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世界 混沌世界 (10)
    第一次去縣城進貨時,地龍只帶了二百塊錢,還是東拼西湊來的。一到書店,就遇上了張華。地龍微微有些發窘,但還是主動上前打了招呼,感謝他的幫助。

    張華高興得跳起來,扯住他的手直晃:「咋才來進書,我等你幾天了呢!」地龍紅著臉說:「我在湊錢。」張華說:「別忙進書,咱去喝兩盅,咋樣?」「不行,我不會喝酒。」地龍忙推辭。臉又紅了。其實心裡慚愧。應當自己請客作謝的。無奈囊中羞澀,不敢說大話。張華執意要去:「樂一樂嘛!又不是學生啦。我請客,走!」拉拉扯扯去了。

    兩人在一家小酒館落座。張華一氣叫了四熱四涼八個菜,四瓶啤酒,地龍暗暗叫苦。乖乖,得十幾塊錢!但他已打定主意,今天賣褲子也要自己掏錢。不能讓張華看自己小氣。兩人吃著喝著,話漸漸多起來。臉上都泛著紅光。有生以來,地龍頭一次下飯館。喝到最後,有些醉了。他又要了兩個大件。一個清蒸雞,一條糖醋魚。張華大為高興:「今天吃個痛快!能弄錢能花錢,才算本事。來!」兩人喝下最後一杯酒。飯後一結賬,二十五塊三毛錢!張華要掏腰包,地龍一把推出他去,搶先付了。心裡卻疼得咬牙。

    飯後,地龍在張華宿舍裡睡了一會兒,酒醒後才去書庫揀書。張華在一旁幫著。兩人幾年的疙瘩好像一下都解開了。張華看地龍揀書不大膽,問道:「你帶多少錢?」他是書店會計。

    地龍想想,還要買點別的東西,不好意思地說:「只帶一百五十塊。」

    「沒事!錢的事你不要管了,第一次進書要多弄點,才好打開局面。」張華幫著,一會兒揀了一大堆。算算賬,八百零一塊二毛錢!

    地龍心裡熱乎乎的,有些膽怯地問:「這……怎麼行?錢……」

    「錢的事,你不用管啦!有人付。現在,你空手回去,書籍由我辦托運。明天一早,你在柳鎮車站取貨就行了!」張華大聲說,看了對桌那個戴花鏡的老頭子一眼。地龍看那老頭子臉陰沉著,不好再說什麼了。他相信張華是說給那老頭子聽的。看樣子,他像個經理。有人付錢?——騙騙他罷了!

    地龍告辭出來。張華送到門外,附他耳朵上說:「你不去看看貓貓?」地龍不好意思地搖搖頭。心裡何嘗不想去?「去吧去吧!人家可關心你呢。那張營業證若不是她催著……」張華又推他一把,「常來玩啊——我還有事呢!」轉身回去了。

    地龍去了西關裁縫學校。貓貓剛下課,滿院子都是學生。她很有點派頭了。一群鄉下姑娘圍住她:「校長!……」貓貓一轉臉,發現了地龍,就迎出來。地龍本來要說點什麼的,可是貓貓很冷淡,沒有領他上樓,就送出門外。地龍惴惴的。聽她說:「這幾天,我很忙。馬上還要上課。——你進過書啦?這就好。先安下心來賣書。以後有空來玩。」

    地龍走了。心裡淒淒的。

    人的變化真是快。過去的對頭成了最熱心的朋友,過去的戀人卻顯得如此陌生。這次和貓貓的會見,淡而無味。他驀地想起營業證上的那張照片。那是自己在貓貓離校時送給她的。就是說,她已經很巧妙地還給了自己。地龍忽然產生一種感覺,貓貓用一張營業證打發了和自己的關係。

    之後幾年,他再也沒有去找過貓貓。地龍是有志氣的。後來,無意間聽張華說,林平常到貓貓那裡去。林平也沒有考上大學。他早被任命為一個鄉的團委書記。地龍更是確信,貓貓是愛上林平了。林平不是宣稱過,他決不會停止對貓貓的進攻嗎?

