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世界 在寂靜的河道上 (5)
    不大一會兒,划水聲消失了。黑影悄悄地爬上船,如半截鐵塔似的立在老王馗的身邊……

    六

    老王馗太傷心煩惱了!直到黑影爬上了船,立在他身邊低聲地抽泣起來,他才在朦朧中恍惚感到了什麼,懶懶地偏過頭來。頓時,他的眼睛刷地一亮,像有一對流星從那裡劃過!

    他似雄獅般地敏捷,一躍而起,攔腰抱住那個黑影,好半天才哆哆嗦嗦地說出聲來:「保兒……保兒!你……又回來啦?」

    郇保一下伏在王馗峭石一樣的肩膀上,抽抽噎噎地哭起來:「大叔,我再也不……離開你了!」王馗把一隻大手使勁****郇保濃密的發叢裡,攥緊了又鬆開,鬆開了又攥緊,唯恐他會再一次突然消失一樣。一老一少都忍不住同聲哭起來。他們哭得那麼傷心,那麼動情,像一對失散了幾十年又意外重逢的父子!

    郇保並沒有走得太遠。

    他又何嘗想離開王馗呢?通過一年多的相處,他深知這是一位多麼好的老人,儘管他有時又很粗野。再說,離開了船,哪兒又是自己的存身之所呢?別說縣城沒有哪個單位願意要,就是願意要,他也害怕人們那鄙視的目光呀!

    那天半夜,當他悄悄出走的時候,曾是很堅決的。可一旦站到南大堤,回頭再望北岸那條模糊不清的船時,郇保就哭了。這時,他才明白,自己和王馗叔結下了多麼深厚的感情!後來,他隱藏在一個要好的同學家裡,幾天沒有出門。但三四天後,他就忍不住了。每天一大早,就悄悄回到白雲河邊,站在南大堤的柳樹林裡,偷偷向河上張望。那奔騰宣洩的白雲河水,那如林的桅桿,那一個個熟悉的船工,都勾動著他的戀情。更多的時候,他注視著王馗船上的每一點動靜。王馗父女爭吵的事,郇保都看到了。雖然對其間的原因說不太準,但也大體估計到了。他有點後悔,自己離開船本是一番好意,沒想到卻加劇了他們父女的矛盾。看來,晚月不習慣船上單調的生活,說不定還想考大學。目前這樣子,自己離開了,王馗叔還會答應她嗎?後來幾天,郇保看到碼頭上的船隻都陸續開走了,只剩下王馗叔的船泊在北岸,心裡更不是滋味。王馗叔像一隻孤獨而衰老的魚鷹,無精打采地蹲在船頭,顯得那麼可憐。王馗叔肯定作難了!他真怕他蹲著蹲著,會一頭栽進河裡,郇保一顆心提吊著。傍晚,當他看到王馗癱倒船頭之後,終於忍不住,又主動回到了船上。

    郇保的歸來,不僅使王馗重又恢復了旺盛的生命力,而且使他幾乎返老還童了。晚飯後,他搓著手,一個勁盯住郇保看,大孩子一樣地「嘿嘿」笑著,好一陣,才小心而討好地試探:「保兒,咱爺倆趕明兒就開船,中不?」

    看他這副樣子,郇保忽然又有些心酸,可憐的老人!他毫不遲疑地答應了:「中!」閒了這許多天,他的手也早就癢癢了呢。

    王馗興奮地站起身:「我去岸上說一聲,讓他們明兒一早就裝貨!」

    郇保忙讓他坐下,遲疑了片刻說:「大叔,我還有件事,要同你商量。」

    「說吧!——唔……噢,甭說啦,大叔知道!」王馗頓然領悟了似的,轉身從床頭的匣子裡,拿出兩張銀行存折,一把塞給郇保,「這是兩千塊!你一年半的工錢。往下,大叔按月一付,絕不拖欠……」

