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國書 第二封 將藍圖畫在天空上——高橋石塘·翁氏父子(上) (3)
    和盛墊的馬家一樣,翁家亦非世代鄞州土著。其祖藉原為閩北,初祖宗行公,相傳為明末義軍、民族英雄張蒼水的部下,兵敗後逃匿至鄞州石塘,從此便以撐船擺渡為生。

    宗行公一口閩北音,遇到寧波人那一口石骨鐵硬的方言,兩下裡硬碰硬,也不知道吃了多少的苦頭,總算為人忠厚老實,扶老攜幼,照顧弱小,天長日久,鄉人終於接納了這個外姓人。從此落下根來,娶妻生子,安家落戶,死心踏地地在此長做了鄞州人。

    一代人逝去,一代人接上,下一代總想比上一代過得更好一些。那閩北義軍的後人雖也還在農余趁人擺渡,但稍帶著便做起水上的貿易,將鄉里釀的老酒、米醋、醬油運到城裡,再從城裡稍些日用百貨,天長地久,螞蟻壘窩,竟然也積下一份薄資,在石塘就開了一家小小的夫妻店,當起小商販來。

    白駒過隙,轉眼間到了高祖開字輩,那翁家的三兄弟開明(1786-1853)開忠、開陽,已無法同時在那小小的雜貨店裡容身了。按了寧波人的習俗,老大開明乘著一艘小船,就此別了故鄉,去了尚未開埠的上海,從此蹕衣籃縷,數十年奮鬥,在上海灘竟然也就掙下了一份家業——一個名叫裕大醬園,另一個是酒米鋪。而在家鄉石塘,他還掙下了一座裕豐造酒坊,翁家殷實的底子,就此鋪下。

    翁開明的長子名叫翁景和(1823-1877),他自小就跟著父親在滬上經商,耳聞目濡,心中盤算,是一把做生意的好手。鴉片戰爭之後,他看準了洋布生意好做,便抓住商機,投下血本。

    1877年,對翁家,實乃是悲喜交集的一年,那一年,翁景和在今天的上海南京路開設了大豐洋布店,人稱翁大豐;同樣是那一年,他的父親翁開明去世。他是帶著對長子的無限希望和深切的祝願閉上眼睛的。翁景和沒有辜負父親的期望,他是那麼樣的勤奮聰明,又是那麼樣的志向遠大。不出幾年,在上海、杭州、天津、寧波、衢州都開出了自家的分號,包括的產業五花八門,從打錫箔到開銀樓,從南貨店到養漁塘。翁家的財產積累到了200餘萬銀兩,而翁景和也由此成為早期寧波幫的代表人物。

    中國人發財總是要衣錦還鄉的,翁景和也不例外,就在石塘村大興木土,在翁氏宗祠的西首建造了新宅,並由其已經當了內閣中書的長子翁運高題額:枕山居。這位翁運高(1839-1889),便是翁文灝的祖父。

    原來這翁運高運氣的確是高,因為幾代人的經濟積累,到他這一代,家族資產已經非常殷實,足以供他讀書。這富貴二字,富雖在前,但中國人從來是「貴」字當頭的,既然已經有了錢,自然便要去博得功名了。翁運高走了科舉之路,1855年,他才16歲,便考取了舉人。到1862年,又中了副貢,1865年,他獲授了內閣中書。一個26歲的商人之子,就這麼憑藉著自己的能力,考上了朝廷的命官。

    真是富也不過三代,也許是錢看多了,翁運高對金錢已無熱情與慾望,當了朝廷命官,更覺「士農工商」裡,商人錢雖最多,地位卻是最低的,故絕不沾「銅臭」。如此,翁景和一死,翁家那下世的光景就顯出來了,連大豐洋布店的招牌都讓給了原本是布店經理的「通家之好」許春榮。上海灘上人,從前叫它翁大豐,現在叫它許大豐了。

