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寬的馬車 第九章 回家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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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發生的第三天,我告訴黑牡丹盒飯我不送了,我要回家。

    黑牡丹堅決不讓,她說:「你給我闖了禍我沒炒你,你反倒炒了我?」

    我說:「不是,我想回家看看。」

    精明透頂的黑牡丹突然就明白了什麼,飄浮的目光立即定格:「你是不是想回去看許妹娜,告訴你吉寬,我可不許你把李國平的事告訴她,你要是再給我惹禍,老姐從此可就不認你了。」

    大客駛向無邊的野地,就像在大海上漂泊多年的人突然上了岸,一種暄騰騰的踏實感瞬間就被我擁在腳下了。多長時間了,我不再感知節氣的變換了,現在,居然已是收割的季節。道路兩旁,大片的苞米紛紛倒下,而金燦燦的稻田里,一些收割的人們正彎著腰,揮舞著他們手裡的鐮刀。在大客駛過一段時間之後,我看見了拉著各種穀物的馬車,他們在車老闆的鞭桿下,一顫一顫吱吱悠悠。最初想回鄉下,僅僅因為許妹娜在鄉下,僅僅因為想告訴她小老闆如何欺騙她,可是現在,當我看到一輛輛馬車,我的初衷居然不知了去向,我最想見的,已經不是許妹娜,而是我的馬車,是我的母親,還有我的二嫂。

    空曠、空蕩的田野在視線裡一望無際,清澈、湛藍的天空在田野上恍如一面無邊的鏡子。曾幾何時,這空曠、空蕩的田野是我的,這清澈、湛藍的天底下是我的;曾幾何時,我是一個癡迷於鄉村癡迷於野地的懶漢,我最不喜歡的事情是人們總是慌裡慌張尋求某種改變。現在,我卻在改變,我儘管沒有慌裡慌張,可畢竟,我大半年沒有趕車了,大半年沒有走一走蚊蟲亂飛的鄉間土道了。

    還在屯街東邊的山崗上,二嫂就看見了我,她正在南甸子的稻田里。她看見我,肯定不是蚊蟲走漏了消息,只是喘息時直起了腰,朝東山崗望了一眼而已。二嫂看見我,不是跑向東山崗來迎我,而是往我的家裡跑。當我順東山崗走下來,我的母親已經眼淚汪汪站在大街門口了。

    母親瘦了,眼窩明顯下陷,臉皮幹幹地貼在顴骨上。二嫂也瘦了,嘴巴到脖頸下面的皮膚有些松款。這一老一少看見我沒說一句話,她們眼睛直直的盯著我,好像我身上有什麼跟以前不一樣的地方。當時,我並不知道我的身上還有烏青的傷痕,當時,看到了母親和二嫂,我還惦記我的老馬,緊登登地往院子裡走。可是,當我走進院子,眼睛瞄到我的馬圈,一種不祥的預感一下子襲向我。

    馬圈裡空空蕩蕩,馬槽上搭著一些乾枯的芸豆蔓子。它們林林散散的樣子,彷彿乾枯令它們無比沮喪。問題是馬不在,馬車卻在,它斜躺在院牆裡,轅板上曬滿了成片成片的蘿蔔乾。我佇立在院子裡,直直地看著這一切,我不敢轉頭,生怕從母親和二嫂的目光中確認什麼。可是不久,母親就用哭聲向我確認了不祥,母親邊哭邊說:「你走沒倆月,它就病倒了,喂什麼都不吃。」

    我跪倒在馬糟前,我的嗓子一下就被噎住了,因為我聞到了一股只有馬身上才有的腥臊的氣味兒。揪心的疼痛匍匐在我的後背,於是眼淚水似的往外湧。我想起臨走時母親說過的話,「它活不了多久,你爹死後沒幾天他的轅馬死了。」

