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國書 第四封 把希望播灑在原野上——鍾公廟·沈氏家族(上) (2)
    小舅舅的共產主義就在自己的手上。那時四人幫還沒有粉碎呢,他就悄悄地浪跡在四鄉八鄰,給人當油漆工,往家俱上畫各種畫卉圖案,我總是在他浪跡的間隙中才能見到他。

    而此時,鄉村的階段鬥爭這根弦搞得我也非常苦惱。大人告誡我千萬不要和敵人說話,但我又怎麼知道誰是敵人呢。一天跟外婆走在村口巷子裡,就遇見一個瘦弱乾癟的老人,挑著一擔糞艱難走來,外婆和他打了個招呼,見那人過去,才告訴我,那就是我的小外公。

    我一下子警惕起來,因為我已經知道,我的小外公是一個現行反革命。

    傍晚,小外公家裡人就來叫我吃飯去了,這使高中生的我非常恐懼,我從來沒有面對面地見過一個反革命,而且還要一起吃飯。他會給我下毒嗎?我胡思亂想,不忍心看我外婆那傷心失望的面容,最後我還是硬著頭皮去了。我堅持無產階級立場的實際行動,就是光吃飯不說話,一句話也不說。

    四人幫粉碎之後,我們都知道平反的日子快到了,我這才知道,小外公原來是寧波地區一位中心學校的校長,他的現行反革命罪行完全無中生有。為平反之事他到杭州來找過我母親,行動像一個地下工作者。首先是要趁我共產黨解放軍的父親不在家之時。即便如此,小外公進門時,還是如對接接頭暗號一般,一閃而入。母親,如今老人已經過世多年,我依舊能夠想起你們緊張而又興奮的重逢。

    想起來了,在小表弟的婚禮上,我還見到一位矮個子利索的小老太太。她問我想不想得起她是誰,我怎麼會不知道呢?那次回鄉,我在村頭一間小的不能再小的屋門口見著一個矮個子女人,背上壓著一大捆柴火,差點壓得見不著人。她熱情洋溢地和外婆對了一陣話,不斷地邀請我到她家吃飯。我回來後家人才告訴我,這是我的一個族中的表姨媽,也是反革命家屬,父親是地主,被鎮壓的。

    小舅舅回來了,他面有喜色,帶著我和鄰居苗條姑娘一起出海。我家後門就有一個潭,名叫翔鶴潭,此潭通往大海,小舅舅要帶著我上海島為集體養海帶。晨光曦微,大海波平,像山港一望無際,一路小船划著,苗條姑娘穿著開襟的紅毛衣,的確很苗條,細高個子,很有韻味,一邊搖櫓,一邊悄悄地跟我說,你小舅舅說了,能活得好就活,活不好就跳到大海去,一死了之……

    此時,小舅舅在船尾,我坐在中間,心裡生起了一言難盡的憂傷和甜蜜……

    我永遠記得那些海上的日子,那些悲傷的日子,那些溫情脈脈的日子,那些被壓抑的熱情的心靈。月光下,在海島的沙灘上散步,小舅舅指著前方的一塊礁石,告訴我,那叫公孫礁。從前有一對公孫,公公出海了,把孫子放到礁石上,回來一看,孫子被漲潮捲走了,公公也傷心地投海了。

    多麼壯闊的世界,多麼豐富的渴望,多麼貧脊的現實啊……什麼是海上生明月,我真正領略到了……

    母親,我在海島上見到了您的那麼多的堂弟和表弟們,不知道為什麼,他們沒一個家庭出生是好的。一位叫黃毛舅舅的,永遠彬彬有禮,再熱的天衣領也扣得緊緊,他顯然喜歡一位有著月牙眼睛的胖姑娘,拉著她的手,感慨地對我說,多麼可愛的手的酒窩啊……

    然而他正是那位矮個子女人的弟弟,地主的兒子,又窮又反動的家庭,他沒法娶她。

    還有一位極為瘦弱的遠房舅舅,淺淺地笑著,彷彿沒有了力氣再多說話,因為有顛癇病,也是單身。他也是有文化的,喜歡和我討論一些國家大事,整天坐著扎海帶,沒有錢看病。有一天一頭扎進了茅房,就再也沒有醒來。

    堂舅虹是最帥氣最能說的,他總是和我討論各種各樣的事情,中央裡誰是元帥,誰是將軍,誰比誰大……我越和他聊,越覺得他太了不起了,這樣的人怎麼可以窩在島上呢。但我每每問及他的鴻鵠之志,他就模糊不清地說:有些事情嘛,有些事情嘛,說不清楚,說不清楚。我後來才知道,原來他就是我的現行反革命小外公的兒子……

    母親,我的預感是多麼地有道理,改革開放以來,虹舅舅是生意做得最大的一個,這裡還在姓資姓無地討論不停地時候,他已經早早地就衝到了北京,在那裡安營紮寨,發展企業,他的孩子,早就是一口的京片子了,他們一家,現在是地道的北京人了……

