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國書 第二封 將藍圖畫在天空上——高橋石塘·翁氏父子(上) (2)
    幾十年之後,黃汲清院士說:「中國官辦的科學事業,最早的而且具有國際水平的,地質調查所無疑是獨一無二的。」1948年中央研究院評選首屆院士,地學界占6人,其中出自兵馬司9號的,就有翁文灝、謝家榮、黃汲清、楊鍾健等四位。1949年後,曾先後在地質調查所工作過的百餘位科學家中,就有近50位先後當選中國科學院、中國工程院院士。其中如尹贊勳、裴文中、賈蘭坡、李春昱等人的名字,都是人們所熟知的。

    如今,「兵馬司15號院」已經成了三棟筒子樓。儘管院門口掛的藍色標牌上寫著「保護院落」,但院子裡看不出當年印記。自行車隨意停放著,三棟樓外牆開裂,顏色深淺不一,其中南樓的坡頂變成了平頂,院落中一架隆冬季節的絲瓜架,掛著一些已經封干的絲瓜筋。面對正門,坐北朝南的那幢西式洋樓,應該就是中國最早的地質圖書館吧。雖然經歷了八十多年的歲月,樓房倒還依舊保留著其破而不敗,衰而不頹的氣勢。院中幾位老太太,正在曬衣,聽說我是從遙遠的江南翁文灝家鄉來的,熱情地請我自便上樓尋蹤。

    走上樓去,支離破碎的玻璃,咯吱作響的樓梯,蛛網橫生的牆壁,還有在簡易廚房裡做飯的居民……圖書室變成了雜物間,樓外樓內情景大相逕庭。樓下住著72家房客,樓上已經成了倉庫。整個樓房內部確實已經到了近乎於危房的地步了。

    雖然,這三幢樓白天進入走廊無一不需要開燈方能看清。雖然,聖殿似乎看上去已經成了蝸居。然而,沿著那雖然衰敗卻還依舊結實的木樓梯拾級而上,我依然似乎還可以看到當年學界前輩們辛勤的身影,聽到他們熱烈的討論。那感覺還完好地保留在塵封的夾道裡。真的,不信你去走一走。

    回到樓下,一位老先生恰巧出的門來,熱情地給我指點牆上一塊石刻銘碑,說這就是當年的故跡。這塊石碑被雜物遮蔽,離我站的地方又較遠,我怎麼看也看不清楚,只知道這是一塊當年出資者的名單。

    回頭問老人們,當年翁文灝的辦公室在何處,他們指點我說,就在隔壁西樓。踏進西樓,樓道裡充斥著一股發霉的味道。裡面煙熏火燎,牆壁上積滿灰塵,蛛網橫生。這裡住著30餘戶人家,不少居民就在樓道裡搭起簡易廚房,燒火做飯。雖然如此,那由紅藍二色構成的六角形圖形拼成的馬塞克的地板依舊還在,我踩著吱吱作響的木樓梯來到二樓。不到20米的木樓道裡,昏黑一片,擺滿了各種生活雜物。好在天窗很高,一束光射下來,一位老人從一扇門中出來,警惕地問我一個人站在樓道裡幹什麼。我一說翁文灝三個字,他很客氣地指了指他出來的那個房間,說這就是當年翁文灝的辦公室,也是他現在的臥室。

    老人姓楊,我走進他的屋子,他的老伴正坐在沙發上,家俱把屋子塞得滿滿,紅漆地板已經被磨出了原色,白鐵皮的暖氣片和窗架也是當年的原物。老人指著窗口,告訴我,當年翁文灝就在這裡放著辦公桌辦公。屋子不大,但有兩扇門,一扇前門是讓秘書出入的,帶著一個袖珍型的門廳。另一扇後門是翁文灝的專用門,坐在窗前,可以看到窗外內斂而又蕭索的北國的天空。

