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衛 第八章 陽光雨露布衣家 (3)
    布衣笑了:「遵命。我是想問,皇帝想要哪個兒子當皇帝,定要徵詢大臣的意見嗎?」

    朱由校沉吟著:「原本是家事,可你祖父不是一般的大臣,若是你祖父不贊成,父皇很難下決心。」

    亭外的金枝忽道:「我贊成你當皇帝!」

    金榜呵斥她:「你贊成管個屁用。」

    朱由校卻笑了:「多謝金枝妹子,可我並不想當皇帝。」

    金枝睜大眼睛:「為何?」

    「皇帝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太累。」

    金枝脫口而出:「那就別當。」

    金榜哈哈大笑起來,布衣、朱由校都深深瞅著金枝。

    金枝的臉騰地紅了,她舉起手中酒盞,忽然對朱由校說道:「難道那奉聖夫人也是你父皇嬪妃?」

    朱由校一怔,布衣、金榜也瞅向他。

    朱由校搖搖頭:「聖諭煌煌,奉聖夫人是我奶娘。」

    金枝吃驚:「難道你還在吃奶?」

    除了朱由校,布衣、金榜都大笑起來,布衣笑得捂著肚子,一手指著金枝:「胡說,你真能胡說……」

    朱由校忽地站起來。

    布衣、金榜笑聲立停,怔怔地瞅著朱由校。

    朱由校的臉色慢慢緩過來,微笑著:「奉聖夫人就是奉聖夫人……」

    龍船上,宮女高興地呼道:「奉聖夫人醒了!」

    艙門外的楊天石奔到門口,猛然止步。

    「水……」客印月喃喃著。

    宮女扶著客印月坐起來,將一個靠枕塞到她身後:「夫人,請等等,我這就去。」說著出艙找水去了。

    客印月仍是醉眼矇矓,瞅向艙門口:「楊將軍,請進來說話。」

    楊天石愣了一下,進入艙門。

    客印月深深瞅著楊天石:「請坐。」

    「謝夫人。」

    客印月忽然聲音急促:「我不准我兒子當錦衣衛!」

    「可陛下聖恩……」

    「陛下陛下!你楊家就知道陛下!你還知道什麼?」

    楊天石驚住了,眼前的客印月已然變得如此陌生。

    客印月的淚水奪眶而出:「你可知我過的是什麼日子……」

    艙門外,宮女端著水盞回來了。

    楊天石故意高聲說道:「敢請夫人明示!」

    客印月抹掉淚水,宮女進艙,跪在客印月一側:「夫人,請喝水。」

    客印月接過水盞:「我悶得慌,不過要你陪我說說話……」說著喝了口水。

    「……酒後口渴,這個卑職知道……」

    「我不要聽這個,說說你自己的事情。」

    「卑職的事情沒什麼可說的,然卑職有一好友,遇一紅顏知己,相約兩三年後,卸去錦衣衛之職,與其深愛之人詩書耕讀,白頭偕老。然其深愛之人竟一去不返,卑職好友也只好終日借酒澆愁。」

    客印月一滴眼淚滴在水盞中:「女人走了,便是水中月,鏡中花,楊將軍可轉告你那位好友,權當那女人已經死了,也就是了。」

    「可卑職這位好友執拗異常,定要尋出個究竟,夫人但有所知,請指點在下。」

    「楊將軍太客氣了。」客印月忽然神情一變,「送客!」自己側倒在靠枕上。

    宮女站起來:「楊將軍,請!」

    楊宅前庭,兩個老人並排坐在石凳上,看上去雨過天晴,都微笑著。

    「陛下是說笑吧,三殿下怎能做木工活計。」

    「最近做的是一張龍床寶輦,沒聽說過吧?哈,朕到他的工房看過,這麼大張床,啊,帶著兩個這麼大的轱轆,哪還是床嘛!朕的腿腳不靈便了,校兒說,日後就讓朕躺在那床輦之上,推著朕去巡視天下。你說,這成何體統,虧他想得出來。」朱常洛說著笑著。