    可是小舅舅比起他來,那創造生活的人生之路,又多出一份怎麼樣的艱辛啊。

    母親,您知道我在小表弟的婚禮上還見到誰了嗎?我見到苗條姑娘了,我還見到了苗條姑娘的丈夫。

    記得暑期回杭州之後,我這個外甥女一本正經地給小舅舅寫了一封信,除了感謝他帶我上島養海帶打漁之外,還重點講述了我對苗條姑娘的印象,並直接表達了希望她成為小舅媽的意願。我相信小舅舅不會反對我的意願。但不久後傳來的消息幾乎要讓我吐血。小舅舅沒有能夠成為苗條姑娘更親密的人。原來小舅舅外出打工數月回來,苗條姑娘已經被母系家族中一個長輩的鄉村王老五佔據了。這位長輩的父親是被鎮壓的,所以他們兄弟都是老光棍。那位長輩因為情事的山重水復而悲痛欲絕,就站到了公孫礁上去哭嚎,水一直沒到脖子也不上來。族裡的人對小舅舅說:不管怎麼說,我們是一個族的,他又是你的長輩,你就讓了吧。

    小舅舅吐血了,他大病一場,大病初癒,四人幫粉碎,改革開放開始了。

    家國啊家國,母親,在小舅舅身上,難道不是十分重大地體現了家國的意義嗎?家族中這堅忍不拔的生命力和創造力,是與國家的命運緊密相聯的。因為有了改革開放,小舅舅在絕境中站了起來。我的小舅舅!他是改革開放第一批富起來的家族中人,為人謙和寧靜,卻活得轟轟烈烈,傷痕纍纍的心依然開出了鮮花。他在鄉間建了工廠,飲料廠,化工廠,一個人吭吭吭地嗆著,腳踏實地又埋頭苦幹。我的渴望共產主義的三舅舅也跟著他一起兄弟共行,終於,小舅舅漸漸發跡了。

    可我那時候太年輕,太不注意他的發家史,我只知道他在辦廠,在東跑西顛地做生意,做得怎麼樣,不知道。我那時候更關注他的浪漫史,擔心他的未來將在辛勞和孤獨中度過。誰知道有一天,四十歲的小舅舅突然帶著那位二十多歲的小姑娘跑到了我的家。

    小姑娘家也是很窮很窮的,有一大堆兄弟姐妹,但窮人的女兒也是鮮花,而且小姑娘是長得那麼可愛,憑什麼要嫁給一個四十歲的生哮喘病的鄉村光棍呢。

    鄉鎮企業家小舅舅,就只好帶著他的女助手出奔了,後面一群女方的娘家人窮追不捨……但愛情的力量是偉大的,小舅舅結婚了,生了兒子黃磊。他們有過十幾年的好日子,在那些日子裡,小舅舅拚命地創業,發財致富,他一定是想讓人們看看,他是有能力的,他配得上娶這樣年輕美麗的女子。

    母親,您可知道,在黃磊的婚禮上,我又見到了那位彬彬有禮的男子,他朝我走來,紳士般地問我還記得他嗎?我大叫:黃毛舅舅啊!他幾乎沒什麼變化!

    他身旁站著胖胖的月牙眼睛的妻子,我不知道究竟是我的舅舅妨效了他們,還是他們妨效了我舅舅,總之,這一對也是逃出來私奔般結婚的!是改革開放徹底地改變了他們的命運,看得出來,他們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神情。

    小外婆也來了,她曾經是個小學老師,因為成了現行反革命家屬而被遺送回鄉。三十年前我見到她時她老得看不出年齡,而今天她看上去倒像個德高望重的女教授。因為我的外公外婆小外公都已經去世,她代表了我母系家族中的長者。我們寧波人竟然還保留著婚禮獻茶的習俗,黃磊給小外婆奉茶時,小外婆給了他紅包。

    而我的小舅媽年過四十,人到中年,辛苦拉扯大了獨生兒子,自己也未停止打拼,亦是一位成功的女企業家。我看到她接過了新郎新娘的茶,我也看到她給了他們紅包。

    此時此刻,我彷彿看到小舅舅站在台上,接過兒子的喜茶,那憂鬱的目光一散而盡,他喜悅地看著我們,在滿台舉杯痛飲的歡樂的人們中間穿行……

    母親,就是在這樣的時刻,我讓思緒回到了我的主題,我想起了那個我即將要去敘述的大家族。這是一個與我的母系家族多麼不同的家族啊……但有一點他們是相同的。那就是這六十年來曾經有過的貧窮以及貧窮以後的不懈努力與鑄造輝煌!

    四封家國書,起承傳合,我們的終點將落在一個振奮人心的大家族上。無論鄞州邱隘盛墊的一門五馬,高橋石塘的翁氏父子,還是塘溪沙村的沙氏兄弟,無論教育救國,科技實業救國,還是革命救國,面對改革開放振興中華的今天,面對我即將合盤托出的這個家族,這些已經溶入歷史長河中的仁人志士,誰會不落下那喜極而泣的熱淚呢!

    二:放牛娃的前世今生

    這是一個六十年前的貧雇家族,這是一個三十年前的赤腳農家,這是上世紀一個八歲放牛娃養育的七個兒女,如今,他們在古鄞州大地希望的原野上,寫出了令人無比自豪和光榮的家國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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