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寬的馬車 第二十六章 城市裡的鄉村 (2)
    賺一筆大錢回家,這想法是怎樣激勵我呵!有這想法的激勵,不會喝酒的我不但酒量大增,在酒桌上還顯得極有耐性。因為榕芳不適合出席這種酒局,我不得不一個人硬著頭皮。我們從這一家到那一家,就是不去黑牡丹那,她那裡沒有“小姐”,我們的酒局,往往由喝酒開始,由唱歌過度,到把一個小姐摟到懷裡,或者洗完桑那後,讓按摩小姐把豬蹄一樣泡的通紅的大腳捧在懷裡,才能結束。

    來槐城幾年,要說酒局,我並不陌生,跟林榕真在酒桌上請過人也被人請過。可是這樣的酒局,我還從沒參加過。這麼說,一是指它的奢靡和愛昧,二是指它的規格和檔次,還有為這規格和檔次付出的金錢。四哥舅哥從區城建局請到區委,從最底層的員兒請到最高層的局長,直到區委書記。在四哥舅哥和被請的人一起找小姐洗桑那時,我經歷了從未經歷過的難熬的等待。之所以難熬,是說這時節,往往酒精在血管裡暢快的奔湧,因為酒精的奔湧,某種隱蔽的欲望會蛇似的從身體裡爬出來,使坐在門外的等待變成一場搏斗,跟蛇的搏斗。這時,死去的二哥又在眼前復活了,“要是你心裡裝了女人,你就千萬不能有花心,有了,你就得罪人了,你得罪的不是別人,而是你自個。”要不是二哥這句話,我真的不知道能否敗下陣來。當然有的領導不找小姐也不洗桑那,吃幾口飯趕緊離開,但塞給他的紅包夠他找一輩子小姐洗一輩子桑那,他走後,陪同的人卻要找小姐要洗桑那。因為每一個酒局我都要把自己灌醉,因為每一個紅包的錢都要找榕芳出,因為人人都可以找小姐洗桑那惟你不可以,那段時間,我覺得人生簡直就是用酒灌出來的,是用錢墊起來的,是用熬人的等待充添出來的,那麼虛幻那麼昂貴又那麼叫人疲累不堪。

    這樣的酒局昂貴、富有規格和檔次,可是一天天下來,一張張面孔在你眼前晃動,你卻覺得你差不多淨和鄉下人在一起了,並沒有什麼規格和檔次。我這麼說,是說一段時間以來,因為有榕芳的熏染,我比原來提高了好多檔次,我知道家裝行業湧起的復古浪潮,我知道中國農村面臨的民工外流土地大面積閒置的問題,我知道比爾蓋茨的個人資產和成長歷史。為了和有檔次的人在一起交談,只要有時間,我從不放棄讀書學習,我腦子裡裝進了那麼多知識和信息。然而,可惡的現實並沒給我施展的機會。在區建委管測量的那個員兒倒是名牌大學生,可他是個窮山溝裡的孩子,剛端酒杯時還說兩句普通話,幾杯酒下肚,就和四哥舅哥差不多了,這嘎噠那嘎噠的信口就來,好像壓在心底多年的家鄉話終於得到釋放;區建委的那個副局長,當兵出身,從鄉下出來一直當到團政委,當說到當兵時連褲叉都穿不起,居然罵罵咧咧滿口粗話,說要是那時有褲叉兜著,也不至於那玩意兒長那麼長,讓小姐看了害怕,仿佛改革開放這些年,所有的痛苦都來自於體內那玩意兒。

    說來奇怪,不管對方是誰,站在多高的舞台,只要上了四哥舅哥的酒桌,沒一個不被他活脫脫拉下來。他上桌第一句話往往是:“今天有話在先,咱是大老粗,誰也別跟咱裝。”而關鍵在於,有他這句話,餐桌上的人往往爭先恐後向他表現,爭先恐後露出自己原型,有個不找小姐不洗桑那的領導,看上去穩穩芻芻,一派儒雅,當過二十多年干部了,出國也已經十幾次了,可是坐下不過十分鍾,就附合四哥舅哥說,他最看不慣有的人出了幾趟國就開始裝,擤鼻涕咳嗽還得離開餐桌,他絕不。他說,咱從街道干部干上來,咱永遠保持大老初的本色,說著,就拿起紙巾,捏住鼻子使勁醒,好像如果不這樣就不足以證明他沒忘本。當時的情形,仿佛四哥的舅哥開了一艘救生艇,高高在上的人們如果不趕緊搭上去,就沒有機會返回地面了。

