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寬的馬車 第二十七章 亂季 (3)
    我朝雞山走去,完全因為心亂,因為許妹娜斷定我強姦她的那句話。我想好好理一理,理一理許妹娜為什麼會這麼想。然而,被許妹娜轟出來的我,當時根本不可能從許妹娜的角度出發,看到屬於她的道理。比如,婚前我的加入給她婚姻帶來了怎樣的裂痕,她婚姻的破裂給家裡帶來了怎樣的災難。比如,由此兩年多來,她懷著孩子從城裡回家,又扔了孩子由家返城,心裡上經歷了什麼樣的磨難、痛苦;還有,在聽說我與榕芳跳迪斯科的時候,在被我找到裸露著水泥石灰的樓裡卻聽不到一句信任的話的時候,尤其,孤獨地回到歇馬山莊,看到剛過中年就已成了寡婦的母親被村裡人指著脊樑嗤笑的時候,她的心裡到底是怎樣的感受?我無法也不可能想到!我甚至想不到許妹娜強調強姦,不過是想要一個說法,以證明在經歷了和李國平的婚姻之後,她更看重的是愛情,而不是有沒有出息。當時,我惟一能想到的,就是回想那個月夜在馬車上,我們之間到底誰更主動。

    還在正月,大部分民工沒有返城,廣場上了無人跡,而廣場後邊的雞山上,枯樹荒草沉寂無聲。我漫無目的地走著,向雞山走著,我努力撥開腦子裡雜亂的迷霧,而使那個夜晚清晰地浮出水面。當時,我的努力讓自己進入回憶是多麼混賬只有天知道。確實,一點點的,那個夜晚在馬車上向許妹娜發起進攻時的情景浮現眼前了,她其實根本沒怎麼抵抗,她不但沒有抵抗,還主動拋扔稻草,讓我向她發起進攻。

    這個場景的出現實在太可怕了,它讓我突然想起大姐在公司小屋裡留下的話,「母狗不調腚,公狗怎麼能上身!」這樣以來,原來出現在雞山上並不清晰的岔道突然清晰了,那就是:當初,許妹娜要是反抗,我根本不可能得逞!

    這個岔道,其實一直就在我的內心深處,只不過我當時有意模糊了它。現在,經許妹娜母親的提醒,經許妹娜的重複提醒,它再也無法模糊,它不得不露出可怕的真相。這真相的可怕在於,順著這個岔道往前走,你很容易就看到了這樣的景致:要是追她的不是我而是別人,她是否會反抗?她要是也不反抗,是不是就和妓女差不多了?

    在這樣一個岔道上漫步,我根本不知道這對我意味著什麼,當時,我幾乎連猶豫都沒猶豫,扭頭就返回了那棟老樓。

    門根本沒關,許妹娜四仰八叉躺在床上,見我進來,一動沒動。她的樣子,彷彿她早就料到我會回來。我不知道,那一天,要是有勇氣再強迫一次,許妹娜會不會順從,許妹娜要是順從了,我向她解釋一下一些天來的心情,比如是看到榕芳和那些老姑娘們奇怪而有趣的生活,才忘了給她打電話,比如雖然這幾天沒跟她聯繫,但心裡一直是矛盾的痛苦的,她會不會原諒了我,我們的關係會不會和好如初,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當時,我沒有了半點強迫許妹娜的心情,我已經被一個得來不易的清晰思路操控了,有這思路的操控,再看到她母狗一樣一動不動等待公狗上身的樣子,下面的話自然而然就湧了出來。

    「許妹娜,我想過了,那天夜裡要是你堅決反對,我不會得逞。」

    說這話時,我已經走到許妹娜床前,來到她的腳下。許妹娜臉上淹著淚水,頭髮粘在鬢角上,彷彿剛從雨裡淋過,這讓我心口略略緊了一下。我從上到下看了看許妹娜,她的帆布樣的牛仔上衣短短的,露著裡邊蝸牛殼一樣的肚臍,膝蓋上貼著亮片的褲子長長的,蓋住了綴著滿天星星的襪子的大半部。自從跟水紅在一起,她的打扮就有了水紅的風格--怪裡怪氣。

    不知出於什麼樣的原因,大概也是想像她一早跟我說話那樣,表現出平靜,我的手輕輕撫住她踩了滿天星的腳,我說:「許妹娜,我想,要是當初強迫你的不是我而是別人,你也肯定不會反抗。」

    實際上,被一種清晰的思路操控,堅持要把它說出來,不過是為了辯駁,既然她斷定當初我是強姦,那麼我就有必要為自己辯駁,我辯駁的目的,不過是想讓許妹娜知道,探討這一切毫無意義,我其實是愛他的,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嗎?

