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世界 在寂靜的河道上 (6)
    其實,一年多來,隨著年齡的增長,人大心開,她早就開始懷疑這個結論了。只是由於種種原因,嘴上不願意承認罷了。她覺得似乎應當這樣說:郇保的所謂流氓行為,只是青春發育期缺少控制的對異性的衝動。這種衝動,幾乎所有進入成熟期的少男少女都會有的。大家的區別,僅僅在於能不能自我控制罷了。

    她記得畢業前夕,男女同學之間那些異樣的眼神,那些表面冷漠而暗中熱烈的接觸,是如此司空見慣。但是一旦誰的秘密被發現,其餘的同學便會以前所未有的激烈態度進行議論、嘲笑,甚至攻擊謾罵,表現出無比的憤慨。其實,這恰恰是一種掩飾,好像不如此不足以顯示自己的潔白!自己和王陵不就遭到過這樣的非議嗎?

    當然,晚月承認,男女同學之間的密切關係,主要是同窗數年即將分別的友情使然。那時,哪怕是毫無意義的一件小事,也會津津有味地說上半天,毫不可笑的一段回憶,也能笑得前仰後合。但誰能說其間沒有對異性的朦朧嚮往呢?據說,青年男女在真正成熟之後,對異性倒能保持冷靜的態度,而十七八歲的少男少女,卻似一團烈火,常常缺乏理智。她自己就有過這樣的體驗。這不僅表現在對同學王陵的愛慕上,而且即使對於郇保,她也產生過類似的衝動。

    郇保那英氣勃勃的四方臉,那鐵餅一樣堅實的胸脯,那肌肉一束束隆起的兩臂,都曾打動過姑娘的心。她偷著為郇保畫像,有時會發起呆來。她承認,郇保那副雄健而神秘的體魄,不僅有一種朝氣蓬勃的活力,而且給人一種美的享受和誘惑力。晚月真想上前撫摸一下那臂膀,看看到底能結實到什麼程度。她還想用頭在他胸脯上撞幾下,說不定會像撞在山牆上一樣,把自己反彈回來!嘻嘻,那才有趣呢!

    但她到底還是忍住了。姑娘的羞怯、自尊佔了上風。但如果萬一不能自制,真的做出那種魯莽的舉動,是不是也會像郇保那樣,被人罵作下賤呢?……會的,一定會的。啊,這太不公平!因為自己並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動機,只是一種……一種……而已!

    現在,晚月為郇保感到不平了。如果說社會秩序和世俗的規範要求的正是那種表面的理智,那麼,作為一個尚未成熟、尚未涉世的少年,郇保已經付出了足夠的代價!他為此失了學,為此被人鄙視,為此無處存身,為此被父親趕出家門,為此一個人經受著精神折磨,為此沒完沒了地懺悔,這難道還不夠嗎?何況,不管是學校領導,還是公安機關,連任何一個罪名也沒有給他定過呀!

    晚月在思想上徹底原諒了他。而且由此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慾望,要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再不是表面的熱情),幫他從自卑的枷鎖中解脫出來,讓他像其他青年人一樣,去正常地生活,正常地說笑,正常地追求……

    七

    王陵經常來信,向晚月報告大學裡的生活和首都見聞,字裡行間,都充滿了對晚月的思念。每一封信都像奔放的鼓槌,擂擊著晚月的心胸;每一封信都像一束火把,使她週身燃燒。她恨不能立刻就騰空而去。啊,大學——北京,日裡夢裡都在向她召喚。

    放寒假時,王陵回來了。他到白雲河來了兩趟,晚月都隨船去微山湖了。雖然已是數九寒天,但—冬無雨無雪,河裡也沒有封凍。岸邊結一層薄冰,太陽一出,就「嚓啦嚓啦」地化開了。中心航道上,一直是清波粼粼,暢通無阻的。全縣工農業生產的形勢發展快,運輸任務也越來越重,白雲河上的船隻,一冬也沒有停航。

    這天下午,太陽快要落下時,晚月隨船從微山湖返回。離白雲河碼頭還有百十米時,就遠遠聽見有人喊她。晚月正站在船頭上,心頭一動,忙迎著落日的餘輝,打起眼罩循聲張望——正是王陵!他正站在北岸向晚月招手呢。晚月高興極了,一邊使勁擺手,一邊跳躍著高聲回應:「王陵,我在這兒哪——!」

