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世界 混沌世界 (28)
    林平忙說:「大伯,你不用害怕。地龍一早進城,沒有回來。估計有事耽擱了。」接著把事情經過簡單說了一遍,又安慰道:「這事我們正調查處理,今晚就由你老人家看守書鋪,可好?」

    岳老六聽說兒子沒挨打,稍稍放寬了心。破財人安,已是大幸了!他茫然沖林平點點頭:「孩子,這事……就別、別、別處理了……你也幫我勸勸……地龍,這書鋪子……咱不開哩!」卻流出淚來。那是兒子幾年的心血呀!

    林平看老人嚇得厲害,忙安慰他:「大爺,你別怕!這是一次犯罪活動,鄉政府一定要處理的!往後還開不開書鋪,等地龍回來再說。」說著告辭出來,又去茶館,請二錘夫婦照顧一下老人晚間的食宿。就匆匆回了鄉政府。

    三十「我家在清水寨」

    地龍一路狂奔,轉眼間到了丁字街口,一看書鋪被砸得稀爛,頭就轟了一下。他猛力推開虛掩的破門,卻見二錘正陪父親說話。他們看是地龍回來了,幾乎同時站立起來。

    「花妮呢?」地龍大喘著氣,急切地問。他最擔心花妮會挨打。

    二錘忙說:「花妮沒事,你放心。」心裡卻感動。

    地龍緩緩環顧一周,地上是一片片爛碎的玻璃碴。屋角堆著沾滿泥水的爛書。一溜書架歪歪斜斜,黑糊糊的像木炭。粉白的牆壁熏得像磚窯。一場浩劫留下的殘跡觸目驚心!僅僅一天一夜的工夫,就葬送了幾個月——不!是幾年的苦心經營。這簡直是一場噩夢!……地龍一雙濃眉抽動不止,像兩根鞭子在輪番抽打。他臉色變得鐵青,眼睛裡由震驚、茫然、木呆,而漸漸生出一股逼人的殺氣!他猛地抓住二錘的手:「二錘叔!這、這是誰幹的呀!」這一聲叫,低沉而陰森。

    二錘看他嚇人的臉色,欲言又止。岳老六怕兒子受不了,忙接口說:「地龍兒,聽爹一句話,不管誰幹的,咱不追究哩!」昨晚,林平和二錘夫婦已向他講了事情的全部經過。老人家知道兒子受了暗算。他擔心兒子會因此發瘋,就故作輕鬆地說:「書鋪子算啥?身外之物!……咱回家哩,收拾東西回家哩!……你娘掛念你,讓我接你走……咱回……咱回呀!……書鋪算啥?嘿嘿!……嘲嗨!……啊啊!……噢噢!……」岳老六古怪而難堪地笑著,兩行老淚卻滾滾而下,鑽進他乾草樣的鬍子叢中……

    此時,林平已隨後追來。只靜靜地站在門口,心裡也很酸痛。

    地龍看著爹扭曲的面孔,心如刀絞,忽然大慟,撲上去跪在岳老六腳下,聲嘶力竭地喊了聲:「爹!……」一下子哽噎了。爹喲!……善良的老人,你如果痛罵兒子一頓,我倒好受一些。幹嗎要裝出笑臉安慰我呀!……我不要安慰!我要報復!事到如今,前頭就是刀山火海,兒子也要闖一闖了!他猛地抬起頭,兩眼還掛著淚水,眼珠子暴成白色!他一把推開父親,幾步搶到裡間,抓起一把錚亮的鐵掀,閃電一樣衝出書鋪子!……

    二錘、岳老六、林平全沒有抓住他。隨後跟出來大呼大喊:「地龍!……地龍,你不能胡來!……」

    地龍聽不見了。

    他瘋了!傻了!!要去找人拚命!!!……

    幾年來,地龍像被天羅地網困住的一頭野獸,左衝右突,希望衝出包圍。然而總不能如願。但他忍耐著,忍耐著,冷冷地觀察著周圍的一切。正是這種長期的壓抑使他的內心變成一塊鐵。他本不是可以忍耐的人喲!他的內心變得暴戾了,殘忍了!……書鋪子……事業……幾年的心血……哈哈!見鬼去吧!既然文明不能戰勝愚昧和野蠻,那就用加倍的野蠻去對付它!……

    地龍赤裸著鐵塊樣的臂膀,橫一把殺人的凶器,威風凜凜往丁字街口一站,突然狂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趁老子不在家……算什麼英雄好漢!……來呀——來呀!岳地龍站在這兒哪!哈哈哈!……」

    街上行人和附近的商販們,驚恐地看著他,被他笑得毛骨悚然。街兩旁的居民們,聞聲探出頭張望,又立刻驚慌地把門閂死。江老太面無人色,丟下瓜子攤,緊跑幾步藏到廁所去了。一條長毛狗衝上來,沖地龍脊背「汪汪」亂叫。地龍回手一掀,把它掃翻在地,接著用力一鏟。長毛狗一聲慘叫,地龍連鏟數下,把血淋淋的腸子挑出來,猛力一甩,甩出老遠!長毛狗仍在地上痙攣著、呻吟著!……

    地龍兩眼噴火,平端鐵掀,正在尋找新的進攻目標。突然,二錘、林平和岳老六猛撲上去,將他捉住,死拉硬拽往回拖。地龍像一具剛砍去腦袋的活屍,往上連連躥蹦了幾下,暴叫數聲,失去了知覺!