    地龍痛苦、憤怒。但他埋在心底。不向任何人表露。他只悶著頭幹事業。他明白,一個人不在社會上搞出個名堂,什麼也談不上!

    三四年間,地龍臥薪嘗膽。逢集日,站立街頭,吆喝叫賣;閉集時,推著書刊四鄉周遊,風餐露宿。冰天雪地,盛夏酷暑,從不間斷。他更黑了,可是結實了,也長高了。他的書刊生意像獅子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平日,他從不亂花一分錢。一點點積攢,終於攢了一大筆錢。

    地龍終於打開了局面。地攤變成了書鋪,三間堂皇漂亮的書鋪。這時,林平調到柳鎮當團委書記來了。他對自己的書鋪子表示支持。用得著嗎?收起你的好心吧!

    貓貓——我的貓貓,若不是被你纏住,哪會幾年不理我?!……

    這次貓貓突然出現,使地龍失望的心重又燃起烈火。她好像很疲憊的樣子,像有許多話要對自己說。不管怎麼著,鳥兒再次挨近我的網,就一定不能再讓她飛掉!——野貓子,我要重新把你捉住!在愛情的甬道上,是不能讓路的。讓路就意味著懦弱。那是男人的恥辱!

    一股雄性的慾火燒得他坐臥不寧……今天的地龍已不是四年前的地龍。他似乎感到自己有了競爭的實力,不論事業,還是愛情!

    十二岳老六的悲哀

    小滿一過,四官鄉的莊稼人便腳步緊起來。

    再有半月二十天,麥子就要收割。在這之前,必須修路碾場。收拾鐮刀繩車。操辦杈子掃帚。置買糧囤。準備防風防雨防火的家什。這些事細微煩瑣,又缺一不可。須得有經驗的老人才能做好。而每家每戶的年輕人,則忙著結束田里的其他農活。村村寨寨都在忙,家家戶戶都在忙。但忙得愉快。在莊稼人的心目中,收穫季節照例是喜慶的日子。

    可是時間越是逼近,岳老六越是煩惱。他實在忙不過來。三個閨女都已出嫁,老伴小腳窄窄,邁一道田埂也會絆倒,能做什麼!地龍看來不要這個家了。那孽種已經一個月沒回來一趟。隔著山海關啦?平日裡不靠你,節骨眼上總得回來,看看爹娘累死了沒有哇?孽種!

    這幾天,岳老六累得夠受。所有活都得他做。最頭疼的是二畝棉田。別家的棉田都是姑娘弄,頂不濟的也是小伙子。可他得自己弄,一個腰板僵僵的老頭子!

    棉田的活細瑣而累人。從種到收,都必須一棵棵過手。點穴、培土、打藥、松土、整枝……眼下正是需要提高地溫的時候,要用鋤耪。接著就得噴藥,不能讓蟲子冒頭,不然,麥收一開始,十天半月不得空閒,棉花就讓蟲子吃光了。岳老六天明干到天黑,鐵打銅鑄的身體也受不了。何況,已是六十八歲的人。

    今天晌午下工回家,扔下藥筒子就沖老伴吼:「你去柳鎮!把那孽種叫回來。問問他還要爹不!」

    老伴知他累極了,便賠著小心說:「能幹多少干多少,誰讓你拚命幹啦?」

    「你兒子!」岳老六一急,總把地龍說成「你兒子!」彷彿那不是他的種。「那孽種把老子當老驢使喚啦!」

    老伴火了:「活該!累死你個老熊!地龍早勸你退地,你不退。怨誰!」

    岳老六翻翻紅眼,沒話說了。稍稍吃點飯,一抹嘴,拉起平板車又出了院。岳老六氣歸氣,不少幹活。而且越氣越能幹。一輩子種地,他是寧可虧了身子,也不願虧地。地裡長一棵草,他也認為是莊稼人的恥辱。

