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寬的馬車 第二十四章 開業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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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飯店開業第二天,水紅和許妹娜的髮廊也開業了,我沒有過去幫忙,在剛剛聽了黑牡丹那些可怕的故事之後,我不想見到她,因為黑牡丹一定在場。當然也是那些預約裝修的活路已經不能再等,我們也要開業了。

    一段時間以來,已經有很多電話打到我的手機上了,他們先是打到飯店前台,再由前台小姐轉給我。我曾經的喜悅裡,其實也因為有這些電話的鋪墊。可是,這些電話,帶給我的喜悅,僅僅讓我預感未來裝修的活路會迎接不暇,我卻一直不敢真正面對。家裝設計,飾物重要,但飾物只是小小的點綴,更重要的是佈局和結構。而在這一點上,我對自己沒有半點把握,我總不能把所有人家都掛上稻穗辣椒。也是因此,我以忙飯店裝修為由,一直往後推。現在,十幾天過去了,我已經不能再推遲了。

    好在,沒有林榕真,還有榕芳。

    那是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城市這座森林已經被秋風翻動出嘩啦啦的聲響,因為馬路上到處都是金燦燦的落葉,我和榕芳的開頭有一種喜獲豐收的假象。榕芳還是一幅小子裝束,水洗布包背在肩上,走起路來嗖嗖帶風。她見我,遞過來一打名片:「呶,沒有這個不好接頭。」

    在此之前,在跟林榕真干的一年多裡,我從沒親自聯繫過客戶,客戶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才能把鑰匙信任地交給你,我根本不知道。也是因此,在往客戶指定地點去的路上,我有些心慌。我心慌,一方面不知道那是一個怎樣的局面,需要跟對方談一些什麼樣的話,但重要的是我對擁有一把隨便就可打開一家房門的鑰匙有些急切。這是一種對立的情緒,希望擁有,又害怕不成,這也正是我不喜歡市場上小商小販充滿心機討價還價的原因,那種買賣雙方將慾望放在刀韌上拉距的大起大落,足夠讓一個人心跳過速。那一天,我一直是心跳過速,像踩在一條懸空的鋼絲上,尤其當客人見到我們並沒像想像那樣熱情的時候。

    我們談的第一個活,是一對準備結婚的青年男女。他們樓梯口初見我們,目光很不友好,尤其女的,接到我們名片,居然連看都不看。打開屋門的時候,女的說她找了好多家公司,可是她媽媽在電視上看到我,非叫她打這個電話。她的意思是,找我們不過是給她媽一個安慰。她的媽媽後來真的來了,一個有些虛胖的女人。她用極其輕飄的語氣敷衍說:「看看吧,就這麼個房子,能給我裝成什麼樣的風格。」

    當時,聽對方這麼問,我有點緊張,我和榕芳相互看看,在屋子裡煞有介事地轉著,都五分鐘過去了,心裡還是沒有一點譜,我覺得我的腦門上有汗滲出來了,然而這時,榕芳開口了,榕芳說:「我們公司尊重客戶的要求,風格由主人來定,你需要繁瑣複雜,你需要簡潔明快,我們都能做到。」

    女的聽到這裡,不屑地掃過來一眼:「要是我們知道什麼風格好,還要你們幹什麼?」

    此時,當女人用不屑的目光看我們,說話的口氣又那麼難聽,剛才的緊張突然消失,某種說不清的東西使我冷靜起來。我冷靜地看著榕芳,我的想法是,這種人不跟她囉唆。可是榕芳目光和藹,依然微笑著看那女的,說:「姊妹,別著急,我話還沒說完哪,依我個人的意見,這房子房間小,格局複雜,適合簡潔,不易繁瑣,適合樸素,不易豪華。」

    那女的冷冷地打量著榕芳,漫不經心地說:「我們當然要簡潔樸素,我們不要豪華,就說怎麼個簡潔法吧。」

    榕芳仍然和藹地看著那女的,微笑著說:「體現簡潔和樸素的重要一環是色調,我有這樣兩種選擇可供參考,一個是明亮偏暖的色調,淡粉色的牆,白色的門窗框,木頭本色地板,另一種是雅致偏素靜的色調,白色的牆,深棕色的門窗框,深棕色地板。前一種,溫馨溫暖,是典型家的感覺,後一種莊重大方,能讓你去掉燥氣,寧靜安祥。」

