了。這時候分辨人最好的辦法就是看衣服聽聲音。集團棒子隊的人倒好認,他們一色的制服和大棒,一個個正跟在後邊追呢。當人群衝過幾道土坎,離一個個村落已經很近了時,棒子隊還在追。「這不是往死路上逼咱嗎?這不好好收拾他們能行嗎?快些回家取家巴什兒,回頭把他們的腸子砸出來!」「媽的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咱們今個算是跟他們幹上了!」「快跑啊,不變成兔子腿就得變成瘸子……」人群呼喊著往回撤,如果後邊突然傳來驚天的吼叫聲,人們馬上就駐足觀望,叫著:「壞了壞了,又有一個被他們放倒了!」另一些人立刻喊:「還不快取家巴什,在這裡瞎嚷有什麼用!」轟隆隆的奔跑聲如同群馬奮蹄,塵土已經揚到了樹梢那麼高。

    太陽眼看就要正午了。不知什麼時候安靜下來。

    原來那些棒子隊在眼看就要追到村子的一刻停下了。他們拄著棍子觀望了一會兒,領頭的擺一下手,擴音器就傳下命令:「撤回大巴士,撤回……」

    村子外邊是出來觀望的人,他們越聚越多,一個個手打眼罩擋住火辣辣的陽光,一邊看一邊呻吟。有一拐一拐的人往村裡奔,這邊就上前去迎。迎回的人有的滿臉是血,有的腿受了重傷,一個個指著遠處的巴士說:「要不是逃得快,咱也給捉了去……他們一捉住就上銬子啊,一頓亂揍再拖上汽車……」

    我到處找小白和老健他們,後來發現連一個熟人都見不著。人群早就衝散了,不同村子的人混在一塊兒。我見一個人的身形很像老健,伸手一揪,對方朝我惡狠狠地瞪了一眼,是個生人。所有人都匆匆進村。我剛跑到一條巷子口就再也走不動了:一群人已經手持橛頭什麼的跑出來,他們喊著罵著往外擁。我只好隨他們一起衝出巷子。

    到了村頭一看,我的心開始噗噗跳了:老天,這回真的有了一千人;不,這回足足有一千五百人或更多。這片黑鴉鴉的人手裡都有器具。再看遠處那些大巴士,棒子隊的人爭先恐後往上擠,人還沒有上齊就開動了。擴音器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撤退撤退,按車號走,不要驚慌,不要……」這邊的村裡人嗷嗷叫,朝大巴士的方向喊:「有種的停下交手,別逃;誰逃誰是吃糞蛆長大的!」「你逃過了今天逃不了明天,你爺爺這回給你剃頭來了!」「踩出你的肚腸來,再叫你禍害莊稼人,吃了二兩板油就壞了良心!」「快停下結賬吧,老百姓找你家算賬來了……」

    持橛頭舉抓鉤的這群人還沒有追到跟前,大巴士就開動了。人群盯著一溜揚塵氣得大罵,捶胸頓足。

    「怎麼辦啊?就饒了這幫龜孫?」

    「饒了他們?門兒也沒有!事到如今,咱乾脆端他們的老窩去!」

    「就端老窩啊,走啊!走啊……」

    我多想攔住這些鄉親,可是已經沒有任何可能了。我相信這時候即便是紅臉老健和小白在這兒也是枉然——我和他們只能眼巴巴看著事態蔓延而毫無辦法。太陽升到了正中,大地上浮動的水汽反射出一片銀亮。我彷彿聽到大地中心發出了吱吱尖叫,這聲音就在人群上方震響,把人給弄得半瘋了,他們時不時拋下手裡的器具,兩手抱頭蹲一會兒——這時正好順手緊一下鞋帶,把褲腳扎得更嚴。

    人群最前邊肯定有人導引,因為所有人都向著一個方向——集團擁去,連一個彎都不拐。巨大的煙囪和山嶺一樣的排排廠房越來越近了,那滾滾濃煙和棕色氣霧像怪物長出的毛髮。一股硫黃味兒濃烈起來,這比平時在村子裡聞到的還要濃重十倍。無法抵禦的機器轟鳴聲壓過來,只覺得後腦那兒有一個柔軟而沉重的皮錘在一下下搗著,直搗得人兩眼發脹。「我日,這可怎麼辦,這是什麼魔法鬼地,咱兩眼一蒙瞪,就快嘔出來了……」「真哩,咱受不住勁兒,咱以前一噁心還以為是吃了髒氣物件,原來就是這地方搗弄的!」「不把它砸巴停當了,不讓它斷了氣,咱老百姓就得斷了氣!」「砸砸砸!砸……」各種呼叫像是要壓過震天動地的轟鳴。

