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世界 混沌世界 (9)
    花妮激動得臉上紅彤彤的。她做夢都想過當營業員。沒想到一下子成了真的。而且是書鋪營業員,又乾淨,又有書看。她美美地笑著說:「好,我答應!——不,我還要和俺娘商量一下。趕明兒回你話,行不?」

    「行!當然行嘍。」

    「你可不要再雇別人哪?」

    「不會不會。除非你娘不同意。」

    「不同意我就和她鬧!」花妮一咬唇。

    地龍哈哈笑了。一下捉住她的手:「咱們一言為定!」花妮胖乎乎的小手被他握疼了,像被門板擠住似的,「哎喲」一聲,臉又紅了。她還沒讓小伙子握過手呢。猛一抽手,把嘴噘得像油瓶:「要是來了,可不能欺負我呀!」

    地龍又笑起來:「放心吧。我會像待小妹妹一樣待你!」在這個又調皮又單純的姑娘面前,他忽然覺得自己像個哥哥,話也多了起來。

    十一雄性,是這樣爭鬥的

    地龍看花妮興高采烈地出了門,也關上書鋪。忽然又覺得唐突。怎麼閃電般就決定了這件事?街上人會怎麼看。為什麼不找個小伙子,偏偏找個姑娘做助手?——管他呢。決定了的事,就不要再後悔!

    現在,他擔心花妮會產生誤解了。先前她一瞬間的心理活動,都在臉上表露出來了。他又記起去年夏天在柳樹林裡見到的情景。這姑娘別是盯上我了!這麼多天,好像有這意思。她要是真的愛上我,那就糟了!

    唉,花妮呀花妮,你還太小。哪裡知道,被人愛和愛上一個人,並不都是甜蜜蜜的。實在是一種精神的熬煎呢。愛上一個人再被人拋棄,那就更叫人痛苦。

    那年在裁縫學校二樓,撞上那件令人難堪的事情之後,地龍一氣之下回了家。那幾天,他覺得整個世界都是一片黑暗。種種連自己都吃驚的念頭,咕嘟嘟都冒出來。

    他想報復。向世上所有令自己厭惡的人報復!他後悔當時為什麼不痛打林平一頓!後悔當初在能夠佔有貓貓的時候沒有佔有她!他甚至想用一顆巨型炸彈,把整個縣城炸為平地。得不到的東西,就要毀滅它!然後,自己再去死。不是自殺。而要上刑場,驚天動地地死去!

    幸好。他回到家就發高燒。躺在床上,一時像死了一般。一時熱昏迷亂。盡說囈語。他做了許多噩夢。醒過來就是一身大汗。一連高燒七八天,滿嘴燎泡,枯瘦如柴。獨兩隻眼火亮,如凶獸。岳老六以為兒子不行了。光哭。娘更哭得淚人一樣,黑天白天守著他。為他擦汗、餵水、餵藥、驅蠅子。

    十多天後,地龍漸漸好轉。他好像去閻羅殿打了場官司,又活過來了。只是累。渾身無四兩力氣。躺在床上仍不能動。神志也漸漸清醒。娘便哭著勸他。把他昏迷中的話再告訴他。哽哽咽咽。地龍便有些愕然。過去在縣城上學,每次看到處決犯人,地龍都會迷惑不解:這些傢伙幹嗎要去犯罪呢?原來自己靈魂深處也埋著邪惡的因子!只待外界觸發,便會轟然膨脹。太可怕了!不能上天堂,就一定要下地獄嗎?貓貓說得對,世上的路多呢!好。魚有魚路,蝦有蝦路,咱各走各的道吧!