    許大豐冉冉升起,翁運高江河日下,到翁運高的長子翁傳洙(1872-1961)時,家族的盛衰完全就維繫在這個公子哥兒手裡。這位翁傳洙原本也是個極聰明之人,不過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他是從不知道什麼叫治家理財過日子的。17歲那年,父親才50歲,突然一病而亡,而他自己年方17,正是需有嚴父管教的年齡,卻可以無法無天地行事。他學琴棋書畫,但樣樣不精通,他買了一艘洋式小火輪,倒居然無師自通了。他是那麼樣的大方,駕著火輪在上海灘黃浦江頭遊玩,玩夠了一揮手就送給了朋友。儘管分家時他得了20萬兩銀子和一家上海灘的店舖,但一年幾千兩銀子的收入,也還是禁不起他如此的折騰啊。

    身逢末世的翁文灝(1889-1972),偏偏在這樣的年代裡出世了。在祖宅的枕山居裡,他6歲開始發蒙,年方7歲,家中遭大不幸,與父親同齡的母親余寶珠(1872-1895)自盡,年方23歲。

    翁文灝的外婆家,原本也屬旅滬的「寧波幫」,翁、余二家有三代通好的歷史,故兒女親家,也算是門當戶對。余寶珠生了一對兒女,也算是安居樂業。誰知翁傳洙為人花心,在城裡又養了一個外室,這讓年輕的余寶珠十分絕望。在一次激烈的爭吵之後,余寶珠扔下一雙小兒女,自棄於世。翁文灝幼小心靈,親眼目睹這一人間慘象,在他一生中,從此烙下深深的創傷。晚年他曾有《感母》一詩,記錄了他幼小心靈的衝擊:七齡死母最堪憐,臥倒塵埃血淚濺。

    看世難容悲自苦,望兒無靠恨長懸。

    禍不單行,慈母前腳剛去,劫賊後腳跟進。翁文灝8歲那年,竟然有亡命之徒衝進枕山居入室搶劫,全家人不得不避難江北引仙橋,而後又遷至天封寺的三角地。

    如此說來,翁文灝真正在石塘鎮度過的歲月,童年時期也就是八年。但這八年或許甚至會超過某些人的八十年。因何而言?試想,人的一生中,有幾個人在八歲之前親眼看到家庭破裂在眼前,母親自殺在眼前,又有幾個人親歷強盜的入室搶劫。人說小孩子似乎是沒有命運的,但翁文灝的悲劇命運,從童年時代就已經開始了,年少的他充分體會到一個封建大家族從盛極轉衰的無奈和滄桑,這幾乎就決定了翁文灝一生的走向和基調,因此,翁文灝的故居,是一個至關重要之地。

    我走出翁家故居,走向村口,村口給我們留下難忘印象的,不是中國村落中常見的大樹,而是一座正在修復的古廟。大門緊閉,一打聽,是座清代就有的石塘古廟。想到這座古廟一定曾經留下兒童時期的小翁文灝的身影笑聲,不禁意上心頭,一定要進去看一看。

    真是心誠則靈,廟旁竟然還有虛掩的邊門,進去方才發現,是座修建一新的廟宇,廟裡供著的則是石塘的地方之神,原來卻是唐時鄮縣令王元瑋。

    我們知道,在中國泱泱兩千年封建王朝中,曾出現過眾多優秀的清官能吏,光是在鄞州一地,就有大名鼎鼎的王安石在冊。因此上,同為王姓的王元瑋就在國史上排不上號了。然而一方百姓自有一方百姓心中的豐碑,鄞州的百姓之所以把這塊豐碑樹給了王元瑋,正是因為他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建造了它山堰。

    它山堰位於鄞江鎮西南,樟溪集山區七百里之水迤東而來。魏峴在他的《四明它山水利備覽》中說:「溪通大江,潮汐上下,清甘之流釃洩出海,瀉鹵之水沖接入溪,來則溝澮皆盈,去則河港俱涸。」當時的鄞州還叫鄮縣,縣治設置在光溪,也就是今天的鄞江鎮,縣令王元瑋為了改變治內「田不可稼,人渴於飲」的局面,主持興建了它山堰水利工程。作為阻鹹引淡的渠首工程,它山堰建成後,江河終於始得分流,樟溪也因此「澇得七分入江,三分入溪,以洩暴流,旱則七分入溪,三分入江,有供灌溉(《四明它山水利備覽》)」,後來的人,稱王元瑋的這一功績「功俟鬼神」。為此,石塘的百姓們為他建造了此廟。