    午飯後,往地里拉糞。岳老六一連拉了六趟,累得腳步打晃,汗珠子滿臉。在越過一道小溝時,平板車把失控,一頭栽倒地上。他眼前一黑,接著就噁心。他知道不好,趴在地上動也不敢動,只大口喘氣,貪婪地吮吸著土地的潮氣。躺了好一陣,他才慢慢往上爬。先把腰收縮,雙手撐地,兩膝跪著,再把頭伸出去,往上起。使勁。使勁。終於站起來。兩手、前身、額上、鬍子上都是泥。他胡亂摸摸。拍拍手。腰疼得厲害。於是雙手卡腰,猛一挺身,脊椎骨像斷裂一樣,發出「咯咯崩崩」的響聲。他疼得忍不住,又一下跪倒地上。老了,是老了。岳老六不知是疼痛,還是傷心,大顆大顆的淚珠子往下掉。他再也無力爬起,順勢一歪,坐到溝坡上。撩起衣襟擦擦臉。咽咽乾澀的喉頭,什麼也沒有。滿嘴的皮扯了一下。喉結子一滾。他伸出一隻手,抖抖地從後腰抽出煙袋。

    他往別處瞅瞅。人家都是人歡馬叫,父子爭先。只他孤單單一個。最後一個閨女春桃年前打發走了。他不能老留住她。閨女摔碟子打碗。他看出來了。那時,兒子說:「爹,沒人幫你。把地退了吧。幫我賣書……」「放屁!……」

    他讓把地退了?這話說得好沒根基!乳臭未乾的孩子,哪懂地的重要?解放前,岳老六三代貧農。土改時,他分了八畝地。不得了!好大一片啊!他有本錢了。他拚命幹,往死裡干。老伴紡線織布,他下田幹活,苦攢錢。不久,有人賣地,岳老六就買。又有人賣,他又買。借錢也買!可他吃的飯像豬食。春夏秋三季沒穿過鞋子。他幾乎是瘋狂地聚斂土地。到合作化時,岳老六已經有了十八畝地!別人入社,他不入。不是講自願嗎?社長來過。區長來過。鄉長來過。縣長來過。動員他。他就抱住膀往地上一蹲:「我不自願!」五八年人民公社化時,他被拉上台批鬥。罵他忘本。批了一個晚上。末了問他入不入。岳老六一蹦老高:「蹲監,我去!入社,我不幹!死也不幹!」終於拿他沒辦法。但他交公糧積極。按平均數,比誰都高。過年了,他請人寫一副對聯貼門上。上聯是:「入社要自願」,下聯是:「老六沒忘本」,橫批:「忘本是龜孫」。三年困難,大家都挨餓,百十口人的村子,餓死十七口。他沒挨餓。也沒吃飽。鄰居都向他借糧。他借給。一家三斤五斤。吃完還借給。他像發金子一樣發給大家。岳老六家成了第二救濟站。

    他一邊發糧,一邊很嚴肅地說:「莊稼人失了地,能成?!」大伙都點頭。都說老六有主見。文化大革命開始了,他多次被拉去遊街。每次遊街回來,他氣哼哼把高帽子收好(準備下次用),就下地幹活。他愣是不入。清理階級隊伍那年,不知怎麼,他被補劃為中農。中農就中農!這年春節,他又請人寫了一副對聯貼門上。上聯是:「中農是應該團結的」,下聯是:「不團結中農是不對的」,替寫對聯的人數數字,抬頭說:「老六叔,不對稱哇!」岳老六說:「講的是個意思。就這!寫橫批,『毛主席萬歲!』」大伙就都笑他,說他的對聯不倫不類。岳老六一瞪眼:「笑啥?這是上級政策!」他一直不入社,上頭為他定的公糧數也一直很高。他就拚命種好地。論種地,他是全村第一把手。可他也一直不富裕。到毛主席逝世的時候,岳老六的花崗岩腦袋被震碎了。他突然感到很對不起老人家。他自己設了一個靈堂,焚香燒紙,跪在毛主席像前大哭一場。回想這麼多年,他覺得自己沒聽他老人家的話,很不仗義。可又覺得沒做虧心事,更沒忘本。他說不清。他昏天黑地哭了一場。歎口氣,對老伴說:「入社吧!要餓一齊餓。」他把十八畝地的地界親手拔去的時候,又大哭了一場。他說不清心裡是個什麼滋味。

