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衛 第二十三章 驚夢 (1)
    朱由檢在楊天石等三人的護持下信步走著,亂民軍師及其護衛在側跟隨。

    只見遠處縣衙大門口的石頭獅子兩側,赫然貼著一副對聯。

    哭聲喊聲冤屈聲聲聲刺耳

    礦稅糧稅害民稅稅稅驚心

    文雖不文,卻是亂民心聲。朱由檢仰首望著,點點頭,繼續前行。

    忽然,縣衙門前禮炮九響,一時間,又是硝煙瀰漫。

    硝煙散去,只見縣衙前旗幟飄揚,一面最大的旗幟上寫著「大王」二字,一張桌案擺放在「縣衙」牌匾下的高階上,「老大」身穿前縣令的六品官服,從縣衙大院內走出,端坐在桌案後。「老大」極為嚴肅,他的身後和台階兩側都有護衛。

    亂民軍師趨步上前,在台階下跪下:「啟奏大王,信王爺駕到。」

    「老大」站了起來:「請!」

    朱由檢在台階下立定。

    「給王爺看座。」

    「多謝。」

    「老大」指向對聯:「本大王所書,哦,這副『聯子』,王爺可看到了?」

    「字字驚心。本王感同身受。」

    軍師在側耳語一番,「老大」問:「王爺如何料理?」

    「本王啟奏聖上,定有改觀。」

    「老大」拍案:「本大王要朝廷免除所有百姓錢糧!」

    「這個恐怕不能。納稅乃臣民義務,賦稅乃朝廷根本,豈可一概免除?」

    「老大」一揮手:「帶上來!」

    無錫縣令和幾個縣衙官員,還有那兩個地方太監稅監使被亂民押了上來,縣官已沒了官服,個個狼狽不堪。

    「老大」指著縣令等,「王爺知道他們是怎樣徵收錢糧的嗎?」

    那縣官連滾帶爬跪到了朱由檢面前:「王爺,不關卑職的事!」他一指身後的太監稅監使,「朝廷賦稅,都是朝廷派來的稅監使徵收,卑職不過協理。」

    「王爺,本大王倒要看看你如何管教這些狗奴才!」

    兩個稅監使四肢並用爬過來:「王爺,徵稅乃朝廷法令,奴才們沒敢亂來啊!」

    朱由檢根本不理,盯視著縣令:「說吧,說錯一個字,本王將你凌遲處死!」

    縣令瞅向兩個稅監使,兩個太監偷偷擺著手。

    朱由檢忽然喝道:「來人!將這兩個奴才的手斬了!」

    楊天石一揚手,四名錦衣衛從兩邊街道房屋的房頂上縱身而下。

    「老大」噌地站了起來,驚訝地張大嘴巴,亂民們也都仰頭望去。

    房頂上再無動靜,而地面上的四名錦衣衛已拿下兩個稅監使,任憑兩個太監驚恐地叫著,錦衣衛手起刀落,兩個太監的手各少了一隻,慘叫聲中,兩個太監在地上翻滾起來。

    「老大」瞪著驚恐的眼睛,忽然喊道:「上當了!把王爺抓起來!」

    楊天石等忽然出手,將身後亂民手中的刀奪到自己手中,團團護住朱由檢:「誰敢亂來!」

    亂民頭目吼著:「動手!動手啊!」

    亂民蜂擁而上,蕭雲天一陣旋風,上了門前台階,手中的刀架在「老大」的脖頸上:「讓他們退後!」

    「老大」驚恐萬狀:「又……又是你!退後!退後啊!」

    亂民紛紛後退,縣衙大門忽然開了,十幾個錦衣衛擁出,制止住「老大」和台階兩側的亂民,這些毫無訓練的亂民們未等反應過來已被繳了械。

    「老大」手哆嗦著指著朱由檢:「你,你不講信用!」

    朱由檢始終端坐著,不動聲色:「本王方纔的處置,難道不合你的心意?」

    「原……原是老子說了算!」

    朱由檢一擺手,蕭雲天將「老大」摔在椅子上。

    朱由檢道:「那你說吧。」

    「老大」四顧,身邊的人已被制服,縣衙前街兩側的房頂上弓箭如林,直指下面蜂擁在一起的烏合之眾。

