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寬的馬車 第二十七章 亂季 (2)
    大姐沒有吃一口飯就離開了槐城,送大姐去車站的路上,我想起多年前大姐領我上大哥家那次,失望似乎是大姐和這個城市惟一的默契。這讓我心裡有種說不出的難過。

    然而,比這更難過的,是接下來的時光。接下來,我不知道該不該馬上與許妹娜聯繫。她受了太多的委屈,一面,我的大姐說她栽髒,說她不是好東西,一面,她的母親說她被強姦,她的母親倒是向著她,可強姦這樣的字眼並不中聽。關鍵是,她帶著兩個傷害她的人進城,可以想像在這漫長的路上,她經歷了怎樣的痛苦,她的心情會壞到怎樣的地步。即使撇開許妹娜的心情不管,還有我的兒子,那天在汽車站廣場,我都沒有正經看他一眼,我多麼想好好看看我的兒子呵!可是,每當打開手機,每當拔完許妹娜的號碼,會禁不住一身冷汗,廣場上赤裸裸被扒了褲子的感覺會迅速閃現眼前。

    不管你爬出多遠,只要沒離開地面,只要對方肯用心,順著你的蔓,總會摸到你的根。為了把自己從根部、從羞恥感中解救出來,那天下午,我沒跟許妹娜聯繫也沒給榕芳打電話。在等待少年宮這個巨大的工程攻關成功的日子裡,榕芳獨自出馬洽談,居說已經談定了一個客戶,似乎這是她克服焦灼最好的辦法,就像把自己放逐在大街上是我躲避羞恥感的最好辦法一樣。大街上熱鬧非凡,毫不相干的人們彼此擦肩,使眼前的世界亂成一片。以視野裡的亂治心底裡的亂,就像後邊有人推我前邊有人搡我,兩相抵消帶來的局面把我差一點弄成一個木偶,十字路口紅綠燈前,我站了很久不知該往哪邁步。要不是四哥舅哥打來電話,說三天之內就開常委會,工程的事就能定下來,讓我三天之內哪都別動,我真的不知道能否變成一個永遠不動的水泥桿子。

    風絲裡似乎有了某種暖意,這是又一個春天開始的徵兆,可在當時,在四哥舅哥向我報告了這個消息之後,我覺得那風裡頭蘊藏的絕不是某種徵兆,而是一個真正的春天!因為這給我不見許妹娜,不,主要是不見她的媽媽,找到了再恰當不過的理由。

    然而,就是這三天,就是這在我看來有著充足理由的三天,埋下了我和許妹娜之間關係的禍根。

    在我一直等待好消息降臨的第三天,許妹娜給我打來電話。某種程度上,她的電話也是一個好消息,至少,它宣告了我某種不安的結束。我以為她會在第一次通話裡對我不滿,會怪罪我,可她絲毫沒有,她不但沒有怪罪的意思,聲音還非常平和,她說:「吉寬哥,我在雞山下黑牡丹那棟樓裡,你來一趟。」

    在我明知該見許妹娜而不敢見她的時候,等待工程的消息曾經緩解了我不安的情緒,同樣,在我苦苦等待工程消息的時候,許妹娜的召喚又沖淡了我焦急的心緒。在往雞山腳下去的路上,我的心情相當不錯。我心情好,當然還跟這樣的現象有關,那就是,在我看來,許妹娜一定是安撫了她的媽媽,不然她不會找我。

    我的兒子,我的長著扭扣一樣小眼睛的兒子,他在我的心裡到底有多重,這之前我並不知道,當我來到雞山腳下揭開屋門,當我找遍所有角落都沒看到兒子的影子,我知道了,他的份量已經遠遠超過了許妹娜。我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自己都能從鏡子裡看到自己暗淡的眼神。

    看到我暗淡的眼神,許妹娜一點沒有吃醋,她平靜地看著我,平靜地說:「我把媽和城根兒送走了。」

    她叫城根兒,而並不說兒子。這時,我認真地瞄了一眼許妹娜,她偎在床邊,一臉的倦怠,眼窩和嘴角藏著深深的疲憊,原來站在腦門上松針一樣的頭髮全都倒下來,在前額上枯死的牆頭草一樣耷拉著。但她平靜的樣子,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成熟,就是那種歷經磨難卻坦然如初的成熟。我說:「你累壞了。」說著,我站起來走向床邊,我想,既然媽和兒子都走了,她叫我來,就一定是要做點什麼,尤其有了黑牡丹這房子的方便。

    可是許妹娜止住我,平靜地說:「別這樣吉寬哥,我太累了,我們說說話就行了,我叫你來,就是想跟你說說話。」

    我知趣地坐下來。說知趣,是說在她的啟發下,我突然意識到,我太應該做個耐心的聽眾了,她太需要好好的訴訴苦了,她受了那麼多的委屈,她甚至可以手腳並用,一邊打我罵我一邊訴苦。

    許妹娜一直都很平靜,站在某些事物之外的局外人似的,她說話時,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激動、傷感、憂愁、不安,統統沒有。她先是告訴我,春節期間,她抱著孩子去看我母親了,老人家身體還好,牙雖掉光了,但精神頭還挺足的,只是大哥身體不好,佝僂在炕沿邊,像個抽大煙的。

    關於春節期間發生在歇馬山莊裡的戰爭,從許妹娜嘴裡說出來的,有了另一些內容。搬到娘家去住的三嫂之所以跟大姐有了瓜葛,是在三哥的鼓動下,也加入了傳銷長壽水的隊伍,三嫂為了讓家裡有小鎮工人的大姐買貨,為了讓大姐去勸說吉成大哥買貨,一遍遍往大姐家跑,而大姐在幫忙宣傳長壽水的同時,捎帶著就把許妹娜離婚的事說了出去。這個春節,長壽水的銷售在歇馬山莊非常火熱,渴望長壽的人們排著長隊,去歇馬鎮糧庫禮堂聽三哥在那裡演講。連許妹娜也和母親抱著孩子去了,並在聽完之後掏腰包為母親買下四瓶。就是母女從貨攤往外擠的時候,身後傳出了嘁嚓的聲音。