    此時我的心被深深地暗湧激動了起來。1927年2月9日,由所長翁文灝任副會長的中國礦冶工程學會,正是在這個院落中成立的。當時的學會聚集了跨部門的中國冶金、採礦冶金和地質行業的學者,他們篤信實業救國,並身體力行。學會疏通了一脈活水,對推動科技進步、活躍學術園地起了積極的作用。近80年之後的2004年6月,台灣礦冶工程學會學員藉來京開會之機,專程到兵馬司9號尋根。老秘書長帶著他們,沿著樓前的空地慢慢地走,並不斷彎腰致敬。他們是一邊鞠躬一邊參觀完這個破舊而又神聖的院落的。直到此時,我站在他們深深致意的地方,方能夠理解這些來自寶島的地質專家們的心境。

    關於翁文灝,我好像再也找不到其餘的蛛絲馬跡了,依依不捨地走到大院門口,心裡終究還是不甘,重新折了回去,再到那石碑上找。這塊石碑,正是當年捐資者的功德碑。所謂樹碑立傳,意義全在後人矣。我踮起腳來,一遍一遍,伸出手去,抹去歲月的塵埃,突然我的眼睛就亮了起來,在眾多的捐資人名字中,我終於找到了那個名字,在鑒修人、技正丁文江名字的旁邊是技正章鴻釗,在章鴻釗旁邊的正是僉事翁文灝——我正是為這個名字而來的啊!

    從兵馬司胡同出來,我專程又去了地質博物館。心裡是抱有很大的希冀,想從中再多知道一些有關翁文灝等一代人的情況。地質博物館離兵馬司胡同不遠,是一座佔地面積很大且十分宏偉的建築物。進了博物館大院,正門迎頭所見便是李四光的大型半身雕像。雕像後面則擺放著一些形狀和色澤各異的岩石標本。走進博物館,想瞭解一些地質學家的資料,問不出所以然,向工作人員問及兵馬司胡同,倒是聽說過數年前有關兵馬司胡同9號展,不過早就撤展了。好消息也是有的,早就有20幾位院士聯名給中央寫信,要求重修兵馬司胡同9號,溫家寶總理也有批示。早晚,這中國現代史上科學的聖殿會重現光芒。

    母親,我想您多少比我更應該知曉這位大人物的。1948年秋天,當您從鄞州正始中學剛剛畢業時,這位同樣也是鄞州人氏的翁文灝先生,也恰恰經歷了國民黨政府的金融危機,從國民黨行政院長的位置上辭職下台。六十年前的金融券風暴,我只是聽說,您想必卻是經歷過的。而此刻,要想真正瞭解那個把理想的家國之書寫在蔚藍色天空上的翁文灝,還是先從你們共同的故鄉東海之濱的寧波開始吧。

    二:從鄞州石塘駛向海洋

    中國人,從來就相信一句話,叫做「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中國人又相信另一句話,叫做「落葉歸根」。曾經擔任過國民政府行政院長的翁文灝,他的根究竟在哪條河邊,哪座山下,哪株樹旁呢?正是憑著這樣強烈的尋根意識,我前往翁文灝的生地——鄞州高橋鎮石塘村。

    行前閱讀翁文灝的詩集,知曉晚年居住在北京的翁文灝對故鄉有著濃濃思念,他寫於1965年的詩行《山下莊》此時就在我的心裡反覆吟誦:鄰集地名山下莊,農村仙境美無雙;

    瀕河田富憑耕耘,足食人耕種稻糧。

    坡不峻高風物麗,水能浸灌獲收良;

    至今尚憶鄉居趣,轉眼遷移劫後桑。

    而他寫於1966年的另一首詩、也是翁文灝在77歲時寫的《石塘》裡的詩句,完全正面描寫故鄉,抒發他對出生之地的無比思念:鄞西秀麗石塘村,臨水倚山生地存。

    灌稻清波橋楔保,映窗霽色景光吞

    登科兄弟祖留額,隔戶鄉農舊有痕。

    初學之乎親訓導,得承教養沐深恩。

    如果以鄞州的區政府所在地鍾公廟為中心,那麼,翁、馬二家正好就在中心的兩翼。如若我坐北朝南,那麼,鄞州就像一隻展翅的蝴蝶,石塘正在鄞州的右翅,鄞州的西北面。此處位於鄞西北四明山麓,屬於半山區,西南依山,北傍姚江,距寧波市10公里,從前陸路不便的時候,行船便可直達。今天已經沒有人舟行石塘了,我們坐車近半小時就到了目的地。