    許妹娜並沒什麼特別的反映,她只是眨了眨紅腫的眼皮,長長的喘息了一下,胸脯在喘息中微微地起伏,之後她抽回握在我手裡的腳,將腿弓起來,弓成一個尖銳的問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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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天,許妹娜的表現其實一直很正常。就像我沒有回答她的問話一樣,她並沒回答我的問話。她躺了一會兒,翻了一下身,之後慢慢從床上爬起來,站到地上抻了抻懶腰,之後,被浪花捲起的稻草似的,輕盈地在屋子裡旋了一個三百六十度的圈。當這個圈旋完,站穩,她看定我。她看定我,根本沒有發作的意思,她什麼都沒發生似的跟我說:「走吧,咱們走吧,耽誤這麼些天了,水紅早就等不急了!」

    雖然一路上,她一句話也沒跟我講,雖然上車時她搶著給自己買票,堅決不用我買,我都一點兒沒覺得會有什麼事,耍耍性子,治治氣而已。當然,在當時,僅僅是這耍耍性子,治治氣,就足以讓我心煩了。我正處在最忙碌最慌亂的階段,沒有精歷也沒有能力去哄她。那時,我還不能清楚我和許妹娜關係的癥結所在,不清楚許妹娜為什麼那麼平靜。我只陷進自己的思路裡,認為哄她的最好辦法就是掙一筆大錢帶她回家。所以,在工程沒定,掙一筆大錢的前景還很渺茫的時候,一連好多天,一想起許妹娜就心煩意亂,彷彿她是藏在我心裡邊的一個洞,不能看,彷彿要想看,必須等到賺一筆大錢。那些天,我一做夢,就是和許妹娜一起坐在馬車上,她的手上戴著一隻閃亮的鑽石戒指。

    在心煩意亂的日子裡,倒是巨大的好事降臨了,工程的事終於批下來了。接到區建委要我們去簽合同的電話時,我和小方正在檢察一個防水出了問題的管道,我把小方抱起來在屋子裡旋了好幾個圈。這是一個預算120多萬的工程,四哥舅哥跟我算過好幾回了,裝修完工,怎麼算都能掙下六十萬。六十萬,去掉榕芳十幾萬紅包的投入,去掉給四哥舅哥的回扣,四十萬的進項我和榕芳每人一半,和許妹娜過鄉村日子的後半生就有了指望。

    當然,我沒有馬上告訴許妹娜,在我認為哄許妹娜的最好辦法是賺筆大錢回家結婚時,我根本不知道只顧賺大錢而不去哄她,就已經對她夠成傷害,我沒告訴她,是沉浸在和榕芳大功告成的喜悅中。

    喜悅從合同上流淌出來,發散的卻是酒的氣味,迪斯科的旋律,花布的表情。因為拿到合同那個晚上,榕芳第一次參與到宴請四哥舅哥的酒局當中。榕芳在四哥舅哥的勸說下,喝了好幾大杯白酒,這是我第一次看榕芳喝白酒,也是第一次發現榕芳粗野的一面,為了和四哥舅哥打成一片,她不但像男人那樣叼著煙卷,讓煙霧從鼻孔裡冒出來,還講一些小時候如何聚伙打架爬煙囪上房子的故事,讓四哥舅哥找到同類似的特別開心,戴著巨大金鎦子的手動輒就握過榕芳的手,堅決認為榕芳是他「真正的鐵哥們」,「絕對真正的鐵哥們」。而酒局之後,為了驅趕渾身的酒氣,榕芳要四哥舅哥的司機把我們直接送到迪廳。有了春節期間的練習,我已基本學會在抽瘋一樣的節奏裡搔首弄姿了,雖然才是一隻剛剛甦醒的僵蛇,才是一隻剛會扎撒翅膀的雛鳥,一條笨苛苛擺著尾巴的魚,可有酒助興,有好事助興,與舞池與音樂水乳交融毫無問題,尤其在榕芳銀藍色目光的鼓勵下。在舞池裡,由閃爍不定的各色燈光折射出來的榕芳的目光,居然是銀藍色的,磷火一般。它們打到我的眼睛裡,不過是一星一閃,可是它們卻刺激了我的血管,讓我感到四肢裡的血一陣陣往上湧,沒多久就有些忘乎所以了。