    「快看,老許家閨女抱那孩子是個野種,所以人家小老闆不要她了。」

    「是嗎,她媽可不是那種人。」

    「申吉華說的還能有錯,現在,進城當小姐的哪有一個好貨。」

    許妹娜說,聽人這麼議論,她根本不在意,這種話傷害不了她,可是母親不行,她的母親從人群裡往外走時,氣得嘴唇都烏了,戰兢兢停在那,眼睛充了血似的瞪著許妹娜。

    許妹娜說,對她母親最大的打擊不光是傳言,還有倒置房,她家的倒置房一直賣不出去,愁得母親頭髮都白了,好容易我的三哥傳銷掙了錢,發誓全家搬回歇馬山莊,住進倒置房,卻讓大姐給攪黃了,大姐非說那房子叫呂家住壞了,裡邊住進了邪氣巫氣,並揚言三哥要是買了,他早晚不得好死,閨女早晚也會叫人強姦,也會離婚。

    說到強姦,許妹娜停了下來,蹙著小眼睛看著我,那樣子就像一個引路者終於將她的客人引上了正路,她說:「吉寬哥,今天,叫你來,就是想問你一件事。」

    「什麼?」這是我自進門後說的第一句話。因為許妹娜傳達的所有消息,都讓我無話可說。

    許妹娜咳了一下,清了清嗓子,生怕語音不清的樣子。她說:「這一正月,媽媽逼我,我就一直在想一個問題,就是那天夜裡在馬車上,你是不是強姦了我。」

    我撲哧一聲笑了,我說:「你傻呵許妹娜,是不是強姦你不知道呵?」

    許妹娜不吱聲,眼睛裡立即有雲翳一樣的東西罩下來,之後她從床上挪了一下,繼續說道:「我覺得是。」

    「你--」我有些驚詫,我在想,她的意思是不是說,她根本沒愛過我。

    「我越來越覺得,你根本沒愛過我。」

    「要是不愛你,我幹嘛要進城,要是不愛你,我何苦要出人頭地有出息?」我的話語顯然很激動。

    可是許妹娜一點都不激動,慢條斯語地說:「進城並不能證明什麼,有出息也不能證明什麼,你有了出息之後就把我當成了妓女,你從來沒關心過我,沒關心過孩子。」

    開始,我以為許妹娜在跟我開玩笑,她的語氣實在太平常了,太不像是在生氣了,可是稍許過後,就覺得有點不對,她的表情越來越僵硬,就是那種被某種事實控制之後無法擺脫的僵硬。

    我沉默下來,我想,她說的沒錯,我是沒怎麼關心她,可都是我太忙了,顧不過來。我站起來,走到許妹娜身邊的床頭,手伸到她的脖子上,我說:「我應該給你錢,可是和榕芳合作,淨是榕芳的投資,至今我們還沒有分紅。」

    我想說的本不是這些話,但長久以來,錢的事兒確實糾纏過我,雖然許妹娜曾發誓說她跟我絕不是為利益,但做為孩子的生活費,我確實想過該給她錢。

    到底還是碰到了許妹娜敏感的區域,我心裡咯登一下,心想她肯定會大喊大叫,說她絕不是為了錢。但是,許妹娜像根本沒聽見我說什麼,挪動一下身子,沒有絲毫要反駁的意思,不但如此,剛剛還僵硬的臉上閃出一絲微笑。她微笑地看了看我,往床裡委了委,之後眼瞼低垂下來,輕輕鬆鬆地說:「曾經,我最大的理想就是嫁一個有出息的男人,但這想法早就沒影兒了,現在,我最大的理想,是嫁一個愛我的男人,愛我……為了向媽證明你不是強姦,是愛我,我說你三十晚上,一定會給我打電話,可是你沒打,你一連七八天沒打一個電話。」說到這裡,許妹娜居然真的笑出了聲,好像她確實覺得這事很好笑,她說:「媽來了,你也見了,可是一連五天了,你都沒來找我,也沒來電話,沒問媽和孩子一句,你以實際行動向媽、向我,證明的就是這一點。」

    我僵站在床邊,像一個智力不全的傻瓜,因為我一直伸著舌頭張著嘴,要說的話彷彿舌尖上的口水,一時間變成了一串虛幻的泡沫,迅速地寂滅在牙齒與嘴唇之間。我靜靜地看著許妹娜,她說的都沒錯,錯的是我,我確實應該打個電話,尤其過年期間;我確實應該找她,尤其在她母親和兒子來的幾天,可是……我歉疚地看著許妹娜,我還是往她身邊走,試圖抱住她,以實際行動向她認錯。然而這時,一縷銳利的光探照燈一樣從她的眼睛裡射出來,使她那張原本平靜的臉上有了一絲光暈,一絲被激動籠罩著的光暈,隨之,她突然從床上站起來,跳下床,誇張地邁過門檻,大叫道:「離我遠點--」。她的聲音,她回頭看我的神情,彷彿我是一個流氓,一個趁機打劫的案犯,不可能接受我的任何強迫。

    那天,為了讓許妹娜感覺到我根本不想強迫,很快我就從她身邊走開,從樓裡頭出來了。我從樓裡出來,卻沒有走向來時的車站,而是在樓外面站了一會,之後漫無目的地朝雞山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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