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國書 第二封 將藍圖畫在天空上——高橋石塘·翁氏父子(下) (3)
    翁心瀚果然發揚廣大了翁家家風,1938年12月1日,翁心翰以優異的成績畢業於中央空軍軍官學校第八期飛行科驅逐組,證書是「驅字第21號」。

    1940年夏,日本為盡快結束侵華戰爭,制定了代號為「101號作戰」的陸海軍聯合空襲作戰計劃,集中近300架飛機,對大後方重要城市實施持續大規模轟炸。翁心翰也頻繁升空,與敵交戰,7月24日在成都上空的戰鬥中,因擊落敵重型轟炸機一架,被記功兩次。在參加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中首次對日本零式戰鬥機的大規模空戰後,翁心翰被調往第11航空大隊,從事航空士官的訓練工作,以後又曾被調往印度,接受美國P—36型飛機的訓練。

    1944年2月,26歲的翁心瀚與女士周勤培在重慶家中結婚,婚後,上級欲派他到運輸大隊去工作,但被他堅決地謝絕了,他不願因為是部長的兒子而受到特殊的照顧。戰爭尚未結束,他更不願離開戰鬥的崗位。他常說:「我從不想到將來戰後怎樣,在接受畢業證書的時候,我就交出了遺囑。我隨時隨地準備著死。」

    1944年4月日軍發動「一號作戰」後,中國空軍連續出動,戰鬥異常頻繁激烈。翁心瀚已晉陞為空軍上尉,任第11大隊驅逐機中隊副中隊長,負責空中阻截入犯日軍,進入抗戰以來最激烈的戰鬥狀態,每天升空數戰,最多時曾於二日之內領機往戰八次之多。

    9月16日,翁心翰率隊飛赴桂林上空作戰。完成任務返回途中,在廣西興安境內發現敵人陣地,飛機不幸被敵炮擊中,羅盤損壞,翁心翰左腿受傷。翁心翰仍率兩僚機掙扎駕機返營,飛至貴州三穗縣瓦寨鄉時,因儲油用完,試圖迫降。他沉著指揮所屬各機依次擇地著陸,人機均未損傷。待他迫降之時,平軟之處已被佔滿,油亦耗盡,機頭觸上地面石梗,產生巨烈震動,翁心翰右額破裂流血甚多,胸膛受震亦傷,當即昏死過去。當晚8點30分,翁心翰壯烈殉國,時年27歲。空軍總司令部追授他為空軍少校。

    眼看抗戰勝利曙光在現,愛子卻為國犧牲,白髮人送黑髮人,翁文灝又怎麼能不悲從中來。長歌當哭,他揮淚寫下《哭心翰抗戰殞命》:自小生來志氣高,願衛國土擁征旄。

    燕郊習武增雄氣,倭賊逞威激怒濤。

    誓獻寸身防寇敵,學成飛擊列軍曹。

    江山未復身先死,爾目難瞑血淚滔。

    艱苦吾家一代人,同舟風雨最酸辛。

    上哀衰父淒愴淚,下念新婚孤獨親。

    傳媒報道翁文灝面對此噩耗,沒有歎息,談笑自如,唯一知道他那錐心泣血之痛的,只有他那個寧波同鄉陳佈雷——抗戰時期,陳佈雷把他的三個兒子送上戰場,所以他們心同此心,情同此情。翁文灝在給他的信中訴說痛苦:弟勉辦公事,視若處之泰然,實質衷心痛創,非可言語。吾國空軍人員為數較少,死亡頻仍精華垂盡,不特弟一家之苦,實亦可為大局憂也。

    七:「生於末世運偏消」

    骨肉捐軀的慘痛還在延續,一頂官帽又壓了下來。1944年11月6日,兒子犧牲不滿兩個月,翁文灝又被任命為由美國支持的戰時生產局局長。在很多人眼中,這算是個肥缺,自然引起了國民黨政府各派系間的激烈支奪。反倒是翁文灝不搞派系,卓然獨立,他那崇高的學術地位,他那鶴立雞群的廉潔形象,無人可敵,美國人欣賞他,他自己也覺得自己責無旁貸。

    但翁文灝的悲劇又幾乎是宿命的。「生於末世運偏消」的他,僅僅憑借其出色的行政能力和道德感召,是無法扭轉一個專制體制的必然厄運的。

    1945年8月,山城重慶一片沸騰,勝利中的翁文灝忙於接受故國金甌片片,讓他無法想像的是接受成了搶收,在一片混亂之中,翁文灝深感回天無力。一個問題越來越尖銳地擺在向他們這樣有良知的中國知識分子面前,那就是:中國向何處去?