    忘乎所以,實在太美妙了,我抓住它,就可以遠離我心底那個洞,我抓住它,就像溺水者抓住一棵稻草。我把它揮在心裡,舞在手上,拚命地擺著屁股,晃著腦袋,逗得榕芳情不自禁朝我打起響指。也許,我太怕舞曲結束,一個人沉到無底的黑暗裡了,也許,好事,酒精,旋律,在它們沁入心脾時,就已經注定了這樣的結局--我們是兩輛加足了馬力的車,必然有一段漫長的慣性運動。夜半更深,我把榕芳送回家,沒有半點遲疑就進了榕芳的屋子,榕芳也沒有絲毫遲疑就把我讓了進去。而榕芳把我讓進屋子,關了門,脫了身上的棉衣,還不等呼吸勻溜,就從書架上抽出那些花布,一塊一塊披到肩上,向我走起了模特步。

    在慣性的興奮中,榕芳把我讓進屋子實屬正常,可是模特一樣向我展示她的花布卻不能不讓我有些發愣,因為披上花布的她與迪廳裡的她、與酒桌上的她、與我認識以來那個假小子似的她,太不一樣了。雖然家鄉有句俗語「人是一張皮」,可你根本想不到僅僅一塊花布,就可重塑一個人的性別、形象。被花布包裹著的榕芳要多嫵媚有多嫵媚,碎花在她身上嬌艷綻放,使她的整個人都在綻放,下垂的布絲在她高聳的胸部、突出的臂部滾動,猶如某種醉人的花香在滾動,因為迷離的燈光下,榕芳紅潤的臉和閃著光澤的嘴唇,太像朝露下的花辨了,而某個時刻從我身邊走過,空氣中說不清的香氣襲擾過來,我居然砰然心動,一種燥熱的感覺頓時包圍了我。

    在此之前,我和榕芳在一起,從沒有性別感,也是因此我從來沒有經歷如此的緊張和拘謹,就像頭一次單獨和許妹娜坐在馬車上的拘謹。然而榕芳沉在自己的情緒裡,對我的拘謹視而不見,後來,她停歇下來,揭了花布,趴到床上,給我講了一個故事。她說她有一個女伴,很小就喜歡打扮自己,喜歡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之後跟男孩子一起玩,可是父親是教師,對她管教很嚴,只讓她選擇一種,要麼,打扮,離開男孩子,要麼,和男孩子一起玩,但絕不許打扮,她天性野,受不住把自己關在家裡,於是選擇了後者。從此,她就開始攢起了花布布角,就在外面野夠了之後,回來偷偷把布角別在衣扣上,一晚一晚地照鏡子,從鏡子裡滿足自己女孩的願望。長大以後,當她自己能掙錢,布角就變成了花布。長大以後,她不在她父親身邊,父親也不再管她,可是長時間的約束,已經形成了一種習慣。她走向社會,正趕上中國處在全方位開放的關口,女孩子越來越不安全,在花布裡享受自己,就成了她保護自己的最佳方式。

    很顯然,如果沒有酒,沒有好事的助興,如果不是在四哥舅哥面前表現了男人一樣粗野的一面,榕芳不可能向我展示花布,也不可能向我說出花布的秘密,她這麼做,都因為白天的行為把她拉進泥潭裡,她需要讓自己跋涉出來,來證明真實的自己是什麼樣子。因為在講那個故事時,她一再重複:「我討厭白天那個我,我太討厭那個我了。」然而,正是她的證明自己,她在我眼前生動好看的女人的樣子,不知不覺對比了另一個人,許妹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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