    轉眼間,船靠碼頭。王馗不知王陵是誰,抬頭向北岸看去,只見一個衣著整潔的後生,正在那裡向女兒微笑。王馗警惕地問:「那是誰?」

    晚月興奮地說:「我的同學王陵啊!夏天和我一塊畢業,人家在北京上大學啦!」

    又是大學!王馗「哼」一聲扭轉頭,預備拋錨了。晚月正要往岸上跳,郇保急忙喊住:「哎——別忙!」說著扛起跳板往船舷上一放,另一頭也觸到岸上了。晚月沖郇保笑笑,扭頭衝了下去。王陵也幾乎同時衝上來。兩人在跳板中間相遇了,四隻手同時伸出來,稍稍猶豫了一下,便立刻緊緊拉在一起了。兩人神采飛動,興奮得臉都紅了。他們相互寒暄了幾句,晚月便熱情地邀王陵到船上玩。王陵向船上看了看,見王馗和郇保正忙著,大約是準備卸貨,於是推辭說:「改天再上船吧。你如果有時間,我們去岸上走走,行嗎?」晚月鬆開手,點點頭:「可以!船上的事不用我管。」說罷又反身上船,向王馗說:「爹,我有事去岸上一趟。」王馗不知是沒聽見,還是不高興沒回答,只管彎腰做他的事。晚月噘起小嘴來。郇保衝她說:「去吧,船上有我呢!」晚月又高興地笑了,白了爹一眼,轉身飛下船去。等她和王陵走遠了,郇保才直起身子,一直目送他們爬上大堤,隱入樹林……

    白雲河碼頭一片嘈雜,充滿歡樂的氣氛。大多數船隻將從明天開始停航休息,準備過年了。已經停靠的船隻正忙著卸貨。白雲河盡頭處,機聲軋軋,帆影片片,一條條運輸船仍在陸續返航。漫天的晚霞撲進河道裡,流金溢彩,通體閃光。在微微的寒風中,清冽的水波蕩漾著,一層層浪花擁向岸邊,發出有節律的音響:「嘩——沙——!」郇保站著站著,驀然覺得有點冷。

    將近晚上十點,晚月才哼著歌子回來。她剛到岸邊,就發現自己家的那條船上,昏黃的燈光下,仍是人影憧憧。原來,今天碼頭上船隻彙集,都要卸貨,搬運工人一下子顯得緊張了。他們這條船僅分得四人,王馗和郇保嫌慢,親自參加了卸貨,但至今沒有卸完。

    晚月見此情景,有些不好意思。上得船來,她見父親已是氣喘吁吁,郇保穿一件絨線衣,渾身汗氣蒸騰,更覺不安。他們累成這樣,自己卻玩了一個晚上。船上裝的是沙子,每筐都有三百多斤。晚月接過父親的槓子,要替他抬。王馗沒有推辭,操起鐵掀,從裝好的筐裡扒出幾掀沙子,才說:「抬吧,小心腳底下!」郇保一聲不響,在晚月轉回臉彎腰掄起的一剎那,把系筐的繩子往自己這邊挪了半尺。兩人剛一抬起,晚月就壓得尖叫一聲:「哎喲!」裝卸工們都笑了,郇保也笑了,晚月更是一邊笑,一邊踏著蓮花步,顫顫地往跳板上邁。大家都為她捏了一把汗。王馗大喝一聲:「越縮頭越疼,直起腰來!」晚月激靈挺起脖子!果然覺得好了許多,也不敢再笑了,只是膽戰心驚地在跳板上挪步。郇保在後面鼓勵說:「別怕,儘管放開步子,越快越穩!」晚月一咬牙,大步往前走去。郇保雙手攥繩,穩如泰山,一陣風隨了下去。

    幾趟下來,晚月累得直喘氣,兩鬢的軟發濕成一縷縷的。她卡住腰叫喚:「娘哎!」郇保倒下沙子,在黑暗中問道:

    「不行啦?」

    「誰說的,走!」

    ……

    深夜十二點多,全船沙子才卸完。晚月只擦把臉,便一頭栽到床上睡了。回到船上以來,她還是頭一次幹這麼重的活。王馗也累得夠嗆,郇保卻一氣吃了四個大饃,才抹抹嘴睡去。

    春節前幾天,白雲河完全沉寂下來了。

    終年生活在河上的人們,難得有幾天上岸消閒的日子。有的忙著操辦年貨,有的提著魚走親訪友。年輕姑娘和小伙子們,則相約到一里外的縣城,看電影,逛馬路,進商店,大把大把地花錢。他們的大方,常使小縣城的人們吃驚、羨慕。別看縣城裡一家幾個工作人員,誰也比不上他們富裕。平日,他們在船上很少有花錢的機會,現在要花個痛快了。

    郇保和幾個要好的小伙子也進了城。他穿的用的,什麼都沒買。他不是沒有錢,王馗給了他二百塊「零花錢」呢!他只買了幾串冰糖葫蘆包起來,然後到新華書店買了幾十本書。書目照例很雜。他像一個飢渴的大漢闖進飯館,什麼都聞著香。他把書捆成一捆,沉甸甸地往身上一背,就告辭夥伴,先回船上去了。

    王馗正喝得醉醺醺地回來,看郇保背一捆書回來了,大吃一驚,瞪著血紅的眼睛:「怎麼,你也……考大學?」

    「不不。」郇保不好意思起來,「我是看著玩呢。」

    「你小子不騙我?」

    「真的!大叔,我是看著玩呢。」

    王馗哈哈大笑了:「好小子!看書玩兒——哈哈哈哈!……玩吧!」搖晃著爬進船艙裡睡去了。郇保丟下書跟進去,扯條被子給他蓋上,才又重新出來,把書提進自己住的前艙,急不可耐地拆開封紙,翻閱起來,一面津津有味地吃著冰糖葫蘆。他從小愛吃這玩意兒。