    「老子、老子還說什麼?老子鬥不過你們!」

    朱由檢微笑著站起來:「話不是這麼說。你請本王前來料理局面,本王總要做些事情。辦事情要有個先後,方才本王要地方官陳述稅監使如何橫徵暴斂,難道不是你等的要求嗎?」

    「老大」站起:「那、那就請王爺上來審理好啦。」蕭雲天一把將「老大」按著坐下。

    「那個位子,本王是不坐的。」朱由檢面對顫抖著跪在地上的縣令,「好啦,說吧。」

    縣令叩首:「卑職遵命!」抬頭指向癱在地上的兩個斷手太監,「是是、是這些稅監使巧立名目……」

    朱由檢點頭:「巧立名目,這是一條。」

    「朝廷稅項,原、原是有定規的,一旦巧立名目,那、那便一稅變成兩稅,兩稅變成十稅,百姓們不堪重負了。」

    「還有呢?」

    縣令定了定神:「還有,還有就是毫無名目,橫徵暴斂。」

    朱由檢又點點頭:「橫徵暴斂,第二條。這跟搶劫差不多。」

    「是。第三條是,是打白條。」

    「怎麼說?」

    「許多名目的賦稅並非朝廷所征,所以只給交稅者白條,算是憑據,這些個錢糧就都到了稅監使的腰包裡。」

    「真是好手段。還有嗎?」

    「就此三條,本縣百姓的錢糧已被搜刮乾淨了。」

    朱由檢環指亂民:「官逼民反,就這麼來的。」

    「是。請王爺治卑職失察之罪。」

    「失察?方才聽你所言,你查得一清二楚嘛。」

    縣令一怔:「是。請王爺治卑職失職之罪。」

    「失職?怕是狼狽為奸吧?」

    縣令驚恐地叩首:「卑職不敢。卑職不敢同流合污。」

    「老大」忽然喊道:「胡說!沒你個狗日的地方官跟那些狗奴才穿一條褲子,我等百姓如何能傾家蕩產?」

    朱由檢盯視著縣令:「說吧,你拿了多少?」

    縣令垂首:「卑職所得,九牛一毛。」

    「一毛是多少?」

    「卑職、卑職不過十中有一。」

    朱由檢冷笑:「十中有一……身為地方官吏,你可是百姓的父母官?」

    縣令磕頭如搗蒜:「卑職請王爺治罪!請王爺治罪!」

    「今日本王不想治你。」

    縣令猛然抬頭:「謝王爺!」

    朱由檢環指亂民:「本王要你的子民治你!」

    縣令大驚:「王爺饒命!」

    「老大」再次站起,舉拳喊道:「王爺聖明!」

    亂民紛紛舉起刀槍,高呼:「王爺聖明!」

    朱由檢面對「老大」:「交給你了。」

    「老大」躥了下來,揪住縣令:「狗日的!你也有今日!」將縣令朝亂民堆中一搡,「殺了他!」

    亂民們刀槍齊下,只聽到一聲慘叫,便沒了聲息。

    「老大」不知下面該如何辦,怔怔地瞅著朱由檢,亂民們也瞅向朱由檢,朱由檢昂然而立。

    「老大」慢慢跪下了:「王爺。」

    亂民們紛紛扔掉了刀槍跪下,異口同聲:「王爺!」

    朱由檢的眼中似有珠淚:「事情還沒完。你等人未亡,家已破,本王一時也給不了你等一個新家。然方才免稅之請,本王不能全答應。本王會立刻啟奏陛下,著免江南百姓一年錢糧,還是辦得到的。」他神色溫和地望著「老大」,「不知你可滿意?」

    「老大」感激涕零:「王爺恩典,草民再不鬧啦!」

    「這是你說的?」

    「王爺是聖明的王爺,百姓們日後但有好日子過,小的這一回就沒白折騰。」

    朱由檢點點頭:「很好。」忽然喝道,「拿下!」

    蕭雲天立刻按住了「老大」,「老大」驚恐地說:「王爺?」

    朱由檢盯視著「老大」:「地方官吏犯法,朝廷自會嚴懲,豈容你等小民犯上作亂,橫行不軌?天下人若都如你等亂為,我大明豈有寧日?我朝廷還有尊嚴嗎?今日本王若不殺你,萬民傚尤,本王還能坐穩江南嗎?」