    相傳廟前的這條石塘河,實乃一條神龍經過之地,神龍欲奔東海,卻又捨不得離開江河,一路奔去,一路回頭,竟然回了九次,每回一次,留下一個灘頭。而這個石塘村,正是它回頭的地方。

    廟宇很新,楹聯也尚未掛滿,有一條聯撰得很有情懷:有目登高橋莫論春秋冬夏,是風入石塘不分南北東西。

    我在重修此石塘廟的碑記中瞭解了這座廟的修廟過程,原來該廟始建於清嘉慶十九年,座落在石塘山月塘灣處,光緒34年重修,確定每年十月初十為神誕。這位神正是王元瑋,因王元瑋造福百姓,故當地百姓造廟為他祭祀。

    每個幼小的心靈,都會有他願意追隨的成人世界的榜樣或楷模吧,我想,這位唐代的王縣令或許正是翁文灝童年時代第一個崇拜對象。翁文灝以一代大學者的身份,最後同意從政,甚至當到中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行政院長之位,不能不說是與他童年時代接受的事功思想有著深切關係的。

    翁文灝離開故鄉,來到了不遠的寧波城中,就是在這裡,他遇到了兩個他一生中影響非常重大的人物。一個是他的繼母葉秀芬(1872-1932),後來的人們都稱乎她為二師母。葉秀芬出生於書香門第,知書達禮,視翁文灝如同己出,也為翁文灝以後的人生之路做出了很大的鋪墊。另一個是比他大8歲的表哥大才子李思浩(1881-1969)。表哥十分器重這位小表弟,對他進行了卓有成效的指點幫助,效果驚人。1902年,鄞縣開童子試,翁文灝一炮打響,成為13歲的小秀才。可惜第二年到杭州去考舉人時就不行了,那一年,李思浩高中,翁文灝落第。

    家中諸人張羅著翁文灝再考,翁文灝心卻已不在此。1905年清廷宣佈廢除科舉,多少孔乙已從此走上絕路一條,少年翁文灝全無此念。他有他自己的事情要忙。15歲的小大人此時已奉父母大人之命,和同縣的比他大二歲的林韻秋小姐結成連理。1906年,他心無旁鶩地考上了上海震旦學院。臨行前,17歲的翁文灝登上了家門前的天封塔。

    天封塔,就在今天的海曙區大沙泥街。因為是公元695年至696年間建造的,正是唐武後「天冊萬歲」和「萬歲登封」之際,所以命名為「天封」。

    天封塔為我國江南特有典型的仿宋閣樓式磚木結構塔,具有宋塔玲瓏精巧、古樸莊重之特點,是古代明州港江海通航的水運航標,港城的重要標誌。唐以來,明州港崛起並成為中國著名的三大對外貿易港口之一。外國使節、留學生與商旅由明州港入口岸,經浙東運河、京杭大運河直達京都。中國中外關係史學會會長耿升教授講到法國人在中國的貿易行為時,在《中國出口貿易實地考察》中描述到:「中國最美的寧波城……具有大量的歷史古跡,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名為敕封塔(即天封塔)……在塔壁上發現了法國三帆阿爾克梅納號上多名海員題畫的名字,該船曾於前一年訪問過寧波。」因此,天封塔是歷史的見證,是「海上絲綢之路」的重要文化遺存。

    翁文灝是個小個子,身高不過一米六零,可是他一口氣會當臨絕頂,放眼寧波城,江流滔滔,海波在前。正是在此故鄉的高塔之上,翁文灝下了發出了這樣感懷:我雖少年知自勉,須扶衰弱佐中心。

    17歲的少年就已經立下了「須扶衰弱佐中心」的遠大志向,他雖然只是一介書生,但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書生,他是有經世致用情懷的,因此一遇機會,他便脫穎而出,一展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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