    這時,又圍上來幾個人。大家七手八腳把地龍抬回書鋪,放在床上。岳老六看著人事不省的兒子,摀住臉「嗚嗚」地哭了。這一會兒,他像經歷了一個世紀的苦難,心力交瘁,完全不知該怎麼辦了。

    二錘妻子也來了。夫婦倆一邊忙著為地龍用涼水擦臉,一邊安慰嚇傻了的老人。不大會兒,林平請了醫生來。醫生診脈之後,打了一針,說:「不妨事的。因為過於激動,造成神經紊亂。需要絕對安靜休息。」然後就走了。

    林平送出門外,清秀的臉上佈滿陰雲。事情變得複雜化了,他深知地龍的性格。從此,他將和鎮上人更加對立。往下更不利於書鋪的恢復。林平知道,和地龍對立的中心人物是黃毛獸,但他又異常狡猾。在這件事上,他扮演了一個救火者的角色!……而放火者孔二憨子,是個精神不健全的人,無法制裁!不如避開這件事,從弄清啞巴的來歷入手,把戰火燒到黃毛獸頭上去!林平思謀著對策,有些激動。他相信這是一步妙棋!於是回屋安排好,急忙又去了鄉政府。

    地龍一氣睡到天黑,才沉沉醒來。一看父親和二錘守在床邊,先是一愣。他幾乎不記得白天發生的事了。岳老六看兒子沒事了,高興地直搓手。用討好、巴結、憐愛的目光看著兒子,為他掖掖被角。二錘也放下心來,起身離開書鋪,不大會兒又轉回,提來一沙罐雞湯麵葉,熱氣騰騰。妻子早就熬好,一直在茶爐上溫著呢。

    「吃吧!吃下去就有精神了。」二錘盛好,遞過一雙筷子。

    地龍推不過,也確實餓了,勉強吃下一碗。這時,他已完全清醒。吃完飯,又默默躺下,陷入無言的悲哀之中,這次毀滅性的打擊,再次把他推向絕望的深淵。他不知道今後該怎麼辦!……

    這時,二錘已把岳老六叫走,另外安排住宿去了。地龍感到孤獨,又被復仇的慾火燃燒著,便翻身起床,想去找林平問個究竟。可巧,林平來了,面孔紅紅的,一副激動不安的樣子。地龍感到愕然,這傢伙怎麼啦?

    其實,林平已經來過幾趟。原來,啞巴的事情在一天中有了重大突破!

    頭上午,林平回到鄉政府,把自己的想法匯報後,傅鄉長非常贊同,並立即把老裴找來,讓他協助林平經辦啞巴的案子。為此,傅鄉長和老裴作了一次嚴肅的談話。指出黃毛獸策劃鬧事,品質惡劣,決定徹底查清他的問題。並要老裴提供有關啞巴的線索。

    老裴嚇出一身冷汗,一下子呆了。

    老傅問:「當初為他們結婚時,啞巴就沒有地址,沒有介紹信嗎?」

    「沒……沒有。」

    「糊塗!不明不白就髮結婚證?」

    老裴垂下頭,心想,又不止這一家,誰知就有事呢?

    「聽說,你常去黃毛獸家喝酒,回憶一下,有沒有一點線索?」

    老裴愣了愣,忽然窘起來,臉變得紫紅。

    「要知道,你是代表政府辦事的!關鍵時候,可不能含糊!不然,要犯大錯誤的!」

    老裴愈發侷促不安。忽然紅著臉回到自己辦公室,從抽屜裡翻出一張皺皺巴巴的紙條返回來,膽怯地交給老傅。

    老傅忙接過來,展平了細看,上頭歪歪扭扭寫了一行字:「我家在廣西××縣清水寨。」老傅大吃一驚,抬頭厲聲問道:「這紙條是哪來的?」

    老裴支吾半天:「前年……春……一天晚上,我從老黃家喝酒回來,在口袋裡發現的。估計是啞巴……放進去的。當時,我並沒有……發覺。」

    老傅和林平又吃一驚!老傅忙追問:「事後,你想過沒有,啞巴為什麼給你這樣一個紙條?」

    「我……想過。大約是希望我……幫她回家。」老裴低下了頭。

    「那麼,你為什麼不幫她!」

    「我……」

    老裴無言以對了!

    其間苦衷,傅鄉長哪會知道!老裴把紙條壓下來,固然和他一向辦事的準則有關。但最重要的是,他有一個羞人的把柄被黃毛獸緊緊抓住,因此不敢得罪他!