    一群戴了鐵帽子的棒子隊從打開的鐵門裡擁出,刷一下站成一排。領頭的擺弄著擴音器喊:「喂,馬上後撤一百米,馬上!」「集團重地不得入內,違者嚴懲!」

    在這大功率擴音器的吆喝下,人群竟然一瞬間靜了。但也只是一瞬,就再次亂起來。有人大喊——我終於聽出是紅臉老健——但看不見人影:「你們剛才入了俺莊稼人的重地!咱這回是反過來入入你家重地哩!怎麼?不中?入了咱莊稼人的重地也要嚴懲哩,咱這回就來嚴懲——狗東西咂摸出個滋味來了吧?」

    擴音器不響了。那邊的人也在聽。老健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

    葦子的嗓門又沙又大,這時也響了起來,也在重複老健的話。

    但我看不見他們的身影。我只好往他們喊話的地方移動。

    人群大聲呼應:「真是這麼回事!」「這才是人話!」「狗唚物件聽清了沒有?聽清了爺爺該動手了!」「動手吧,動手吧,越囉嗦越沒勁……」隨著這呼叫人群活動劇烈,為了防止器具碰了人,每個人都高高舉起,舉成了一片森林。

    大鐵門前的棒子隊突然閃開一道縫隙,接著出現了一隊穿膠皮衣戴大蓋帽的人,他們費力地拖出了一根根大粗管子……還沒有看得更清,一股股猛烈的水流就沖潑下來,一下就把最前邊的人群衝倒了。「別直著往前,散開幹哪!」又是老健的聲音。在他的呼喊中人群分成了三大股,於是只有幾分鐘的時間,兩根水管就給奪到了手裡並且反向衝擊起來。大鐵門內的人全線潰敗,高舉器具的村民一擁而入。

    「咱們砸他們什麼?」有人進了鐵門後問。

    「見什麼砸什麼!這還客氣?你以為是到了老丈人家喝酒來了?」

    「砸個痛快啊!是他們先入了咱的重地——咱這回入入他們的重地,兩抵了!」

    04

    集團分辦公和生產兩個區,人群先是擁入生產區,這才發現值班的工人全跑了,車間裡空空蕩蕩,機器卻沒有關閉,還在轉呢。橛頭一砸電門火花四濺,一些指示燈什麼的全黑了。奇怪的是電路停息後,有的機器並不停,它們還在忽悠忽悠轉呢,這惹得一些人火起,揮動手裡的家什一頓亂砸。從一個車間到另一個車間,一邊趕路似的跑動一邊砸,揮舞橛頭時要跳起來,一會兒就結束了兩個大車間。人流四處湧動,從生產區湧到辦公區,這才發現一些人模狗樣的東西全藏在這裡呢,瞧結領帶的、留背頭的、身邊跟了小兒娘們的、叼著洋煙的,一個個全在這裡惶惶不可終日,見了擁進來的人就連連擺手:「這可不行啊,這要進局子的!」「你們膽子真大啊!」擁進的人不聽不問,先一橛頭把桌上的電腦鉤到地上,再把電視機辦公桌之類砸個稀爛。一個穿裙子染了金髮的少女剛從裡屋出來,見了這場景嚇得一叫,然後就去護桌上的東西,被一個扛抓鉤的小伙子抱起來扔到了窗外。遠處的火燒起來,一股濃煙高高騰起。這邊的人正全力辟辟啪啪砸呢,過來一個人喊:「別在這兒黏糊,一邊砸一邊撤,集團大著呢!」

    集團四處都在冒煙,煙氣與那些大煙囪的噴吐混到了一起。呼喊和哭叫分不清,狗叫和人聲分不清。有村裡人喊:「了不得了,聽說咱這邊也死人了!」「那怎麼回事?狗日的還手了?」「不是,不是,是被電打死了——領頭的傳下話來,讓咱下手時睜眼,小心妖魔物件,這裡面怪鳥多著哩!」「傳話的聽見了?小心他娘的這些古怪把戲……」

    我到處尋找小白——事到如今只有他才能勸得動老健。我相信老冬子和葦子已經砸紅了眼,他們什麼都聽不進去。我試著讓一群人停下手,試著讓他們先靜下來,結果差一點被這夥人當成集團的人按在地上。有人似乎在田野裡見過我,證明我不是那一方的,可一個黑漢滿是污濁的大手還是揪緊了我的衣領,聳來聳去吆喝:「那你是怎麼回事?內奸?壞種?」我反覆解釋這場暴力的後果,並說明我在找紅臉老健——他是領頭的之一。「我可不認識什麼老健。你小心點,別壞了我們的風水!」說完猛地一推,把我擁到了一邊。

    我大約轉了幾個地方,只有發瘋的人群,沒有一個熟人。我有些絕望了。那些集團的辦公人員已經撤出了事發地點,回天無力,這時全在遠一點的地方站著看。半數以上的車輛被砸,剩下能夠開動的已經開跑了。天已到了午間一點左右,太陽的熱力達到了頂點,好像四處都被灼得冒煙發燙,連空氣都能點著一樣。我曾不小心按在了一根鐵管上,一陣劇燙讓我立刻尖叫起來。