    郇保一愣,臉紅了。他知道王馗誤會了自己的意思,忙又站起來送回去,說:「大叔,我這次回來,不是要工錢的。我一個人有飯吃有活幹,花不著錢,還放你這裡。」

    王馗看郇保一臉誠懇,不像客套,不由迷惑了:「那你——」

    「我是說,我是說……晚月的事兒。」

    「噢——?」

    「晚月聰明,有前途,說不定將來能出息個人才,做更大的事情。你不應該攔阻她。你們吵架,不知是不是為這件事。大叔,現在的年輕人,你還不大……瞭解;國家的事,你也不大懂。以後搞建設,知識人才很重要,大學就是培養人才的。……」

    王馗好像在上一堂啟蒙課,困惑地睜大了眼,聽他繼續說下去。「我這趟回來,為我,為你,也為……晚月。我想把她替出來,讓她安心複習功課,來年再考一次。假如你不同意……」王馗盯住他,心裡又緊張起來。郇保平靜而又堅定地說:「船上有晚月做幫手就夠了,我今晚還走。」

    王馗默然了。

    他手裡捏著那兩張存折,慢慢垂下頭去。他想不到郇保會提出這麼個事!儘管他還不能完全理解這番話,但卻明白人家是為自己女兒好,怎麼好不答應呢?再說,聽郇保的語音,還有那麼個意思:要是不同意,就走。——走?乖乖兒,你走不了啦!想到此,他尷尬地笑了笑。「娘的,你倒會卡我的脖梗兒。就依你!」

    第二天,晚月又回到了船上。是王馗叫來的:「走吧,叫你看書!若不是郇保——哼哼!」老慢爺捋捋長鬍鬚,用煙袋敲敲王馗的腦袋:「你呀,半截入土的人了,也是個不曉事的。活鮮的魚不吃,非要摔死!」王馗裝作沒聽見,頭前大踏步走了。晚月還在發愣,老慢爺又拍了她一把:「去吧。你爹強了一輩子,還沒有這樣隨和過呢。往後,別光和他頂撞。當女兒的,要懂得體貼老人。你爹風裡浪裡,受了多少罪?——還有那個叫郇保的後生,人家在咱船上幹活,可別看不起人家……」

    晚月咬住薄薄的嘴唇,慢慢離開了老慢爺看林的小屋。爹在前面搖搖晃晃地走,她在後面一步一挪地隨,心裡升起一種異常複雜的感情。她已經說不準,對前面這個人,是應該恨,還是應該憐?

    王馗的船並沒有馬上起航。郇保全力張羅,將帆船改成了機船。一台十二馬力的柴油機安裝在船上,不僅速度快了一半多,而且逆風也可以行船。早在春天時,郇保就提出過要改裝機船,但王馗那時不同意。他怕那個「突突」響的怪物。篷帆是古來就有的,而古來有之的東西,是不能隨便改動的。但這次不同了。郇保失而復得,王馗在興頭上,要天許半個。只要郇保樂意,他什麼都答應。

    船改裝好後,開起來試了試。乖乖!像一艘快艇。逆風時再不用背繩拉縴,遇橋時再不用落篷升帆,眼見得省去許多勞動和麻煩。王馗咧個大嘴,開心地笑了。柴油機「突突」歡叫著,他光是高興得圍著打轉轉,摸也不敢摸。晚月在一旁抿嘴偷笑了。郇保擰擰這兒,摸摸那兒,船時快時慢,靈巧得很。在王馗眼裡,郇保簡直成了神仙。這就是他說的什麼知識嗎?哈哈,還真有點邪乎!怎麼,晚月也會?她上前擰了擰,機子一陣大響,船忽地又開快了。王馗沒防備,身子猛一歪,差點摔到河裡。他小心地扶住船樓子,有點狼狽,衝口罵起來:「日娘——脾氣恁大!」郇保和晚月相視一眼,都快活地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

    「格格格格!……」

    按照分工,郇保負責照看機子,王馗掌舵,晚月做飯。船上燒的是蜂窩煤,打開爐門做飯,還可以一邊看書。船上的其他雜事,都不用晚月操心。她大部分時間躲在船艙裡,捧個書本,複習功課,準備來年夏天再考大學。聖堂一樣的大學,又在向她招手了!