    誰知,剛說到這,女的突然打斷,嗓子尖尖的說:「什麼溫新溫舊的,這也太複雜了,根本不是簡潔。」

    榕芳被不客氣的截斷,卻並不惱火,仍然笑著,並接過那女的話說:「姊妹,簡潔不意味簡單,不意味不講究,簡潔是一種風格。」

    榕芳不惱火,我卻惱火了,因為這時,那女的說:「簡潔就是簡單,簡潔還不簡單不就是複雜?算了算了,趁早算了!」

    「算了就算了,怎麼你這種口氣,誰又不欠誰。」

    我拽住榕芳往外走時,那男的沒吱聲,母親卻急了,母親一邊說:「兄弟別走呵,你是厚道人你別走呵,咱再商量商量。」一邊上來拽我。而我根本沒容榕芳在屋裡停留一秒鐘。和榕芳從樓梯口往外走時,我的肺呼哧呼哧的,像大風天打開了兩扇窗戶。

    關於攬活的艱難,我有過種種預想,可從沒想過會是如此情形,會低三下四看人家臉子,會像一個送上門的考生接受人家考問。下樓之後,走出那個小區,我把手擎在空中揮了又揮,恨不能有個鞭子朝誰抽過去。

    然而當時,我根本不知道,我們不但要看人家臉色,接受人家考問,還要像一個逃犯似的被人家調查。接下來的那一家,見面之後,第一句話就問我們公司在什麼地方,開過多久,有多少固定資產。當我們實實在在告訴他我們剛剛開業,那男人立即下逐客令,說那就等一等再說吧。第三家,倒是一個溫良的中年女人,耐心聽榕芳把對房子的裝修想法說完,可當榕芳報出價格,收全部裝修材料的百分之二十,對方十分驚訝,說你們看上去是實在人,這價格怎麼一點都不實在。

    那時,我們根本不知道,每一個要裝修的客戶,都要找許多公司來比較,就像到市場買菜的比較。我們,在他們眼裡,不過是一些擺在地攤上的菜。我們不知道,這些一輩子靠工資吃飯,一輩子住裸露著水泥管道的平民百姓,終於下決心為房子裝修,有機會像買菜那樣有了選擇的權力,他們當然要充分利用。他們記下我的電話,只不過是他們利用權力時的心血來潮,就像每一個權力擁有者的心血來潮。關鍵在於,他們感情上喜歡實在,理智又在告訴他們這世道沒有多少實在的人;而他們自知選不起大公司,把實在當成標準,一到關鍵時刻,感情又不由自主在起了作用,又覺得有實力的大公司才可靠。

    我們坐在路邊的大排當,艱難地吃著一天來的第一頓飯。之所以艱難,是說我們沮喪而又疲憊,沒有半點食慾。我們沮喪,正來源於我們的疲憊,這疲憊,不僅僅是身體上的,主要還是精神上的。這並不是說,在精神上,我們承受了慾望在刀子上拉踞,眼看著一把鑰匙握在主人手中,卻沒有辦法把它拿到手裡的失落,而是除此之外,在攻關的辦法上,我和榕芳有了小小的分歧。

    榕芳認為,沒有必要那麼自尊,第一個活,再停一停,磨一磨,就有可能談成。而我認為,沒有必要把價格要得那麼高,要是再降低點價格,最後那個活,必成無疑。其實分歧,都來自於我們不同的身世:我一無真才實學,一個迷戀發呆的懶漢面對考官一樣的考問,心裡發虛當然要分外敏感;我至今居無定所,瓢蟲似的到處流浪是我內心裡最大的隱痛,要是能拿到一把鑰匙,賺不賺錢當然都不重要。而榕芳不同,她聰明,她有著充足的知識貯備,她在裝修這層身份之外,曾經有過多重身份,她放棄優越的工作下海經商,至今租住著高檔宿舍,因此她希望她的勞動能夠換來比原來的工作高多少倍的價值……然而正是這分歧,像電鑽一樣鑽開了我孤獨的礦脈,讓我看到我和榕芳根本不是一個檔次。

    我們不是一個檔次,這是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可是在失意時發現和在得意時發現,完全不是一回事。關鍵是那天晚上,吃罷晚飯,我和榕芳並沒有就此分手,從大排檔出來,她不容分說,就叫來一輛出租車,把我拉到一個地方。