    人群在集團擁來擁去,在相距幾公里的不同區間躥著。有人站上高處大聲說:「這個地方乾乾淨淨,不是腌臢地方,咱饒它一馬吧!」有的說:「這不假,咱砸的是禍害老百姓的物件,這裡咱就饒它一馬!」結果有人聽,有人不聽,還是轟隆隆砸了一會兒。

    太陽斜向西天,人群差不多全從集團撤出來了。一個粗大的嗓子喊道:「走啊,下邊剩了個大事還沒干哩,咱趁天沒黑再砸那個煤礦去!那個禍害人的物件最招人恨!走啊!」「這話不假,這物件理該先砸了它!走啊!」

    人群呼啦啦往西北方向擁去,一邊走一邊喊,喊了些什麼已經沒法聽清。後來有人倒在地上,原以為是受了傷,仔細看看才知道是天太熱失水太多,暈厥了。集團離礦區大約有二十華里,人群剛走了一半路程,就聽到了一陣緊似一陣的警車聲。有人停下來側耳傾聽一會兒,回身嚷叫:「不好,大約是保衛部集合了更多的棒子隊!」他的話一停,不少人就傳起話來:「大撥棒子隊下來了,領頭的怎麼說哩?」

    警車聲越來越大,漸漸出現了車隊的影子。老天,這車出動得可真多,大車小車一排排連成一大串,它們橫著堵在通向煤礦的所有路口上。這一次人群不得不慢下來,不少人咕噥說:「天,咱砸紅了眼了,一時半會兒還停不下手——不過這回可不是鬧著玩的啊!」「今天的買賣我看也差不多了,不知領頭的怎麼個決斷?」「怎麼決斷?讓咱砸咱就砸,他們禍害莊稼人也不是一天了,市長怎麼不管?集團和煤礦是市長他親爹?砸!」「就砸!砸了禍害人的物件不犯法!」「一點不錯,再說法不責眾,他能把咱這些村的人怎麼辦?反正是苦命莊稼人,局子裡的飯水也比咱家的強!」「你這話算是說到家了,那就砸吧!」

    人群重新往前擁動。前邊的擴音器又響了:「喂,你們聽著,立刻停止暴行!你們受壞人指使,已經犯了大罪,必須懸崖勒馬……」「再要不聽警告,我們就開槍了!」「首惡必辦,脅從不問,頑固到底,死路一條!」人群在這喊聲裡靜了一會兒。有個大嗓門突然說:「這些狗東西全是一個腔調,都會這一套屁詞兒,咱還信它?」「咱要聽兔子叫還敢種豆子?」「就是!就是!往前衝他娘的就是!」

    人群嚎著往前衝去,一片器具再次高高舉起。

    正這時槍聲響了。槍聲大作,卻沒有人倒地。原來槍是向天空打響的。

    人群停下來。這樣停了不知有多久,一個人叫著:「老天爺咱別中了槍子兒,這是讓咱見好就收啊!領頭的怎麼說?」人群亂了起來。亂了一會兒,一句話傳過來:領頭的說了,還是那句話,好漢不吃眼前虧,咱撤!「這是真的?誰聽見了?該不會吧?」「怎麼不會?你想挨槍子兒你挨,咱可不想!」

    又是幾聲槍響。

    「媽的,撤吧。今個到這裡算是一回。有了第一回,就不愁第二回。咱早知道保衛部和棒子隊藏了不少槍,就別硬撞槍口了……」「就是就是……」人群亂哄哄議論著,開始往後撤。

    太陽墜向了西邊半空。天開始有了一絲涼氣。

    出賣

    01

    入夜後村子裡安靜極了。我不記得這個村子曾經這樣安靜過。天空是真正的紫藍色,一天星星閃爍得非常厲害。我站在小院裡望了一會兒天空,心裡念著幾個人。沒有人走動,大街上連狗都不叫一聲。這是極度喧囂之後的沉寂,是一天裡的兩極。這個白天我幾乎沒有看到幾眼小白和老健,現在最牽掛的就是他們了。

    因為滿身的泥污,所以儘管累極了,還是沒有躺到地鋪上。沾在身上的泥汗這會兒干結了,緊繃在皮膚上。我舀了一盆涼水,痛痛快快地洗了一遍。擦乾身子躺下後,四肢似乎要不停地往下沉,似乎要把我的身體拉成一個薄片。白天的毒日頭還留在腦子裡,在那兒發出吱吱的尖叫聲。我最後記得大地被太陽炙得滾燙,所有人都無法站立無法停歇,只好不停地奔跑和嚎叫。是的,他們被炙得燙得快要發瘋了,痛得在地上躥跳,左衝右突,成為不可理喻的一群生靈。這是一場關於痛疼、關於大地煎烙腳板的慘烈夢境。

    不知什麼時候,我睡過去了。睡夢中全是火焰,這火焰來自太陽,火舌伸得長長的,與地上的火連接起來,拉成了一片火網,把所有可憐的人都罩在其中。人們被焚燒得吱哇亂叫,皮膚一層層脫落,然後就蜷縮著倒在大地上。人的軀體和泥土一個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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