    爭得了一次補考的機會,晚月和父親和解了。當然,她從心裡更感激郇保,感謝他伸出了友誼之手。如果不是他主動回來,事情還不知怎樣結局呢。於是,在心理上,她和郇保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她開始感到,這個被同學們視為流氓的人,並不像想像中那麼壞。相反的,卻挺熱情仗義。有人說過,姑娘最容易輕信,一件事就能將她俘虜。自己是不是也太輕率了呢?是的,還是應該保持一些警惕。當然只能在心裡;表面上,不妨熱情一點兒。她又記起了老慢爺的話,人家是在咱船上幹活。對郇保的態度,晚月給自己定准了弦。她做得一點兒形跡也不露。每一次,都是她主動找郇保說話,該說就說,該笑就笑,毫不顯得做作。郇保的衣服髒了,她也主動收起來洗淨,像洗父親的衣服一樣認真,甚至還多打點肥皂。但郇保給她留下的機會太少了。每次換衣服,幾乎都是脫下來就洗。一個大小伙子的衣服,怎麼好叫人家姑娘去洗呢?當然,他也暗自高興,高興人家能用平等的態度對待自己。但他不敢表露。表面上依然是相當謹慎的。

    轉眼間,將近半年過去了。幾個月下來,晚月一直都很珍惜時間。她清楚,成敗在此一舉,這可能是最後的機會了。

    有時累了,她也丟下書本,跨出艙門,到船舷上站一站,伸展伸展腰肢,呼吸一下清涼的空氣,看一看兩岸的景色。河還是那條河,岸還是那個岸,天地仍是那樣狹小。然而晚月的感覺,卻完全不同了。

    幾個月前剛回到船上時,她覺得這是一個野蠻、枯燥、狹小得無法忍受的地方。那時,一想到自己將要在這裡生活一輩子,就不寒而慄,心境淒涼得光想哭。但現在不同了。這條河道只是她暫時棲身的地方,來年夏天一旦考入大學(她相信這是沒問題的。當然也記住了,考試前再也不吃冰棍!),就將永遠離開這裡。外面有一個更廣闊的世界等著自己。每想到這些,她就分外激動,就會默默地在心裡說:「王陵同學,不久以後,我們就將會師北京啦!」

    晚月還設想,那時,兩人將如何同校讀書,如何相約在星期天,漫步在北京的街頭,尋覓數不盡的名勝古跡,飽覽一座座現代化的建築,談論祖國輝煌的古代文化和現代文明,爭論一些最時髦、最敏感的社會問題……累了,就選一處幽雅的去處,坐下來歇歇腳,喝一瓶檸檬水。她還想到,兩人要坐得遠一點,要控制著自己不和他談戀愛上的事。假如他控制不住了(男孩子家,是完全可能的!),就央求他:「我們應當趁年輕,多讀點書。」當然,最好還要笑一笑,不要讓他誤會了自己。我只是說,太早了,等以後……晚月自己想得都紅了臉。……啊,多麼美好,多麼燦爛的前程!彷彿,她已經看到了那春光一片:「你是含露的花苞,我是勃發的小草……」這是王陵送她的詩。

    帶著這種詩一般的心境,再看白雲河,就不僅沒有什麼厭惡感,反有些依依戀戀了。畢竟,晚月是喝白雲河水長大的喲!

    有時候,她還拿出幾張白紙,畫幾張鉛筆畫。晚月想把今日白雲河的面貌留下來,以便將來故地重遊時,增添一些情趣。因為若干年後,自己說不定已是學者、作家、翻譯家什麼的,而這裡也會發生巨大的變化,變得連自己也認不得了。那時再翻翻這些素描,將會作何感慨呢?啊——真是太有意思了!