    現在,地龍想得實際一些了。他必須從頭開始。救世主是沒有的。他沒有權力、地位、計劃本可以繼承。老子只有土地經。但那不是他需要的東西。在他身上,只有老子灌給的一腔子血,老子遺傳給他的一副執拗的性格。這就夠了。

    幾天以後,他病好了。去柳鎮姑母家住了三天。在他生病時,姑母來看過兩趟。現在看他病癒,老寡婦謝天謝地。殺了兩隻老母雞給他補養。地龍每天吃過飯就去街上轉。柳鎮三道街都極繁榮。除了公家的大商店,街面上擺著更多的私攤。煙酒小吃,日用百貨,各種加工修理鋪,滿滿登登。就是不見有賣書的。公家供銷社有一個書櫃,二尺長,裡頭放著幾本政治學習書籍,上面落著灰塵。無人問津的樣子。

    他決定賣書!賣各種報紙,刊物!

    他幾乎毫不猶豫地決定了。而且從心裡喜歡這營生。雖然離開了學校,但不能離開書。更主要的是,他相信這是一個有遠見的設想。千千萬萬的農民在經濟條件好轉之後,對文化的渴求會越來越急迫。地龍知道,像他這樣的高初中畢業生,在鄉下到處都是。可他們沒有書讀。他們會歡迎書的。鄉下才是最廣闊、最有潛力的文化市場!柳鎮距縣城八十多里,地處四省交界,輻射廣闊。立足此地,一定可以大有作為!

    那天晚上,他躺在姑母家裡,做了一個開心的夢!

    他成了全省最大的書刊個體戶,賺了很多很多錢。他決定存到銀行去。對,存到省銀行,那兒大。可是省銀行也放不下,只好往北京送,光十元的票子就拉了一火車皮。

    「嗚——!」火車威武地大叫一聲,噴出一股白煙,迎著北風「光光」地啟動了。突然,一陣旋風刮來,半火車皮票子被捲上高空,楊樹葉似的嘩嘩響,飄飄搖搖,落得鐵軌上、站台上、候車室前的廣場上都是。一時,火車站附近像挨了炸彈,人們亂竄著到處撿拾票子,驚呼著,叫罵著,撕打著,亂成一閉。一大隊白衣警察趕來了,「嘟——!」一聲哨子響,四處散開,就要抓人。地龍愣愣地看著,忽然一躍跳上火車站大樓,把手一揮,吼起來:「不能抓人!這錢都是我的,誰撿到誰要!……」警察們全呆住了。再看,火車站前頭的廣場上,齊刷刷跪了一地人,手捧著票子都在向他磕頭。地龍不屑一顧,飄然而去。他討厭人下跪。

    他成了全省最闊的人。除去拉往北京和被大風刮飛的,地龍還有許多錢。於是建了一座摩天大樓。他本不打算建這麼高的。可是,那個華僑出錢建了一個金陵飯店,三十七層,據說是全中國最高的樓房。他站在樓下一層層往上數,要仰起頭,把脖子擰得生疼。他生氣了。大陸上有八九億人口,幹嗎要讓一個外來人逞威風?這不等於承認自己是窮光蛋嗎?他倒背手,橫掃一眼滿街行人,全是廢物!眼睜睜看著那個闊佬擺臭——哼哼,看我也造一座樓,要讓那小子躺下才能看到頂!他摸摸扭疼了的脖子,憤然走了。

    不幾天,地龍在金陵飯店斜對角,建了一座七十四層的高樓,金陵飯店成了雞窩。而且,金陵飯店是三角形,他的樓卻是六角形的,從上到下都掛著五綵燈泡,夜晚一拉開關,整座樓像寶蓮燈,耀得滿城生輝,連南京附近的長江水都照得清清楚楚。他看見了,一條拖輪似的大鯉魚在江水中翻個浪花,望著它的魚兒魚孫們高高興興奔出海口去了。去吧去吧,到海裡要防著鯊魚。