    戰後辭官一直是翁文灝久存的心願,他越來越想辭職。在一次宴會上的講話,可以比較準確地反映他當時的思想,他說:「歷史的沉霾已經過去,幾十年的理想即將實現,諸位要專心致志鑽研建設,以展示胸中抱負。」這話他是對大家說的,也是對自己說的。之後,他接連5次向蔣介石呈文辭職,申明「原為對日抗戰而參加政府工作,自當為抗戰勝利而告退。」堅請辭去政府本兼各職。直到1946年初,他才獲准辭去經濟部長兼資委會主任委員。

    但他在蔣家王朝的戰車上已經搭乘的太久了,即便他最後辭去了經濟部長和資源委員會主任委員的職務,蔣介石也非得要他保留行政院副院長的職務。

    翁文灝對實業救國的確一直抱以極大的熱情。書生從政,翁文灝多年來也以他的精神影響和改造著他所服務的政府。他為人正直,生活儉樸,廉潔奉公,辦事嚴謹,他所實際領導的國民黨資源委員會的職員,貪污腐化者比較來說是少的,這不能不歸功於翁文灝的表率作用起到了很大的影響。所有這一切,都決定了翁文灝實業救國的一定的可行性。

    關於翁文灝的實業救國理想,孫越崎曾經有過非常清晰的回憶。抗戰勝利後的重慶,1945年11月的一天,翁文灝在戰時生產局辦公處,把孫越崎找來談話說:我做官做膩了,現在抗戰勝利了,我想搞一點實際事業,你看搞什麼好?

    孫越崎一聽,正中下懷,說:搞煤礦啊。在豫西有一塊煤田沒有開發,把許昌到洛陽的鐵路修起來,介於平漢與隴海鐵路之間,大有開發前途。另外魯中也有一塊煤田,只要把兗州到淄博的鐵道修通,介於津浦與膠濟鐵路之間,也大有開發的價值。

    翁文灝說:搞煤礦勢必要與已有的大礦開灤、中興、中福、占河溝和淮南等礦競爭,我不想去得罪他們這些大股東了。

    孫越崎轉念一想,說,那末就搞鋼廠吧。

    翁文灝又說:搞鋼鐵廠要花大本錢,蔣介石是不願多拿錢來辦真正重工業的大廠的。

    孫越崎看出,翁文灝其實已經成竹在胸了,便問他有什麼高見。翁文灝這才說:我想到按礦業法規定,石油只許國營,不許私營,與人無爭。由資源委員會辦一個中國石油公司,除甘肅玉門油礦、新疆獨山子油礦,東北撫順油母頁岩礦和葫蘆島錦西煉油廠以及台灣的苗栗油田和高雄煉油廠外,還有四川和各地不少油田的地質構造,可以探勘開發。這事業對中國很重要,也大有可為。而且比較起來,投資少,見效快。公司成立後我任董事長,將來請你幫忙任公司總經理。我今天問你的目的就在此,你看怎樣?

    這就是翁文灝的實業救國藍圖啊。孫越崎激動地說:你要我做的事情,我還有什麼說的,一定照辦。

    翁文灝終於又可以實現他多年來就有的實業救國的宏偉理想了,他出任了中國石油公司董事長。有三件大事提到了他的議事日程上:第一:重點開發玉門油礦;第二:成立自己的油輪公司;第三:創辦上海煉油廠。

    他的學術生涯亦有了回歸的跡象:1946年月12月11日,在英國倫敦地質學會年會上,全體會員一致通過了翁文灝為外國名譽會員。翁文灝是獲此殊榮的第一個中國人。1947年5月,美國社會與自然科學院又選舉他為外國名譽院士。

    但他沒有想到,這一回,歷史再次選擇了他出任悲劇的主角。

    儘管翁文灝從少年時代就懷有濟世之心,但他確實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要去成為一個相國人才,但蔣介石卻偏偏看中了他,歷史卻也偏偏選擇了他。1948年5月20日,蔣介石出任總統,準備提名張群繼續為行政院長,誰知C.C.系立法委員則主張在中央黨部用試行投票的方式,抬出何應欽相對抗,這讓蔣介石惱火之餘,不得已決定另推一人出來充任行政院長,如此,就像「拉郎配」似的,翁文灝被提名出任行政院長。

    翁文灝多想在自己鍾愛的學術道路上一直走下去啊。但蔣介石又把翁文灝拖回了政壇。蔣介石當選總統,不出三天,親自打來電話,要他襄助總統,出任「行憲」後的第一任行政院院長。這實在是大出翁文灝的意外。他向蔣力辭,自稱素性與才幹決難當此政務重任。但蔣主意已定,翁文灝真是左右為難,只好直奔陳佈雷處,向他討教良方。陳佈雷雖然理解翁文灝,但畢竟是純粹的文人出身,不像翁文灝,受過西方科學的現代文明醺陶,所以對他來說,幫助蔣介石共度時艱倒是他的第一想法。時隔一天,5月24號,立法院就宣讀了總統咨文,提議翁文灝出任行政院長。結果605張票中,有效票583張,翁文灝獲得了489張,這在四分五裂的國民黨政府之中,可以說是以絕對多數當選。翁文灝雖極不願意擔任此職,又不敢堅持不就,只得勉強同意「暫行試任。」

