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國書 第一封  用毛筆寫在宣紙上——邱隘盛墊·「一門五馬」(中) (3)
    自蔡元培倡教授治校制後,北大校長雖為全校最高領導,然而以下4種機關擁有很大權力,即管立法的評議會,管行政的行政會,管教務的教務會和教務處,以及管事務的總務處。其中評議會的權力最大。馬裕藻是校評議會成員,因此有權力積極參加校務管理。他自然是鼎力協助蔡元培在北大實行教育改革的,為此周作人曾經回憶說:「馬幼漁性甚和易,對人很是謙恭,雖是熟識朋友,也總是稱某某先生。這似平是馬氏兄弟的一種風氣,因為他們都是如此的。與舊友談天頗喜詼諧,唯自己不善劇談,只是旁聽微笑而已。……他又容易激怒,在評議會的會場上遇見不合理的評論,特別是後來『正人君子』的一派,他便要大聲叱吒,一點不留面子,與平常的態度截然不同。」

    周作人畢竟是他的老朋友,知道馬裕藻性格中的冰火兩重天。一方面別人可以開他的玩笑,他只管微笑謙恭,另一方面他又是極容易激怒的,會大聲叱吒,一點不留面子,與平常的態度截然不同。周作人附逆之後就嘗到了這位老朋友的脾氣,他一次次上門,要拉他下水,馬裕藻則讓兒子對周作人說:我不認識你,給他吃了閉門羹。據說,在他任系主任時,家裡有個年輕人要報考北大。有一次,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探問馬裕藻:「不知道今年國文會出哪類題?」馬裕藻頓時大怒:「你是混蛋!想叫我告訴你考題嗎?」

    實際上,看20世紀初當時的文化人如何行事,只要看他們對五四運動的態度,就最清楚的了。馬裕藻在五四運動的風口浪尖上,對愛國學生可以說是稱得上一意孤行地支持,絕不妥協的。1919年5月4日,北大學生火燒趙家樓,當局命軍警鎮壓,北大學生30餘人遭逮捕。蔡元培於5月9日憤然辭職離京。第二天,馬裕藻等4人就作為北大教師代表前往教育部請願去了,表示如蔡不留任,北大教職員「即一致總辭職」。一個多月之後的6月22日,馬裕藻又作為北京教職員聯合會、學生聯合會、北大師生以及教育部的代表,和湯爾和、熊夢飛等人,趕到杭州,親自迎接蔡元培回京復任。

    面對強權與血腥統治,馬裕藻數次和魯迅先生一起,稱得上是石骨鐵硬寧波硬骨頭。1925年初,北京女師大校長楊蔭榆壓迫學生,排除異己,藉故開除劉和珍、許廣平等6名學生自治會代表,從而引發女師大風潮。為了聲援女師大同學的正義鬥爭,馬裕藻與魯迅等7人一起,簽署了《對於北京女子師範大學風潮宣言》。許廣平後來始終保存這一宣言的鉛印件,並在旁附註:「魯迅擬稿,針對楊蔭榆的《感言》仗義執言,並邀請馬裕藻先生轉請其他先生連名的宣言。」

    那個時代的知識分子,其膽識的確讓人大佩服,和反動政府對著干時,一點也不含糊。你狠!你狠我比你更狠!8月6日教育總長章士釗下令解散女師大,十天之後北大評議會決議:章士釗為教育界罪人,北大與教育部脫離關係。又過三天,魯迅、馬裕藻等人就發表了《北大評議員反章士釗宣言》,不承認章為教育總長。當女師大學生們被楊蔭榆、章士釗率領「男女武將」強拉出校,非法解散時,馬裕藻和魯迅、許壽裳等人,「對此暴行,自難坐觀,遂分別組織維持會,以盡國民天職」。一月後宣佈,他們在西城宗帽胡同「覓定校舍,仍照北京女子師範大學原稱及向章,繼續開學,以救官僚之失敗,竟學子之全功」。馬裕藻不僅義務授課,還被推為總務主任,與教務主任許壽裳共同管理校政,直到鬥爭取得完全勝利。