    見我哭,母親反而不哭了,母親說:「人畜都一樣,壽命是天定的,咱不哭。」

    午飯後,二嫂領我去了一個地方,父親的墳地。二嫂說,老馬死後,母親沒讓任何人動它,叫三黃叔主持將它埋到父親的墳旁。母親說父親愛馬,可是那時的轅馬是集體的,咱沒辦法,現在,是咱自個的馬,陽間沒人趕,陰間還有人。

    這是一個不錯的說法,至少,它安撫了我的心,讓我不再更多地難過。可是,從墳地回來,看到空在院子裡的馬圈和馬槽,還是有一種悲涼的感覺。因為此時,我已說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誰了,是一個鄉下的馬車伕,還是一個進城闖蕩的民工。要說是馬車伕,我已經失去了老馬,要說是進城闖蕩的民工,我卻沒有自己的工地,沒有屬於自己的手藝。關鍵是,我沒有出息成許妹娜說的那種有本事的人。

    聽說我回來,家裡一下子湧來一屋子人。除了二嫂,最先來的,是成子媳婦,玉柱媳婦,接著,是厚運成媳婦,鞠廣大女人。她們進門,並不急著知道他們男人在工地的情況,而是站在老櫃前,屋門前,向我打聽一些跟她們男人無關的城裡的新鮮事,好像只要我知道她們男人的情況,遲早會告訴她們,而晚一些說她們男人的情況,反而讓她們的等待有著某種不常有的美好的意味,就像對一頓好飯的等待。這讓我非常難過,我確實不知道她們男人的情況,而城裡的情況,比如錄相廳,歇馬山莊飯店,黑牡丹,包括許妹娜的婚姻,我不能說出一個字。這時,我真的看到,在經歷了城市的幾個月之後,我已經不得不和哥哥們一樣,需要站在一個微妙的不屬於鄉村的秩序裡。

    見我什麼也說不出來,她們只有悻悻地相繼離去。因為正是秋收季節,有活路等著她們。最後留下來的,只有我的二嫂。二嫂定睛看我一會,見我看她,臉立即紅了。二嫂沒有問我二哥的片言隻語,似乎我不說,就意味我不知道,沒有必要追根問底。她倒是關心另一些事情,比如許妹娜。二嫂關心許妹娜,當然不是強調她已經是別人的老婆,經過了幾個月,二嫂似乎相信這樣的事實根本不必再重複,或者,二嫂以為我早已經斷了那根腸子……二嫂提起她,是因為許妹娜給她的爹媽買了房子。二嫂說:「許冒生家搬進倒置房裡你知道嗎?」

    我本是知道的,許妹娜曾向我說過,可是我早就把這一出給忘了。

    二嫂說:「許妹娜生了,生了個小子。」

    我沒吱聲,腳恨恨地踢著地。我在想,混賬的小老闆,許妹娜居然為他生了個小子。但這麼踢兩下,一股莫名的衝動從腳下竄上來,竄到我的兩腿,使我恨不能立即衝出屋子,衝向倒置房。

    我站在屋子裡,一隻看到了耗子的貓似地團團亂轉。許妹娜不是耗子,但二嫂的描述,確實讓你心裡發癢,因為她說不但許妹娜生的孩子好看,生了孩子的許妹娜也比原來好看,白胖白胖。

    其實,二嫂向我描述許妹娜好看,主要是為了告訴我她的白胖,而告訴我許妹娜白胖,主要是想告訴我她因為找了一個有錢的小老闆,她的命運以及她全家的命運都在改變。在鄉下,一個人胖了,就意味著命運有了好的走向。二嫂說,我走後,吉成大哥就在小鎮買了樓房,把家裡的倒置房賣給許冒生,許冒生一次性拿出一萬二,這是村裡誰都沒有想到的。村長劉大頭以為那房子除了他能買得起,誰也買不起,可是他沒壓過許冒生,卻還一點不敢有氣,人敬有錢的唄。二嫂說,自從許家搬進倒置房,串門的人成幫結隊,過去要強從來不去的人都去了,比如厚運成家的,鞠廣大家的,但她一次也沒去過。二嫂說呂素娥自搬進那天起就變了個人,看人牛哄哄的,牛也不要緊,總是女婿女婿的掛在嘴上,好像別人沒有女婿這一輩子就完蛋了。