    那還是三年困難時,老裴才三十歲出頭,老婆還在二十多里外的老家住著,沒有搬來。他一個人單身住在公社,不免寂寞。於是,聞腥逐臭,也去江老太屋裡荒唐過幾次。不巧一天晚上,被黃毛獸撞上。老裴羞得無地自容,提上褲子就溜了。從那以後,他便十分後悔,斷絕了和江老太的來往。並且決心再不幹這類丟人事。但他時時怕黃毛獸揭發,心裡老是忐忑不安。黃毛獸被江老太囑咐過,不要聲張。但他主要看老裴是用得著的人,不僅不揭發,反拉他吃吃喝喝。即便在酒桌上,黃毛獸也從不提那件事。老裴便認為黃毛獸夠朋友,平日發放救濟,暗中給了他不少好處。七○年清隊時,黃毛獸被當成壞分子抓進學習班。老裴怕他會把自己抖摟出來,一天晚上值班時,偷偷將他放跑了。黃毛獸一走十年,老裴原以為他不會回來了,去了心頭一塊病。誰知,黃毛獸在八○年又突然出現在柳鎮,還帶來一個啞巴。那天晚上,他送給老裴一大包山貨,請他給個結婚證。老裴哪敢拒絕?當即答應下來,只是沒要他的禮物。

    為這件事,老裴時常懊惱,後悔自己年輕時做下荒唐事,被人揪住二十多年!如果現在再張揚出去,偌大歲數,豈不被人恥笑?一世好人白當了!發現啞巴那張紙條,他既沒聲張,也沒撕掉。其實是為自己留一張牌,以便必要時要挾黃毛獸的。這許多內情,莫說傅鄉長,連街上人也不知道。大家只知他和黃毛獸是酒友,誰又知那杯中酒的苦澀!

    當下,老傅把老裴批評一頓,責成他盡快去廣西一趟,查清啞巴的來歷。老裴出一頭大汗,唯唯應承了,心裡卻暗暗叫苦:「糟了!」

    林平知道事情有了線索,異常高興。現在看地龍已神志清醒,放下心來。又把書鋪被砸的經過,向他述說一遍。地龍這才明白,又是黃毛獸!一時咬牙切齒:「我饒不了他!」

    林平說:「你別莽撞。要按鄉政府部署,一步步來。不然,把他驚跑就不好辦了!明天,老裴帶個人去廣西。我在家配合傅鄉長,直接去找黃毛獸,正面核查他和啞巴的關係。兩路出擊,不怕他不露形!」

    地龍一折身坐起:「林平,讓我也去廣西吧!」

    林平看了他一眼:「你身體行嗎?再說……我覺得這件事你不出面為好!免得街上人說閒話。這樣,對書鋪的恢復和擴展,會有好處……你放心好了,一切有我!我是公事公辦!」說著,笑了。

    地龍想了想,沒有吱聲,心裡卻很激動。他覺得林平比自己成熟得多。他看著林平清秀的面孔,往事湧上心頭,慚愧地說:「林平,在貓貓的事上,我一直誤解了你……」

    「別說了。」林平苦澀地笑了笑,「貓貓是個可愛的女孩子。我很愛她。可是她不愛我,有什麼辦法?這幾年,我和她的接觸,遠比你多,可是枉費力氣……看來,愛情這東西玄妙得很,不能強迫,不能乞求,更不能轉讓。現在我退出來,不是轉讓,而是被你打敗了!……天知道你用了什麼法術?現在,我有點相信『一見鍾情』這句話了。男女相愛好像不是靠嘴、靠眼睛、靠什麼行動之類外在的東西,就靠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那種感覺,那種內在的什麼因子,什麼暗號之類。暗號不對,就永遠接不上頭;暗號對了,很容易就相愛了!……真說不清!……唉,不說啦。說了光叫人傷心!哈哈哈!……」林平半認真半玩笑地笑起來,笑得有些淒愴。他又真摯地說:「但是,我還是祝你們幸福!」

    這一夜,他們推心置腹,一直談到凌晨三點。林平沒有回去,和地龍抵足而眠。自畢業以來,兩人心裡都覺從沒有過的融洽……

    林平一覺醒來,天已大亮。看看表,七點十分!一伸腿,那頭不見了地龍,他心中疑惑,忙坐起來。卻看到床頭放一張紙條:「林平,我還是隨老裴去廣西了!請放心,我不會胡來。我只想親自去搞清啞巴的來歷。這個願望已經很久了!」咳!林平搖搖頭,這傢伙還是憋不住火。又一想,去就去吧。離開柳鎮幾天,也可緩和一下氣氛。

    林平剛穿好衣服,岳老六來了。他昨晚住茶館,也是剛起床。一看兒子不在,就問:「地龍呢?」林平不好直言,就說:「鄉政府派他出一趟公差,要過幾天才能回來。老裴和他一塊去的。您老放心好了!」岳老六有點疑惑,這種時候,還讓他出差?林平看出來了,補充說:「是我提議讓他去的,到外邊散散心。這幾天在家,弄不好又會惹禍。書鋪的事,由我找人幫他整修。您老人家就回去安心收麥子去吧!」岳老六感動得淚花閃閃,捉住林平的手:「地龍能像你這麼穩重就好了。孩子……給你添麻煩了!」林平笑了:「老人家,你還用跟我客氣呀?」岳老六顫巍巍地走了。

    三十一啞巴

    這個小院高雅、幽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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