    「老大」喊著:「王爺,草民既已投誠,王爺招安就是,那宋公明還幫著朝廷打方臘呢!」

    「本王不是宋徽宗。」接著喝道,「綁縛城門,梟首示眾!」

    蕭雲天將「老大」朝四個錦衣衛一搡,錦衣衛立刻綁縛著「老大」,押解而去。「老大」仍掙扎著喊著:「王爺!草民投誠啦!草民願將功折罪……」聲音漸漸遠去。

    周圍的亂民皆驚恐地伏地:「王爺!」

    「首惡必懲,協從免罪!」朱由檢指向楊天石,「你等的出路,都在楊將軍身上。」說著,在錢寧和錦衣衛的護衛下,朝東林書院而去,只聽身後亂民紛紛叫道:「楊將軍!」

    狼藉的東林書院中,一個弟子推著輪椅上的顧憲成迎了上來。

    朱由檢趨步上前,親切稱呼道:「東林先生。」他抓住了顧憲成伸過來的手,「由檢來遲,讓先生受驚了。」

    顧憲成親切地拍著朱由檢的手,有些激動:「如此大亂,王爺處置得體,老朽全都聽說了,好好好,好啊……」

    「由檢受兩代恩師教誨,江南政務,不敢掉以輕心。」說著,親自推起了輪椅。

    「有信王坐鎮江南,我江南安定有望嘍。」

    朱由檢環顧著狼藉一片的院落:「由檢這就撥出專款,重整東林書院。」

    顧憲成歎道:「唉,就是可惜了多年藏書啊。」

    「由檢這就寫信給楊師傅,請他將京師首善書院多餘藏書,全部運抵東林。」

    顧憲成轉歎為喜:「好啊。」

    「由檢敢請東林先生也修書一封,請楊師傅接到由檢奏折後,即刻呈送陛下。」

    「可是江南稅監使之事?」

    朱由檢點頭:「此弊制不除,大亂不止,官逼民反,國無寧日。」

    在側的錢寧一怔。

    顧憲成很激動:「好好好,老夫還將曉諭我東林諸賢,必在言路上助王爺一臂之力。」

    朱由檢很高興:「有楊師傅在京師主持,南北言路呼應,此弊制之廢除,當指日可待。」

    「此弊制乃先皇肇始,陛下怕是投鼠忌器,立即廢止,怕是也難。」

    「當今陛下雖然年幼,君輕民重的道理,不會不懂。」

    「但願如此。」

    遠處,美婦攙扶著李贄走來,顧憲成笑道:「正好,老夫給信王介紹一位『野狐禪』。」

    「可是卓吾先生?」

    「信王認識?」

    朱由檢笑道:「不僧不俗,亦僧亦俗,當今之世,怕是只有他一人。」

    顧憲成嘿嘿笑了,說話間,李贄已到跟前,雙手合十:「阿彌陀佛。亂民蜂起,信王恩威並施,真是好手段。」

    朱由檢也也雙掌合十:「不敢當卓吾先生謬讚。將我大明陛下欽封之冠冕棄如敝屣,先生好大膽。」

    「老衲膽子是沒有的,不過有些自知之明。」

    「先生不當官也罷,著書立說,已是一代名儒。」

    「在東林先生面前,豈敢稱名儒二字,野狐禪罷了。」

    朱由檢和顧憲成都笑起來。

    顧憲成道:「好啦,你來見信王,必是有話說。」

    「還是東林先生知我。」

    朱由檢道:「讓我猜猜,怕也是讓我奏陳當今陛下,廢止江南稅監使之事吧?」

    「信王所說,都是國家大事,如今老衲既是滿肚子野狐禪,哪裡敢想朝廷的事情,那些個大事,有東林諸賢專修,老衲管不著,管不著嘍。」

    顧憲成怒道:「身為士子,以天下為己任,難道有什麼不對嗎?」

    「非也非也。蒙先生厚愛,允老衲東林會講,然老衲此來,是欲借信王府一方寶地。」

    顧憲成和朱由檢都是一怔。

    顧憲成問:「我東林之地,還容不下你嗎?」

    「東林先生主持會講,時下遍地狼藉,正好大發『以天下為己任』之慨。然李贄所講,不過風花雪月,這裡實在不夠清雅。」

    「借我東林會講之所,你原要談風月之事?」

    「李贄就會講這個,別的實在是不懂。」

    「那我東林諸賢不會去聽。」

    李贄笑道:「那我只好站在信王府門前賣票嘍。」

    朱由檢問:「先生要以信王府為會講之所?」

    「不過借用貴方一隅,信王府的牡丹亭。」

    朱由檢和錢寧不禁對視一眼。

    顧憲成疑惑地問:「你不會把我東林會講變成唱戲吧?」

    「人生如戲,戲中有戲,清風明月,依舊是戲,無住無相,方是菩提。人活著就上了戲台,想不唱戲也難。」

    朱由檢道:「好,我答應你。」

    顧憲成有些不解:「信王?」

    李贄大喜,深深一揖:「多謝王爺!會講之前,老衲先要到牡丹亭綵排一番。」

    顧憲成仍有些不信:「你真要唱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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