    二嫂講述,帶有明顯的情緒,一方面,她羨慕呂素娥跟女兒女婿沾光,終於翻身得解放,一方面,她又看不慣人家得解放後的洋洋得意,因為她沒有女兒,一輩子都不會跟女婿沾光。兩種東西長時間在心中交織,自然就織出絲絲縷縷說不清的東西,這讓我想起從前二嫂說過的話,「誰要是想改了命,誰就是頭號蠢蛋」,那時,她那麼安於鄉村日子,那麼平靜,像我的母親,任勞任怨,似乎那就是她的命,可自從許妹娜嫁了小老闆,她就再也不相信命運是一成不變的,她熱衷於打探別人秘密的樣子,似乎終於感到人的命運,蘊藏著太多不可預知的秘密,因為接下來,二嫂的一句話讓我十分意外:「吉寬,俺想隨了你二哥,讓英偉下來不念了,到外邊闖蕩去。聽說那個小老闆就沒念多少書。」

    儘管我不喜歡書獃子,但是也決不同意一個高中念了半道的學生輟學,如果二嫂還指望有什麼東西能夠改變命運,讓兒子好好讀書是最快捷的途徑。可是,連一個從不想離開鄉村的我都因為某種情緒離開了鄉村,我有什麼理由不讓二嫂順自己的情緒做事!再說,她三個兒子,供上學的負擔也確實太重。當時,我能做的惟一一件事情就是亮出我的手,讓她和母親看清那上邊的傷,我說:「進城沒本事,處處受欺負,你得寧肯讓他受欺負。」

    我這麼說,二嫂悸動了一下,臉上頓時現出一縷愁苦。這時,母親卻說:「不吃苦中苦,難做人上人,本事都是從苦裡煉出來的。」

    如果說二嫂的話讓我意外,那麼母親的話更讓我意外。從我進門,她就看到了我臉上的傷,手上的傷,然而她問都沒問,彷彿她已看到她的兒子有朝一日會成為有本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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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是母親的話給了我鼓勵,讓我堅信我的命運中隱藏著不可預知的美好事物,還是林榕真的傳呼給了我某種信心--當天晚上,我接到了林榕真的傳呼,他在上邊寫著:跟我聯繫,我有工程馬上開工。反正,第二天,當我穿過屯街往倒置房走,我精神抖擻腰桿挺直,我不但腰板挺直,還把兩隻手插在衣兜裡,大板兒先生似的,我的樣子就像每年過年在屯街上走的四哥。這是一種非常可笑的感受,可是跟你說,許多時候,你可以笑話自己,你左右不了自己,那一瞬間,我有些理解了四哥。

    這幢桔色牆皮的倒置房,從蓋起那一天,除了春節去給三嬸拜年,素常日子從沒去過。它寬闊的雨順,高高的灶台,它堂屋和灶坑分開,睡屋和客廳分開的闊綽樣子,給你的感覺就是一個矮子在攀一個你永遠夠不著的巨人。任何東西都需要習慣,吉成大哥,多年來通過自己的努力,在鄉下一直領導新潮流,給你巨人的感覺,即使你排斥也覺得順理成章,可是當許冒生和呂素娥給你這樣的感覺,你就覺得有些滑稽可笑了。其實他們特別熱情,見我露面趕緊迎出,呂素娥因為著急,居然趿拉一隻鞋,另一隻腳什麼也沒穿,一點不像吉成大哥那樣從容有度拒人千里之外。可是正是他們慌裡慌張的熱情,讓你感到就像一個乞丐戴了一頂華麗的帽子,不怎麼對頭。

    也許,他們看我臉上手上傷痕纍纍還大搖大擺大板先生似的,會有如我同樣的感覺。我才不管,我三步兩步就闖進了許妹娜和孩子住的裡屋,我進門的時候都沒有敲一下門。可是,見到許妹娜,我抖擻的精神突然蔫了下來,就像遭到霜打的菠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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