    維護正義,挺身而出,將其視為「國民天職」!馬裕藻那怒目金剛的正義形象,何曾有半絲「好好先生」的軟弱。

    1927年,轟轟烈烈的大革命中途夭折,北大教授也呈分化趨勢。一些教授如朱家驊、王世傑和學生領袖羅家倫、段錫明等都離校到南京做官去了,另一些教師如許德衍、範文瀾等仍然為維護孫中山的三大政策而鬥爭,馬裕藻雖游離於兩派之間,但濃厚的愛國心和正義感,使其在思想上傾向於進步一側。

    魯迅對馬裕藻的為人也十分瞭解,1929年6月1日,魯迅在給許廣平的信中慨然寫道:「南北統一後,『正人君子』們樹倒猢猻散,離開北平,而他們的衣缽卻沒有帶走,被先前和他們戰鬥的有些人給拾去了,未改其原來面目者,據我所見,殆惟幼漁、兼士而已。」

    馬裕藻的確稱得上是那種不二法門的人物。1933年,李大釗逝世6年之後,北大同事感李大釗之事跡,相與發起厚葬,13位發起人有:蔣夢麟、胡適、沈尹默、周作人、傅斯年、劉半農、錢玄同、馬裕藻、馬衡、沈兼士、何基鴻、王烈、樊際昌等,這張捐款清單現保存在首都博物館,其中馬氏兄弟赫然在目。

    一個人從歷史的風口浪尖,到退出歷史舞台,肯定有著許多特別複雜的原因。比如1934年的4月,北大校長蔣夢麟認為國文系守舊,已成為學校進步的障礙了,準備將該系系主任一職由文學院院長胡適兼任。那果然是馬裕藻守舊了嗎,還是別有他因。看得出來,有人的確對馬裕藻恨之如骨,胡氏弟子傅斯年在1934年5月8日致蔣夢麟的信中說馬裕藻是罪魁禍首,如今惡貫滿盈,宜乘此除之,不必給他一年乾薪和名譽教授的待遇。對一個資深厚道的北大教授用如此惡毒的文字形容,一方面說明胡適這位弟子的狹隘,另一方面也說明馬裕藻以往亦斷非「好好先生」與「沙龍教授」,他是有其鮮明的政治立場的,局外人未必可知,但敵人與真正的朋友卻能知曉他。

    系主任馬裕藻免職一事雖遭多人反對,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最後還是被實施了。那年馬裕藻56歲了,有人評價說馬裕藻辭去系主任職務,便帶著「好好先生」的頭銜從人們視野中消失,即便偶爾被提起,也往往是作為陪襯,歷史幾乎遺漏了這位老人在笑臉背後深藏的躍動姿態。然而在馬裕藻而言,恰如魯迅所言,他仍然是那個不改其衷的關鍵時刻挺身而出的俠士。免職數月之後,1934年8月,國民黨政府在北平逮捕了愛國人士許德珩、侯外廬、範文瀾等,馬裕藻不顧個人安危,立刻與人聯名上書,強烈要求當局立即無條件釋放上述人士,這種氣概,何其勇也,哪裡是一個「好好先生」之所為。

    1936年對馬裕藻而言,是悲痛的一年。他失去了他的老師章太炎,又失去了他的摯友魯迅。魯迅逝世,各界敬悼的輓聯甚多,馬裕藻的輓聯,真乃令人回味無窮。其聯云:豫才尊兄千古熱烈情緒冷酷文章直筆遙師菿漢閣;清任高風均平理想同心深契樂亭君。

    敬挽上句,表彰魯迅與章太炎的師承關係,太炎晚年,設館講學於蘇州,自稱「菿漢閣主」。下句頌揚魯迅與李大釗的戰友之誼。悼魯迅而又追念章太炎和李大釗,一幅輓聯,痛悼了中國近代革命史上的三位偉人。