    船上很靜。這幾天,晚月常到縣城王陵家玩。兩人一談就是半夜,然後才由王陵送她到白雲橋頭上,眼看她下了橋,拐下堤,沿跳板回到船上,才在星光下揮手告別。

    晚月一直處在亢奮狀態。她從王陵那裡聽到許多新鮮的事情,新奇的思想。僅僅半年的時間,王陵的知識像長了翅膀,飛到了生活的每一個角落。他幾乎無所不知,無所不曉,談起來滔滔不絕,什麼薩特,什麼存在主義,什麼自我……真是玄而又玄。晚月既感到新奇又感到迷茫。有些她聽得懂,有些卻聽不懂,也接受不了。但她不敢反駁,也無從反駁。人家是大學生,從北京來的,咱懂個啥?她只能像小學生一樣,閃著兩隻大眼,傻乎乎地聽著。她感到自己笨極了,而在中學時,卻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晚月已明顯地察覺到他們之間的距離。從前在學校裡,他們可以平等地討論和爭吵,現在不行了。似乎王陵已升入雲端,居高臨下,自己只有頂禮膜拜的份兒了。這使她在亢奮之餘,又有些悲哀和自卑。儘管王陵仍是那麼熱情,每次散步到無人的地方,都要牽住晚月的手,侃侃而談,晚月卻沒有那種甜蜜蜜的感覺。相反的,卻覺得對他越來越敬畏,越來越生疏了。但王陵那瀟灑的風度和詩人的氣質,又那麼頑強地吸引著她。

    離春節還有兩天,郇保還是一身帶補丁的衣服。晚月很覺過意不去,就拿了一筆錢,到縣城買了一身銀灰色外套。在經過王陵家住的那條街時,晚月徘徊了一陣子,還是拐了進去。這幾天,她像丟了魂似的,不能一天不見到他。

    王陵正一個人在家裡看書。他見晚月來了,高興地站起來迎接,並做了一個要擁抱的姿勢。晚月臉一紅,裝作沒看見,往旁邊一閃,坐在一張單人沙發上,心裡有些慌亂。

    「這是給大伯買的?」王陵發現了晚月手裡的衣袋,倒了一杯茶送過來。

    「不,郇保的。」晚月不在意地說。

    王陵眼睛一閃:「就是那個小流氓?」

    晚月忙糾正說:「你不能老眼光看人。人家干了兩年,連個工錢也不要,過年過節了,給他買身衣服還不應該?」她看了王陵一眼,又補充說:「這是爹讓買的。」不知為什麼,晚月故意撒了個謊,臉上也有點不自然。

    王陵搖搖頭,隔著茶几坐到另一張單人沙發上,好一陣沒吱聲,心裡很不痛快。他又怕晚月有感覺,沉吟半晌,才緩緩地說:「晚月,你還太幼稚,太單純。這種人不可輕信,要多加小心。不要表現得……太親熱了。」

    晚月對這種教導的口氣,確實有了感覺。買件衣服算什麼呢?但她不想和他辯論。於是,她換了個話題,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又聊了一陣,索然無味。晚月告辭了。這一次時間很短。

    回到船上,晚月從塑料袋裡抽出那身嶄新的外套,讓郇保試試。郇保紅著臉不要。老王馗顯得挺有興趣,命令道:「買了就穿,客氣個啥!」郇保只好穿上了,一試剛合身。真不簡單!女孩子家對衣服就是有特殊的把握能力,眼光就是尺寸!郇保本來就高大的身軀,更顯得雄健、挺拔。晚月給他身前身後地扯了扯衣角,一拍手跳起來:「呵!像個新郎官啦。」說罷「格格」地笑起來。郇保臉紅得更厲害了,兩隻手不知如何放好,心裡卻湧上一股暖流。王馗正在擺弄什麼,一回頭看看郇保,又看看女兒,連說:「像,像!」晚月心裡本來沒什麼,被爹這麼異樣地一盯,忽然也臉紅了。

    古老的民族,古老的節日。人們的心理就是這樣怪。春節前,家家戶戶忙著準備一切,吃的、穿的、用的、玩的。只要那一天還不到,就總覺還不齊全。平日捨不得花錢的,這時也捨得花了,沒完沒了地買這買那。到了除夕晚上,節日的隆重氣氛已達到高潮。

    這莊嚴而神秘的夜,承先啟後,包容了整整兩個年頭,不,還要多得多。一家一戶,或者幾個要好的朋友,團坐桌前,喝著辭歲酒,暢談今昔;也有的獨斟自飲,浮想聯翩。在這樣的時刻,誰都會想到很多很多。有對昨天的回顧和思考,也有對明天的設想和希望,其間交織著生活的五味,有的感到充實,有的感到空虛,有的感到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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