    可是到八一年春天,岳老六像做夢一樣,居然又有了地!雖說只有九畝,雖說是責任田,但他還是欣喜若狂:「啥責任不責任!這是上級沒轍,又把地還給農民哩!」他衰老的軀體,重又煥發出生命的活力。分地那天半夜裡,他還沒睡著,伸腳把老伴蹬醒:「他娘,你等著瞧!你看我的!……」岳老六高興得像個孩子。老伴被他攪得心煩,迷迷糊糊,也踹他一腳:「睡覺!」

    可他睡得著嗎?他在重新計劃他的日子!一年吃飽飯,二年有餘糧,三年蓋新房。他有了九畝地,光明正大的九畝地!他有膽量,有根基了!

    不錯,岳老六的好時光過去了,可他不服老。他像一位身懷絕技的老藝人,在最後倒下之前,還要露一手。而且,他要把種地的本領傳給兒子,一代一代傳下去。莊稼人土裡刨食的功夫可不能失傳!土地,是莊稼人的立身之本。自從盤古開天地,祖先的祖先都是這麼說的。這麼做的。這麼生活下來的。大半生的艱辛,使他切身體驗了這個道理。他要把這個道理教給兒子:金飯碗,銀飯碗,都不如泥飯碗結實!

    果然,岳老六的責任田像施了魔法,莊稼比鄰地好了一截子。那時,兒子要賣書。老六說:「賣去!」那意思其實是另兩個字:「玩去!」地裡的活,他不指靠兒子。那時,春桃還沒出嫁,有幫手。兒子沒考上大學,心裡煩悶,又是個寶貝蛋。岳老六以為,什麼賣書?不過玩兒罷了!願玩就玩幾天。他晃晃膀子,覺得自己還行,還有使不完的力氣。不就是九畝地嗎?單干時十八畝地,我找誰幫忙啦!

    功夫不負有心人。一年二年下來,岳老六腰桿子粗了。到年底,他蹲在門檻上抽煙。瞇眼打量一院子柴草。回頭看屋裡一囤囤糧食。心裡那個得意、舒坦,像剛喝了二兩燒酒,臉紅紅的。那是他的血汗,他的驕傲!

    他喊地龍:「來!給我算算,咱家有多少餘糧余柴啦?」他希望得到兒子的誇獎。

    地龍從自己屋裡出來,裡外走一遭,笑了:「爹,不多。看堆不小。一折合錢,稀鬆。至多值五百塊。」打個哈欠,又擺弄他的書去了。

    岳老六變了色。那雜種沒看眼裡!——而且,他對兒子把柴糧折成錢的算賬方式極為惱火!莊稼人算賬,歷來都以糧食為標準的,兒子卻折成錢!狗日的,一合成錢,還真沒多少!就是說,辛辛苦苦幹了二年,也就是剛填飽肚皮,並沒有多少結餘!

    可這結餘還少嗎?這幾囤餘糧,這幾堆柴草……狗日的東西!

    岳老六惱怒了!他覺得兒子在嘲笑自己。瞧他那一個哈欠,從院子裡一直打到屋裡!岳老六一步跨出門檻,追著兒子罵:「畜生!你說得輕巧。我熱汗白流,容易?這二年你又幹了些啥?東集串西集,二流子一樣!老子白養你,你還說閒話給我聽?——你拿出來!拿出來給我看看。你那一堆書當吃,當燒?你拿出來!……」

    地龍在屋裡摸索一陣子,拿出來了:「爹,你點點,有多少?」

    岳老六傻了。那是兩捆子錢!他捧在手裡,全是十元、五元的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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