    有錢能使鬼推磨,四哥的舅哥用錢把高處的人們拽下地面,自己卻升上了高處,因為弄到後來,要講出身,還就他是小鎮人,一小就吃商品糧。我並不看重出身,我是說,在跟著四哥舅哥攻關的日子裡,最強烈的感覺是覺得自己又回到了鄉村,覺得所謂城市,所謂領導階層,和咱老百姓並無多少差別,要是嚴格說來,談身上高貴的品位,他們沒有一個能跟上林榕真。這也讓我明白了為什麼寧靜會不遺余力糾纏他。

    當然,四哥舅哥請的,也有城市出身的人,比如井立夫,比如和井立夫要好的區組織部部長。可他們帶給我的感覺比鄉村還鄉村,這和他們的舉止無關,而跟他們說話內容有關。井立夫因為四哥舅哥再也不上黑牡丹飯店,一上桌就攤牌說:“你我之間沒有什麼交情,你就說吧,出多大血,出多大血咱就辦多大事。”聽起來比劉大頭還要邪乎,劉大頭收了二嫂的錢把侄子送去當兵,也沒有聽說這麼赤裸裸。那個組織部長,倒是不像井立夫那樣赤裸裸,有意回避出血的事,但為了掩飾內心的真實,他一整晚上都在講市裡領導誰上誰下的故事,說某某領導之所以提拔某某狗屁不懂的干部,就因為某某領導的情人是某某狗屁不懂的干部的妹妹,那領導和妹妹約會時,哥哥每每都要在場掩護,讓我一下子就想起了三哥把劉大頭請到四哥家裡喝酒的情景。

    城市究竟是什麼,不深入其中,你永遠不會知道,它不是森林,而是一個村莊,是一個和歇馬山莊差不多的村莊。城市是一個村莊我該高興,這意味著你身在其中不必有任何偽裝了,這意味你在城裡其實也就和在家一樣不必客套了,然而根本不是這樣,你不但不高興,還無比的沮喪,因為你分明覺得就在村莊裡,就是這些村民中的一員,可你卻要三孫子似的不可以多說一句話,你覺得你和他們沒什麼兩樣,都是土拉巴嘰的農民,你卻得花錢請他們侍候他們。

    一開始,因為總念著賺一筆大錢回家,心想反正工程拿到手就不當三孫子,不管怎樣,都能忍受,可時間一長,就不是那麼回事了。後來的不能忍受,倒不是說也想跟著客人找小姐,而是再也不能默不作聲裝三孫子了。有一天,四哥舅哥請少年宮書記吃飯,他是一個和我年齡差不多的小茬子,剛剛走馬上任,十分狂傲,我給他倒酒,偏讓我“歪門斜倒”,我不會,他就給我示范,讓酒瓶把酒杯壓偏。喝酒就喝酒,這麼羅裡羅嗦我看不上,這不是喝酒而是鬧酒,三哥每年和劉大頭聚在四哥家喝酒都要這麼鬧酒。我接過酒瓶,照他的方式去做,可是我的手把握不住分寸,剛剛壓到杯沿上,酒杯突然滑到,扶起來再倒,又一次滑倒,這一次不但滑倒,還掉到地上啪的一聲摔碎了。

    弄到這裡,我已經忍無可忍了,恨不能揀起碎掉的玻璃碴子從他後腦勺扎進去,可是那小子非讓我再倒,我挺直了腰桿,運了一口氣,之後咬緊牙關再一次拿起酒瓶,這時,只聽那小子說:“工程的事成不成,就看你這杯酒能不能倒成。”我也不是不知道這是鬧酒的酒話,未必就是事實,可是當時不知怎麼就上了強脾氣,剛運好的那股氣一下子就扭轉了方向,我揚起了脖子,張大了嘴巴,我把瓶口送進嘴裡,咕嘟咕嘟就往嗓眼裡灌。在這個過程中,四哥舅哥和那小子都驚呆了,瞪大眼睛看著我,誰也沒攔我。可是當我把一瓶酒灌光,四哥舅哥醒悟過來,那小子也醒悟過來。四哥舅哥醒悟過來,臉一程程紫了,那小子醒悟過來,卻慢慢騰騰站起來,收起桌子上的煙轉身就走,任四哥舅哥怎麼拽都拽不回。

