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國書 第四封 把希望播灑在原野上——鍾公廟·沈氏家族(上) (3)
    我在閱讀和採訪沈家兄弟家族史時,有一種不可抑制地衝動,要把這個獨特的家族與他同邑的其它三個家族做一比較。可以看得出來,他們之間有著多麼巨大的反差。沈家有著與前面三家完全不同的家族背景。他們當中沒有一個人上過大學,更不要說碩士博士,出洋留學了。其中老大只讀了兩年初中就去當兵;老二高小畢業務農;老三初中畢業當兵;老四文化程度最高,高中畢業,不過秀才還是去當了兵;老五初中,老六初中,老七初中。他們發家致富的夢,不是從書本裡來,不是從工礦裡來,是一寸一寸地從土地裡刨出來的。正是他們,把希望播灑在原野之上,並開出了幸福之花。

    沈家與馬家、翁家與沙家亦有一個最大共同點,他們的祖先都是從遙遠的地方移居過來的。不同的只是移居鄞州的年代遠近。馬、翁、沙家的祖先,一千年前就來到這塊熱土,他鄉早已成了魂牽夢繞的故鄉。唯有沈家不同。沈家是清代才從台州玉環遷徙過來的,他們是近代史上的鄞州移民。

    這個祖上的故事聽上去溫情脈脈。據說他們的沈家先人中曾經有一位將軍,在一場戰爭之後,居棲到了玉環一個名叫小麥嶼的地方,後來人口繁衍,成就了一個名叫沈家村的五千人的大村子。傳說終究不能夠代替真實,而尋根的意識在這些普通的中國人心裡卻又是如此的神聖。2009年2月12日,沈氏家族一支人馬,作為玉環尋親代表團來到象山,沈家老二沈門嶠特特地做了調查,清楚了他們沈家始族的來歷,原來可推及遙遠的三代,周朝時周武王封沈氏祖先為沈國國王,第一代祖先在河南,後代有一支遷到福建福汀,玉環是福汀的後代一支。

    大家族下各有分支,過著各自的日子,而沈家的這一支,到了晚清某一代上,生活已經非常結據了。那一代沈家有四兄弟,父母過世,兄弟分家時,財產已經不足以支撐四兄弟的生活,而且他們當中還有一個兄弟是喪失勞動力的盲人。沈家老二是個善良勤勞的老人,他把自己的那一份讓給了小弟弟,這位沈家的老二,就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赤貧。他兩手空空,就準備飄揚過海,到那個廣大的世界上去討生活。

    當他駕著一艘小船赤條條地離開故鄉時,並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夠把自己那一顆蒲公英般飄泊的心安頓在哪裡,只知道越遠越好,越遠就可能越有活路。這樣,他就一路漂蕩,過了三門灣,飄流到了浙東沿海的寧波象山海島,一個名叫黃避岙鄉橫裡村的海邊小漁村。

    象山橫裡村是個可以定居的地方,西北有小山,小山後面是象山港,南面是群山,中間一公里是海灘。在這裡,遠可以出海捕魚,近可以圍海造田,自給自足。這位沈家的老二,就此成了一名農漁民。

    雖然離開了玉環的故鄉,但沈家老二的孝悌之道,依舊在家族中廣為流傳,許多年來,玉環沈家與象山沈家一直保持著血緣間的溝通來往,每逢年節,玉環沈家都會全豬全羊地送到象山,世代如此。

    到沈家太公這一輩上,時代已經到了中國晚清的鴉片戰爭時期,此時上海已經開埠,太公的父親已經在上海打下了一片微小的江山,沈家在上海也有了店行,而太公自己也成了一名上海灘上的小開。從這點上說,他們和翁家、馬家的起點是一樣的。

    家門不幸的是太公吸上了鴉片,上海灘上的這片小小的天就此塌陷一空,太公把好不容易掙下的家產全部抽光。於是,到了爺爺這一輩上,他們又回歸到零,重新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窮光蛋。

    到了沈家兄弟爺爺的這一輩上。爺爺生了五個子女,三男二女,沈大寶是其中的老二。不可思議的是,這個老二與祖上從玉環飄海出去求活路的老二一模一樣,沈大寶8歲那年就永遠離開了第二故鄉象山,由鄉人介紹帶領,第一次踏上鄞州大地。就這樣,8歲的孩子,光著腳,走在這片陌生的他鄉田野阡陌之上。一直來到橫溪山中一個名叫勒垟的地方,在山灣裡,他停下了腳步,開始向這個陌生的世界討生活。

    沈大寶從8歲開始自食其力,養了兩頭牛,主人包吃保住,不給錢,住在柴門房裡。大寶雖然沒有讀過一天書,但種田是很聰慧的。這一幹就是十多年,直到長大成人,轉而來到鄞州的腹地鍾公廟鮑家村,在一個名叫鮑吉慶的殷實人家當了長工。久而久之,沈大寶成了長工裡面的領班,鄞州人叫「作頭」。這位沈作頭開始有了12袋谷的年薪,以後發展到了18袋谷。他是個種田的技術能手,1米70的身高,性格急躁,人很聰明,一天書都沒讀過,卻能寫信看書,他是那種有靈魂渴求的人物,對上帝尤感興趣,晚年還能夠讀《聖經》。所以年輕時地主們也很看中他這個沈老二,紛紛來挖他這個人才。

    儘管如此,在那個戰爭年代,沈大寶的家底實在是太差了。上無片瓦下無寸土的他,除了自己勉強能夠混飽肚子之外,他討不起老婆,在鄞州,他依然是個窮到極致的孤苦伶仃的外鄉人。