    她畫了,一樣也不想漏掉。她畫兩岸的大堤和綿延不絕的防護林帶,畫河灘上牧羊的少年,畫清澈的河水和倒映的藍天,畫那些受到船隻驚擾而飛起的鰱魚,畫古老的木帆船,畫披蓑垂釣的漁翁,畫古拙而兇猛的魚鷹,也畫了父親王馗和郇保。

    ……一張張充滿濃郁鄉情的風俗畫,都是那樣饒有趣味。父親王馗的鼻子畫得太大了,像一隻馬蹄碗扣在闊大的嘴巴上。晚月開心地笑了一陣,又抹去重畫。到底還是不像,抹得黑乎乎一片,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晚月遺憾地搖搖頭。她決心要畫好,不僅求得形似,而且要畫出神韻來!一連幾天,一有空她就細細地端詳父親,細細地,細細地……當她竭力用畫家的眼光重新審視面前這個形象時,忽然有了新的發觀,心也怦怦跳起來!她驀然感到,在父親身上,蘊含著令人吃驚的生活厚度!你看,那魁梧而有點駝背的身軀,那毛扎扎粗獷嚇人的臉,那皺得棗樹皮一樣的額頭,那一雙黏乎乎的紅眼睛,那微微張開露出殘缺的黃牙齒的嘴巴,都給人一股苦難而忍耐的痛覺,一種沉重而堅韌的力感!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半個多世紀的生活都濃縮在裡面了,這簡直就是一部歷史!假使一個真正的畫家站在這裡,一定會激動得發抖的!

    在這剎那間,晚月自感渺小了,心尖兒悸動了!爹……這就是一向被自己瞧不起的爹嗎?原來,我並不瞭解你啊!如果說,你是一頭負重跋涉的老牛,那麼我不過是一隻繞林飛翔的黃鶯!現在,晚月不僅感到自己的一支畫筆多麼稚嫩笨拙,而且感到自己的一顆心也太淺薄了。生活是這麼複雜,美中有丑,丑中也會有美,自己為什麼慣於用單一的色彩、單一的標準來區別人呢?

    她又把目光轉向郇保。

    他一面看管機子,一面捧個書本。他也在看書。他喜歡看書。幾個月來,晚月已經注意到了。他看的書很駁雜,有文學的、歷史的,也有科技的。他好像對什麼都有興趣,又好像對什麼都沒有興趣。他從來不談吃喝穿戴,也不談社會上的事情。他和誰談呢?老王馗是不會和他談的。晚月呢,他是有意迴避。和姑娘接觸,是他最感可怕的事,自己的名譽就毀在這上面。避之唯恐不及,哪裡還敢和人說說笑笑?儘管這使他痛苦,但他壓抑著。這已經不是兩年多前了。郇保已有了足夠的經驗和理智。

    晚月對他老是吃不透。他總是沉默。每次主動找他說話,他卻像答記者問一樣簡潔。至於別的什麼,無可奉告。但是,顯然的,他熱愛生活,已經不像過去那樣消沉。似乎被一種變態心理支配著,僅僅從書本裡尋找樂趣。他好像給自己羅織了一張網。

    這是怎樣的一個人呢?壞孩子嗎?不像。幾個月的相處,證明了他相當規矩,對自己毫無輕薄之舉。他那樣熱愛勞動,那樣尊重父親;他挺身而出幫自己擺脫了窘境,是希望得到什麼嗎?好像也不是。他從來不提工錢,從來不接受自己的哪怕一點點感謝。這一切似乎都很高尚。然而,那個一向被同學們視為流氓行為的事,該怎樣解釋?晚月終於把解剖刀伸向核心處,這無疑是評價郇保的關鍵!

    不知怎麼,晚月有點說不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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