    我惹了禍,四哥舅哥破口大罵,罵我是扶不上牆的混蛋鄉巴佬,最糟糕的是,那晚我醉得一塌糊塗,出了酒店不知去哪了,四哥舅哥拉著我在槐城轉圈的時候,我吐了他一車子。第二天在他的公司醒酒後,他告訴我,那工程就別再想了,他再也不可能幫我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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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年的春節,由於惹了禍,工程的事拖下來,我沒有回家。本來,那巨大餡餅已經熱騰騰掛在眼前了,卻被我弄成一串虛無的泡沫。為了不使榕芳擔心扔出去的錢打了水漂,我沒有告訴她其中原因,只說還要再等等。其實那段時間,我真就覺得扔出去的錢是打了水漂,因為四哥舅哥根本不接我的電話,焦急時把電話打到四哥那裡求他講情,四哥卻說,你惹惱了他我怎麼講情,我還不是他的一條狗。把電話打到黑牡丹那,黑牡丹說,一個工程根本不用請那麼些人,搞定一個人就行,他是拿你的錢交他的朋友了。當時的心情,不是壞透了,而是壞到不知道該往哪裡壞了。許妹娜聽說我不能和她一起回家,立即把電話掛斷,連聽解釋的機會都不給。

    許妹娜不聽解釋,完全有她的道理,這是我們得知我們在這世界有一個共同的兒子的第一個春節。

    我不能回家過年,不僅僅因為心情,而是希望通過我的軟纏硬磨,使事情擁有轉機。無法忍受那些城裡人們裸露在酒桌上的庸俗,不願意在這些庸俗的人們面前當三孫子,那年年根,我卻比我見過的任何人都更庸俗,我居然拎著兩只雞堵在四哥舅哥家門前,我低三下四的樣子,比三孫子還三孫子,就差喊他祖宗了。

    長這麼大,我從沒登門求過人,也從沒給人送過禮,在二哥三哥為了出來干活拎東西上四哥家串門的時候,在村裡人逢年過節用兩瓶酒兩盒罐頭驢啃癢似的你來我往的時候,在三黃叔為一些人家主持了婚禮或葬禮,那些人家從雞窩裡抓一只雞,到三黃叔家答謝的時候,我從來都是一個冷靜的旁觀者,事不關已高高掛起。是什麼時候,因為什麼樣的原因,雞會成為我心中最重要最昂貴的禮物,我真的一點都不知道。拎著兩只雞在公郊車站與四哥碰面,四哥斜過一眼,沒好氣地說:“趁早扔了,別丟人顯眼。”使我還沒上路,心就亂了。

    四哥答應送我來,晚一天回家過年,不過是幾日前打了三哥飯碗,想以此舉來彌補什麼,就像他的舅哥當初答應幫我,是為自己講義氣的名聲挽回損失。但不管怎樣,我已經相當感激了,要知道,他只是他舅哥養的一條狗,領我來,無疑冒著被罵的風險。也是因此,他一路上一直無話。

    四哥舅哥天天在市中心蓋樓,自己卻住著郊區獨門獨院的倒置房,只是那房基高出地面一米多,看上去跟二層小樓差不多。四哥舅哥身邊養著四哥這條狗,院子裡卻養了四五條狼狗。那時,我還不知道有錢人正為有錢發愁,失去了人身的安全感。我們剛到門口,那些狼狗就狂叫起來。要不是有四哥在場,要不是四哥這條狗懂得怎樣才能制服那些狼狗,我必跑無疑,因為它們向門口撲過來的樣子,讓你覺得你是它們輕易就可到口的獵物。

    然而,當狼狗止了叫聲,四哥的舅哥從屋子裡懶洋洋走出來,踹飛我扔到院子的兩只雞,四哥這條狗卻突然大叫起來。他的聲音之大,氣勢之凶,仿佛要跟狼狗們比個高低,他說:“你還有臉讓我送你,你還想干工程,你連誰大誰小都不知道,你干什麼工程,趁早滾回家算了!”

    我驚呆在那裡,我不知道四哥這是怎麼了,怎麼開口就咬自己人。四哥的話,一聽就是鸚鵡學舌,學他舅哥的話,他舅哥認為我在酒桌上有失分寸看不出大小。稍有停頓之後,我明白過來,四哥咬我,是故意堵他舅哥的嘴。一般情況下,有人替他說,他就不會再說,並且會主動挽回局面。誰知有四哥在前邊引路,他的舅哥橫沖直入,跟我大講在商場上混知大知小的重要,他說這一輩子他什麼都馬馬虎虎,就在這一點上從不馬虎,“比你有身份你就是要敬,不管有水平沒水平!你有水平你怎麼沒混上去?你想跟人家平起平坐那你得混到我這份上,到我這份上,咱有錢,他給咱當孫子!可你是誰,你不睜眼看看你是誰,你一個趕馬車的怎麼能跟人家一樣,你一個趕馬車的,要是沒有我,能撈著上那種檔次的酒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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