    在此之前,我從不知道在這個城市裡,除了舞廳,還有專跳迪斯科的迪廳,我更不知道在榕芳的性格裡,還有著這樣一個側面。在那個燈光撲逆迷離音樂震耳欲聾的夜晚,我被榕芳身上釋放的不曾熟悉的氣息徹底震撼了,她簡直就像街頭小青年、瘋狂的舞者。她打著響指,從第一個曲子上場,曲曲不斷。一會兒她是一條顫動腰身的蛇,一會兒她又變成樹杈上跳躍的鳥,更多的時候,她是一條四處游動的魚。蛇也好,鳥也好,魚也好,都是我熱愛的生命,但它們一起扭結到榕芳身上,又是在這種嘈雜的環境裡,我不能接受。我不但不能接受,那快節奏彷彿抽風一樣的動作,那閃來閃去讓人眼花瞭亂的燈光,使我頭暈,嘔吐的感覺一陣陣往上泛。到後來,我不得不獨自離開,來到外面的大街上。

    也許,是見我情緒不好,榕芳才想讓我放鬆放鬆,也許,是她自己情緒不好需要放鬆,隨便帶上我,但不管怎樣,都讓我看到,我們不但不是一個檔次,我們之間,還有一道天然的屏障,使我們無法理解彼此的感受,這相當要命,這讓我遭遇了可怕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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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晚從迪廳出來,一連好幾天,下班之後我都再也不跟榕芳走了。榕芳是個聰明人,當然也不會逼我,她第二天甚至都沒問一下前一個晚上我為什麼提前離開。可是問題就出在這裡,她越是不問,越是下班就與我分開,越深化我的孤獨。在我們又從紙片上劃掉一些電話號碼之後,我那麼盼望能像第一天那樣坐在一起說點什麼,總結一下失敗的原因,比如為什麼新聯繫的客戶即信任我們的誠實,又肯定我們的方案,也覺得我們收費合理,一到要簽合同,就開始猶豫,就說再等等看。

    其實,我也不是不理解榕芳,她之所以不說,都因為她發現我情緒不好,知道是第一天說多了傷害了我,就像她不逼我跟她走,是怕像第一天那樣,不但沒讓我放鬆反而叫我痛苦一樣。可是,理解歸理解,孤獨並不因為理解而消失,當我一個人早早回到公司八平米的小屋,孤獨立即變成身邊的空氣。無處不在。

    為了不讓我寄人籬下,為了我們工作的方便,自收拾公司小屋那天,榕芳就把鑰匙交給我,讓我睡在辦公桌上。一天晚上,為了排解孤獨,在榕芳離開之後,我去了一趟許妹娜的髮廊。

    髮廊在歇馬山莊飯店後身的另一條街上,不遠處,就是許妹娜曾經打過工的大菜市。這裡外來打工的人員多,繁華得倒有點市中心的味道,大商場大百貨到處都是,確是個開髮廊的好地方。這一定有李所長的功勞,因為這一代正是他的轄區。

    走進李所長的地盤,自然就想起黑牡丹,想起那天晚上水紅說的關於她的故事。

    髮廊裡很熱鬧,長條椅子上坐了一排顧客。進城這麼些年,我一直都在大街上理髮,從沒進過髮廊,從沒聞過這麼濃郁的燒焦了膠皮似的藥水味。我進屋時,許妹娜和水紅因為一個在給男人洗頭,一個在給女人燙頭,她倆誰都沒發現我,只親切地喊道「大哥請坐」,我於是就默坐下來。可是剛剛坐下,水紅就大叫一聲:「是你,吉寬哥!」

    顯而易見,水紅並沒被某種痛苦長期糾纏,因為她的氣色看上去相當不錯,包括許妹娜。要不是牌匾上明晃晃寫著「水紅髮廊」,我真就不敢認識她們了。水紅原來就染棕紅色頭髮,打扮得怪裡怪氣,現在就更怪了,頭髮不再是棕紅的,而是一綹綹金燦燦的黃,從中間向四下散去,就像一樹剛剛爆開的禮花。許妹娜倒是沒染黃頭髮,但她的頭髮不再是直的,也不再是剛結婚時那種大波浪,而是一頭鬧洋洋的發鬈,腦門上有幾根頭髮松針一樣向外扎撒著,喧鬧的勁頭是一樹別樣的禮花。都大冬天了,她們只穿一件單薄的露著肚臍的小衫,彷彿開業的喜慶一直燃燒在她們身上。我一個個看著她們,我想我的目光一定是驚呆的那種,因為許妹娜一再問我:「怎麼了,我難道不好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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