    從市區驅車往鄞西方向行駛,依石塘河曲折前行,直奔翁家,至一曬穀場前停車,抬頭所見,正是翁文灝出生的故居。

    高橋鎮石塘村翁文灝故居前,是一條碧波蕩漾的河流,而故居背後,則是山勢不高卻清秀蔥鬱的石塘山。依山傍水,人傑地靈,石塘翁氏在當地是商貿世家,從開設銷售醬醋、酒米的店舖,一點點將家業壯大,到翁文灝高祖及曾祖父期間,達到鼎盛,翁氏家族遂以經商致富而崛起於19世紀中葉。20世紀以來,傳統的紳商世家與時俱進,形成崇尚科學文化的現代家族之風,湧現出一個科技人才群體,其中輩出教授、學者、醫生、銀行家、技術專家……等高級科技專家,其層次和密度之高,舉世罕見。

    屈指一算,現當代史上,翁氏家族中出現了中國現代地質學、地理學、地震學創始人之一的翁文灝;中國科學院院士、「中國地球勘探之父」、自然災害預測大師翁文波;中國工程院院士、「中國控煙之父」醫學家翁心植;曾任石油部工程師、「中國輸油第一人」的翁心源;曾任美國總統顧問、著名鈦金屬專家的翁心梓等。

    而在翁氏家族從紳商人家進入科技人家的關鍵時刻,實行現代轉型的核心人物,毫無疑問,非翁文灝莫屬。正是翁文灝,以他的輝煌成就和獻身精神,將其科教救國、實業救國、文人從政的思想,納入了其家族成員的人生軌道,構成了翁氏家族的傳統精神。

    翁文灝出生時的晚清,石塘翁家的風光已今非昔比,但展現在我們眼前的翁氏故居,氣勢依然不弱,總面積達800平方米,四周圍牆高大,起防火、防盜的作用。整個庭院坐北朝南,正屋和後屋均為面闊五間的兩弄樓房,前後有過街樓相通,左右有經堂、花園等附屬建築,房子是磚木結構。而一些石雕、木雕等,至今依然保存得比較完整。庭院的石板地乾乾淨淨的,整個院落很開闊,這個大院裡如今居住著約20戶村民,過著各自柴米油鹽的生活。而翁文灝這一脈的人,早就離開石塘,一些後人如今都旅居海外。大門口一塊院牌端端正正地寫著:翁文灝故居。這正是目前翁文灝在故鄉的唯一故居。

    由於年代久遠,已經找不到翁文灝曾經在此出生、居住的蛛絲馬跡。一位周姓老伯對我們講述了翁文灝舊居往事,多少描繪了上世紀翁家的景況。舊居依托石塘河而建,近處是一座楔閘,潺潺流水經久不息,翁文灝的青少年時代就在這漿聲燈影的江南水鄉度過。故居1949年之後經歷了土改,分給了當地村民居住,一度又成為公社所在地。我繞樓參觀,登樓眺望,住房既已分給村民,自然不便進入,所幸那位周姓大伯乃烈士家屬,專門在此迎候我們,他做為廳堂的屋子牆上掛著一張青年軍人的遺照,這位海軍戰士名叫周文良,是在國防前線犧牲的烈士。遺像的旁邊寫著一幅對聯:日月共輝功臣府,春光永駐軍人門。

    我瞻仰著遺容,想起了翁文灝,他有三個兒子,其中兩個是他這個白髮人送的黑髮人。大兒子在文革中死於非命,小兒子和這位周文良一樣是位烈士,作為抗日軍人,國軍飛行員,犧牲在抗戰前線中國的天空。但是母親,我要告訴您,在這幢院落裡,我最想瞭解的是另一個人,那個給予翁文灝生命的女人,那個年輕的母親。我樓下樓下地尋覓,明知不可能有這個只活了23歲的女人的蹤影,依舊不甘心就放棄了尋覓。且用這種方式來憑弔那因絕望在這幢院落裡自殺而亡的女人吧。她被迎進這幢翁家大院,歡樂與幸福卻是如此的短暫,八年之後,她就死在這裡,和她的大孫子一樣的終結,一樣的命運。

    1889年7月26日,一個男孩子出生在石塘枕山居的翁家。翁氏大家族第十一代長孫呱呱落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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