    高樓造好了,起個什麼名字呢?當然要雅一點。金陵飯店——這名字算狗屁,就想到吃!還拿老眼光看人?中國那麼多人種地,卻餓了幾千年,人見人打招呼也問:「吃了嗎?」吃飯成了最當緊的事。說不定那華僑當年就是餓跑的,想想也可憐。可現在不同了,吃飯問題已經解決,中國人最當緊的是讀書,人見人打招呼應改成:「喂,最近在讀什麼書?」對!我這樓就叫文化大廈——中國文化大廈。氣派!這裡不僅經銷全國的書刊報紙,而且要設考古廳、美術廳、舞蹈廳、音樂廳,以及各種各樣的文化研究機構。

    這時,貓貓一陣風似的來了,把小嘴一噘:「地龍,為我開個服裝設計廳!服裝設計也應歸屬文化範疇呢。」

    地龍吃驚地望著她:「你還沒忘記我呀?」

    「哪能呢?」貓貓格格笑了,撲上來摟住他的脖子,在他腮上親了一口,「設不設?」

    設。喜歡就設。有什麼難?我是中國文化大廈總經理,有這個權。地龍心裡答應,嘴上可沒說。

    「哎!又幾天沒洗臉了吧?一股子汗臭!」貓貓用一方潔白的手絹擦著嘴,嬌嗔地說。

    地龍瞪了她一眼。我顧不上,就你香!也是,她怎麼老是香噴噴的呢?

    地龍辦事快。不幾天,就設了三十六個廳,三十六個研究所。貓貓的服裝設計廳也在裡頭。她開心死了,老是瘋笑。笑夠了,說:「地龍,功成名就,咱結婚吧!」

    「你不嫌我汗臭?」

    「嫌!可我一天給你洗三遍,再灑上香水。」

    地龍想了想,好像暫時也沒什麼大事要幹了,就說:「結唄。」淡淡的,心裡可熱。正好,最上面還有兩層樓,一層做臥室,一層做會客廳和書房。

    結婚場面熱鬧極了。主婚人是專程從北京趕來的一位國務院副總理,白鬍子老頭。據說他分管文化。聯合國來了一個藍眼睛大鼻子,是管世界文化交流的。地龍不僅是國內文化名人,也是國際文化名人,功勳卓著,當然要破格祝賀。前來祝賀的,還有各省文化界的代表。新聞記者、錄像機、照相機,圍著地龍轉,一直鬧騰到半夜。

    地龍的父親岳老六也被從鄉下請來了。坐直升機來的。直接降落到七十四樓陽台上。岳老六剛下飛機,一群記者蜂擁而至,錄音話筒警棒似的指住他:

    「你老人家有什麼感受?」

    「你老人家是怎麼培養地龍成為文化鉅子的?」

    「你老人家是長住這裡,還是……」

    ……

    岳老六提提大褲腰。他一邊小心地躲著那些警棒似的話筒(他怕觸電),一邊忙忙地尋找兒子:「地龍!地龍兒……」

    地龍霍然醒來。是姑母在喊他。老寡婦看他老在夢中咕嚕。動胳膊動腿的,像抽風,便急忙搖醒了他。

    地龍揉揉眼坐起來,回想夢中的情景,呆呆地坐著,仍激動不已。他一拳砸在床上!他不願再咀嚼一個鄉下青年的苦惱。他只感到未來的事業在向他召喚。

    他從姑母家回來時,父親還在地裡幹活。娘看兒子高興的樣子,便放下心來。旋即,她又跑屋裡,拿出一封信:「地龍,你的信!」地龍趕忙接過來,一看是林平的,便不想看。他能大體估計出信的內容。但還是拆開看了。果然,林平在信中對那天樓上的事作了詳細解釋。他知道他會來信解釋的。但林平後來筆鋒一轉,態度強硬起來,卻使地龍吃一驚。林平接著寫道:「……公正地說,應當表示歉意的是你,而不是我!因為我無辜地挨了你一個耳光。令人嫉妒和惱火的是,貓貓仍然愛你,而不是愛我!她對你以雷霆之怒,敢於當場撕光她的衣服甚表欣賞。唯一不滿足的是,你沒能揍她一頓,並順手多給我幾個耳光(天知道她希望揍我幾個耳光)!事後,她對我說:『真有點兒不夠刺激呢』(還不夠刺激)但貓貓對你的愛畢竟因此而加深了一層。因為在她的眼裡,你是個敢愛敢怒的男子漢。所以,我甚至懷疑這是你們預謀已久的一場愛情遊戲,或曰火力偵察!可是,你不要太樂觀了。貓貓說,假如你從此心灰意冷、蟄居鄉下,她雖然愛你,卻永遠也不會嫁給你!——作為同學和朋友,我還要坦白地告訴你,愛貓貓的並不止你一個,其中也包括我!在貓貓和你(也許是別人)正式結婚前,我決不會放棄對她的追求!」