    生命的晚鐘終於敲響,馬裕藻晚年的家國生涯,可說是與國難當頭的時局緊密結合在了一起。抗戰起,北大、清華、南開三校師生相繼南下,而校地、房子和大批圖書、儀器留在北京,同時留在北平的,還有四位因身心或家庭等因素沒有隨國民黨政府遷移的留平教授,他們正是周作人、孟森、馮祖荀和馬裕藻。

    北大教授吳曉鈴先生曾經回憶道:「馬幼漁(裕藻)先生在學術界居五馬之首,在日本時曾和魯迅先生同師章太炎。我在離開北平時去向他辭行。他用古體文寫下了如下幾句贈言:『余病居邊城,遠雲嶺,臨岐恫苦,贈處無言,惟祈曉鈴默識余衷,互相砥勵而已。』真是『滿懷心腹事,盡在不言中』……」

    當此強寇入侵,書生想到的首先還是書。馬裕藻的惟一嗜好是收藏古舊書籍。對住房的要求便就有了兩個要求:一是要有足夠的書房,至少要有三四間,室內四周都是大書架,還有大書桌。再一是離北大要近。馬裕藻除了上課以外,就是總在他的書房裡。他的藏書大多是用朱紅標點過的。讀書備課,這是他一生最大的樂趣。空閒時他就到琉璃廠書肆去選購。時間長了,書店老闆們都摸熟了他搜羅的範圍,遇到合他胃口的書就主動送去。而今強虜來侵,馬裕藻不願他心愛的書籍散落敵手,分裝了幾十個大木箱,存到孔德學校的書庫裡。

    1937年7月29日,北平淪陷,馬裕藻隱姓埋名,住在北京一條小胡同裡,足不出戶在家讀書,拒絕出山為日寇效勞。沈尹默在重慶曾賦詩形容馬裕藻當時的處境。詩曰:「門外黃塵不可除,從來寂寞於雲居。」短短兩句詩反映了馬裕藻寧願過失業清貧的生活,不願賣國求榮的凜然正氣。只此一件,便可分出他與周作人的雲泥之別。

    他與周作人曾經有許多的一樣,他們都是浙江人,都在日本留學,都是章門弟子,都是北大教授,都在國文系教學,都是新文化運動的中堅。國難當頭,他們都是因為種種原因無法離開北平的老人。然而,此時此刻,只有一件事情,就把他們劃到了此岸與彼岸。周作人不但附逆,還從命日本侵略者,數次來找馬裕藻,以舊交之誼,欲請馬裕藻出山任教。當此民族大義面前,馬裕藻讓幼子馬泰拒之門外不見。周作人還來糾纏,最後馬裕藻讓馬泰對周作人說:「我父親說了,他不認識你。」愛國氣節可見一斑。周作人也算是唾面自乾,從此再不曾來,兩人一生友情,自此以馬裕藻毅然斬斷。

    馬裕藻是寂寞的,兄弟五人雲集京城的陣容已不復存在,他懷念從前的一切,懷念北大紅樓中的相識,他有一種類似宗教情節的愛國感情,他的學生張中行每次去看他,見面第一句話總是聽他問:聽到什麼好消息嗎?

    然而說馬裕藻只是寂寞也不盡然。在日本法西斯白色恐怖統治下,馬裕藻仍與錢玄同、夏康農等幾位知已經常來往。夏康農家裡有一台短波收音機,能聽到抗戰後方的廣播。當平型關、台兒莊大捷的喜訊傳來時,他遣其子齊懷遠邀馬裕藻到他家秘密聽廣播。有一次,同學李君請馬先生寫些字,留作紀念。馬先生沉吟了一會,不好意思地說:真對不起,現在國土淪陷,我忍辱偷生,絕不能寫什麼,將來國土光復,我一定報答你,叫我寫什麼,叫我寫多少我寫多少。

    1945年初,67歲的馬裕藻走完了他的人生歷程,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憂鬱病逝,未能看到抗戰的勝利,未能與當年就回到北京的他的兄弟們團圓。大學者馬裕藻唯一能在此時報效祖國的就是留下遺囑,讓家人在抗戰勝利之後,將他的珍貴藏書21000冊,全部獻給了北大圖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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