    25歲時一場人禍砸到了他頭上。那時三丁抽一,三個兄弟必須有一個去當兵。壯丁都是五花大綁綁去的,沈家恰好三兄弟,有一個人就被抽了壯丁,噩運落到了在老家象山的老三。

    外地做長年的老二想,大哥已有妻室,小弟太老實了,去了準沒命,我是兄長,又沒有成家,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還是我去吧。這就自投羅網,換了兄弟自由之身。

    抓了壯丁,說是和日本人打,沈大寶的印象中,哪裡對面對打過,只知道逃,一路就從寧波逃到了安徽,日本人沒打,倒是準備去打新四軍了。中國人打中國人,沈大寶這就不願意了,當了二、三個月的兵,就想還是找個機會逃吧。一次路上行軍,找了個機會要上茅坑,趁機就開溜,逃了一里多路,問正在耘田的農民借了一件短衫,下到田里幹活,抓逃兵的人回來問他們,他手朝相反方向一指,就把人蒙了過去,他自己也就脫了險,日夜兼程地又逃了回來。

    避了一段時間,東家看看風頭過去,又來找這位種田能手,沈大寶又回到了東家,重新做他的長年。那時他都快30歲了,還是頭上無片瓦,腳下無寸土。

    老家人看大寶這把年紀還沒老婆,倒是為他張羅了一門親事。那女人是象山塗茨鄉庵後村人,山裡農民家,姓范,名叫范雲香,和沈大寶足足差了12歲,他們在象山成了親,一年以後,生下了第一個孩子,是個女兒,沈大寶這就挑著一個擔子,一頭挑著家當,一頭挑著女兒,從象山一路走來,到鄞州鮑家村安身立命。這才真正做了鄞州人。

    做了鄞州人,沒有鄞州房,沈大寶繼續為東家打工,租了房子,東家雖然對他還算不錯,但要有自己的房子,那是比登天還要難的。本來一家人生活還能勉強過去,但他為人很仗義,為同鄉人和親眷介紹來鄞縣做長工,替人家擔保,結果他人逃走了,預支的工錢四袋谷由他家代還,於是沈大寶還欠了高利貸,利滾利的,到解放後一算欠了一百多袋谷,下輩子做牛做馬也還不清。

    孩子一個個生出來,一張張小嘴都等著喂呢。眼看著沈大寶家就要徹底破產,1949年春天,寧波又打起來了,蔣介石要撤到台灣去了,聽說共產黨解放軍要打過來了,政局在交替之中,鄉間就有混世魔王般的人物出來欺壓百姓,戧害良民。「姜山王阿忠,白王騎當中,路過翻石渡,強姦小尼姑,割去雙奶埠」,民間流傳著這樣令人恐怖的真實的傳言,況且鄞州的平頭百姓又不太清楚即將過來的解放軍是怎麼回事,總之沈家人嚇得夠嗆,范雲香挺著個大肚子,沈大寶挑著一雙兒女,120多里,星夜逃回了象山娘家。

    生懷六甲的范雲香就在這時候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一座花轎被人抬了過來。數月後,就在象山一個名叫庵後村的小山村裡,生下了第二個兒子,她欣喜地想,日子要好起來了,座轎子的命來了,她給他取了個好名字,夢轎。那已經是1949年8月的事情了。

    寧波是1949年5月解放的。沈大寶看看人民政府解放軍很好,世道太平了,想著還是回到他的第二故鄉——鄞州鍾公廟鮑家去。果然還是回來的好,回來就分地分房了,那時候沈大寶都快40歲了,雇農出生的他,平生第一次分到了12畝土地和一間地主的房子,雖然小,但一家人聚集在自己房子裡,心裡真是暖洋洋啊。

    接著就是國家的減租減息,土改時國家規定只還本不還息,於是一百多袋稻穀的欠債僅還四袋谷的原本,其餘利息就一筆勾銷了。所以沈大寶是絕對擁護新中國,擁護共產黨,擁護人民政府的。他當了貧協主席,合作化起來,他擔任了第一任家鄉的農業合作社社長。大躍進了,他敲碎了自己家的鍋子,一家老小都去吃食堂。後來他當了生產隊長,又被作為技術能手不遠萬里去廣東教那裡的農民種做肥料的紅花草子。

    他是毛澤東的絕對崇拜者,崇拜到誰也不能說文化大革命不好,因為那是毛主席發動的。他當然是要求加入共產黨的積極分子,為此他還填寫過兩份入黨申請書。但到了他也沒有能夠加入黨內,因為他的信仰比別人還多一份,他不但信仰共產主義,同時還信仰基督教,這兩種信仰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樣合二為一的。總之,他的入黨問題,因為他不肯放棄上帝而功虧一饋。

    雖然沒能入黨,卻並不妨礙他對黨忠心耿耿。為此他嚴格要求他的兒女們積極上進,參軍入黨,他的七個兒女大多都是共產黨員,復員軍人,這是和沈大寶的階級感情有密切聯繫的。

    1997年沈大寶逝世,享年86歲。無巧不成書,他恰恰就葬在了他8歲那年從象山踏上鄞州的第一塊謀生之地:橫溪山中的勒垟。他看到了改革開放後的新生活,但沒能看到兒女們今天會發展得這麼快,對他而言,1949年以來的四十七年,是讓他翻身做主人的四十七年。他擁抱這四十七年。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