    誰知他擔任了行政院長才兩個月,蔣介石就把他拿到火爐上去煎烤了。他把陶希聖執筆的反共講演詞交給翁文灝,要他去講播。翁文灝推辭說:陶希聖寫的稿子是按著蔣先生的口氣,還是蔣先生自己講為好。蔣介石則軟中有硬地說:我自然會講,但你是行政院,也應該講。翁文灝迫於壓力和感情的雙重矛盾,不得不於7月24日在南京電台上向國內外發表了要堅持「戡亂」,反共到底的講話。蔣介石預期的效果達到了,而翁文灝則「違背」了自己的政治準則,此為一失。旋後,翁文灝又參與了國民黨的金融改革。1948年8月19日,蔣介石以「臨時條教」授予的總統特權,宣佈國民政府改革幣制、發行金元券,造成空前的通貨膨脹。到了10月上旬,金元券急劇貶值,11月,國民黨政府不得不宣告,改革幣制的計劃全盤失敗。

    此時,蔣家王朝在大陸的氣數已盡,任憑翁文灝三頭六臂,又怎麼能夠處理得了雪崩的國民經濟。翁文灝焦頭爛額的維持了半年,經濟改革徹底失敗。翁文灝的行政院長再也無法幹下去,內閣便也只能提出集體辭職。

    還有誰能夠慰籍他的心。母親,請您替他想一想,他人生中的第一個知已丁文江,於八年抗戰之前離開了他,此刻,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他人生中的第二個知已,半年前曾鼓勵他從政的老友陳佈雷,竟然以自殺做為對這個世界的告別。

    他是多麼孤獨,他還可以找誰來傾吐心聲呢?與誰來一起排憂解難呢?

    1949年2月,李宗仁代總統府秘書長吳忠信辭職,李宗仁擬請翁文灝繼任,並讓孫越崎向翁徵求意見。孫越崎對翁文灝說:現在李宗仁主和,你去做個主和的總統府秘書長,表明你贊成主和政策,是個政治姿態,將來也可以留在大陸。他默然無語,這表明他心中是認可主和的。李宗仁為此專門去他家面談了一次,翁文灝終於就同意了。

    但翁文灝一直被看成蔣介石欣賞的人,這樣的經國大事,翁文灝也不可能不通報蔣介石。1949年初,他與長子翁心源從台灣歸故鄉,前往奉化前路過了杭州,浙江省主席陳儀設宴接待,然後他去了奉化探望蔣介石,並告訴蔣介石李宗仁想要他出任總統府秘書長的消息。蔣介石一聽,反問翁文灝:「李宗仁為什麼要用我的舊人?」就這一句話,翁文灝看出了蔣介石並不支持他入李宗仁內閣的立場。

    從奉化歸時他再經杭州,陳儀已經被蔣介石秘密逮捕押往台灣。真所謂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翁文灝這麼一個世界級的大科學家,此時也不由得病急亂投醫了。他憂心忡忡地跑到靈隱寺求得一簽:簽曰:尋得桃源好避秦,桃紅又是一年春。

    花飛莫遣隨流水,怕有漁郎來問津。

    這條簽倒也真的很符合翁文灝當時的心情和境遇啊。

    怕有漁郎,漁郎偏來,明知大廈將傾,總得有人扛啊,多扛一會兒,大廈裡的人就多逃出幾個。翁文灝就是這樣一個「好人」,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但因此他也越來越無法堅守自己的獨立人格,更說不上自由之精神了。他最後還是答應了李宗仁的請求,於1949年2月出任其內閣的秘書長,開始力促國共兩黨的和談。為此,翁文灝挨了蔣介石方面來人的當面痛斥。

    而中國的時勢,那「鍾山風雨起蒼黃,天翻地覆慨而慷」的歷史時刻,已經指日可待了。1949年的翁文灝,成為毛澤東詩中的「窮寇」,他怎麼也不會想到,一生以儒家精神自律,兢兢業業為國效忠的他翁文灝,竟然會被中共列為第12名戰犯,罪大惡極,國人皆曰可殺……

    翁文灝的同事朋友,在此歷史的重大抉擇面前,紛紛重新洗牌站隊。他的老朋友孫越崎已經決定留在大陸,而翁文灝因為戰犯的頭銜,自覺除了台灣別無出路。何去何從,他一下子跌入了萬丈深淵。

    八:宗邦事不須臾待

    家國啊家國,無國便無家,無家難為國,翁文灝陷入了歷史扔給他的最大困境和抉擇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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