    這既是一封解釋信,又是一張宣戰書!

    地龍反覆看了幾遍,仍是滿腹狐疑。說實在話,憑貓貓的瞞天過海性格,那種不顧一切顯示裸體美的事,完全能做出來。可他又不能相信,在那種情況下,他們之間是清白的。雖然如此,林平能坦誠把心裡話告訴自己,地龍的心情還是好了一些。這樣好,光明正大!

    眼下,地龍僅憑這封信,還無法重新估價自己和他們的關係。他要幹事情了!

    可是賣書得有營業證。到哪裡去搞呢?

    地龍去柳鎮工商管理所詢問。答覆說研究研究。那時批一張私人營業證,還相當困難。地龍連催幾趟,沒有結果。

    正當他等得心焦時,這一天忽然接到一封掛號信。是貓貓寄來的!裡頭裝一張「書刊營業證」。地龍很感意外。便急忙展開貓貓的附信:

    這張營業證是張華幫你辦的。我和他談起過你。他本來準備幫你找個合同工。我沒同意。一個月幾十塊錢的合同工有什麼意思?為了進城而進城嗎?我知道你是願意創一番事業的。就經營書刊生意吧!現在,張華已到縣新華書店上班。他會為你提供一些便利。過去,張華一說農民落後、愚昧,你就發火,像被人掘了祖墳。這雖是歷史造成的,但畢竟是事實。那麼,就以此為業,為你鍾愛的農民兄弟姐妹,做點切實的事情,當一個文化使者吧!

    地龍,你剛直、本色,非常可貴。可你心胸太窄。做大事業的人應當有胸懷,有手段,有在困境中掙扎的勇氣。古往今來的成功者,永遠只相信結果。同是農家子弟,在這一點上,你不如林平,你整日憤怒,與天下人為敵,有什麼用處?

    拿到這張營業證,你不要不好意思。現在社會上有各種網:同鄉、同學、戰友……我們也是一張網!過去,張華雖和你不睦,但他人不壞。這次願意幫忙,就說明他不計前嫌。老實說,這張營業證是他走後門弄來的。現在很多合法的事,要通過不合法的手段才能辦到。奈何!男子漢,應該看到更大的事情,看到更遠的地方。且不要計嫌誤事,因小失大。其實,你們之間有什麼?不就是打過幾次架嗎?還多是你先揍了人家!

    我在縣城,你在鄉下,其實在做同一件事:播種現代文明(我也唱一次高調)!我盼望著殊途同歸的那一天。貓貓永遠屬於強者!

    看完這封信,地龍的心久久不能平靜。貓貓對她和林平之間的那件事,沒作一個字的解釋。她永遠也不會解釋的。那是性格使然。就像林平一定會解釋一樣。但從這封信裡,地龍感到貓貓還是真誠的。他更沒想到,在這件事上,張華會慨然幫忙,他更感欣慰的是,在這件事上,他們想到一塊去了!

    在岳莊—柳鎮—縣城之間奔波半個月之後,地龍的書攤終於出現在柳鎮街頭了!當一大群新奇的人們圍住他時,地龍毫不自卑。他清瘦的面龐是坦然的。他的目光是自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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