    「三殿下一片孝心,真是難得,難得啊。」

    「榿兒、檢兒,從未如此盡孝於朕。」

    「陛下也要給他們盡孝的機會。」

    「你的意思,兒子不孝敬父親,是父親的錯?」

    楊漣搖頭苦笑:「陛下,二殿下關在宗人府,他又如何盡孝?」

    「胡說!朕早就不關他了。是他自己願意住在宗人府,他說那裡清靜,朕要他出來住,他根本不聽朕的話!」

    楊漣站了起來:「陛下請坐。」

    朱常洛氣得鬍子一顫一顫的,坐下了。

    楊漣沉吟著,但十分恭謹:「陛下,國本國本,原本是不爭之制,陛下定要更張,為臣子的,陛下說什麼就答應什麼,也就是了。」

    朱常洛喜上眉梢:「這麼說,你贊成朕。」

    楊漣搖頭:「臣從此不置可否。」朱常洛聽了一怔。

    「沉默?」

    「陛下家事,臣原本就不該多嘴。」

    「朕若是一定要你說呢?」

    「臣還是只有沉默。」

    「沉默……沉默……」朱常洛掂量著這兩個字,「後金的努爾哈赤擾我邊關,朕要傾國力擊之,你沉默,那就是贊成努爾哈赤侵擾大明,不贊成朕!」

    「此事臣絕不會沉默。」

    朱常洛吼道:「沉默就是叛逆!」

    「是。」

    「那你還要沉默?」

    「此一事並非彼一事。」

    「朕若是不准你沉默呢?」

    「陛下萬能之君,惟此小事,陛下恐怕不能。」

    「朕把你們全都打入錦衣衛詔獄,你難道還能沉默?」

    楊漣笑了:「陛下若是惟用諂媚小人之君,讓楊漣老死江南也就是了,卻又何必召喚回來,惹陛下生氣?」

    朱常洛忽地站起,朝正房的廳堂走去,楊漣趕緊跟上。

    廳堂內官員士子們慌亂地離開窗台,在廳堂兩側跪下。

    大門開著,朱常洛長長的身影「映入」廳堂。

    官員、士子們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深深伏地。

    楊漣徵詢地望著朱常洛:「陛下陽光雨露,臣宅蓬蓽生輝,就請陛下在臣捨用膳。」

    朱常洛指一指夕照的太陽,「太陽就要下山了。」

    「明日還會升起。」

    「所以是『萬歲』?」

    「是。」

    朱常洛卻忽然又吼起來:「可朕這個萬歲管個屁用!」他猛一轉身,朝楊府大門走去。

    「陛下!」

    四周隱秘處待侍的太監和錦衣衛呼啦啦跟了上去。

    朱由校、布衣、金榜、金枝也從後面跑了過來。

    廳堂內的官員、士子跪了一片:「恭送陛下!」楊漣也跪下了。

    大門口處,朱常洛站住了,但他沒轉身:「楊漣,朕的話你可以不聽,朕有法子處置於你,可朕不容許沉默!朕既是萬歲,放個屁也得有人回應!」說著,走出大門。

    朱由校恭敬地扶起楊漣:「楊大人請起。」

    「三殿下……」楊漣欲言又止,有點尷尬,

    「我都聽到了,楊大人不必再說。」

    跟來的布衣面有不滿:「祖父,三殿下也是龍種,您又何必拘泥?」

    楊漣喝道:「放肆!國本大事,只有陛下問起,方可應對,你要找死嗎?」

    布衣滿面通紅,還要說什麼,朱由校制止住:「布衣,聽我的。」

    他面對楊漣,環視著官員、士子們,「立嫡立長,國有典章,父皇若要從權,便是違制。父皇英明之主,豈不知此中道理。故父皇雖關愛由校,國本之事,始終並未擅自做主。十六年前如是,十六年後亦如是。楊大人,您說呢?」

    「老臣豈不知陛下心意,然老臣若是口不應心,便是欺君之罪。」

    朱由校點點頭:「楊大人光明磊落,今日既是說到這裡,由校便也表個心跡。」

    說著,他大步走進廳堂……

    此時,楊天石指揮著錦衣衛,扛著登船板,準備接駕,只見朱常洛腳踏淤泥,不讓人攙扶,走向龍船……

    楊天石連聲喊著:「陛下,陛下……」

    朱常洛到了龍船近前,忽然回首:「校兒呢?朕的校兒何在?」

    身後的太監趕忙回道:「奴才這就去找,這就去找。」說著朝石堰奔去。

    客印月出現在船舷,仍是執著酒盞,放肆地哈哈大笑。

    朱常洛繃著臉,瞅客印月一眼,再瞅瞅自己深陷淤泥中的雙腳,苦笑了一下。

    朱常洛朝客印月伸出手,像是要讓她拉一把,客印月笑著抓住了朱常洛,卻忽然一鬆手。

    楊天石吃驚地瞪大眼睛。

    朱常洛一屁股坐到淤泥中。

    所有人都怔住了。

    身邊的太監欲上前攙扶:「陛下!」

    朱常洛繃著臉,打開那太監的手,卻仍是瞅著船舷邊的客印月。

    「陛下知道臣妾要做什麼?」

    「臣妾」二字深深刺痛了楊天石的心。

    朱常洛仍然繃著臉:「朕不知道。」

    客印月一躍跳入淤泥中,一手扶起朱常洛,一手執著酒盞,在淤泥中跳躍著:「陛下這就知道了吧。」接著又大笑起來……

    朱常洛也笑了,他雙手扶住客印月的手臂,也試圖在淤泥中跳躍:「朕知道了,朕知道了……」

    客印月已是狂笑起來:「這裡比陛下與臣妾的龍床如何?」

    「柔軟多矣……」

    「陛下知道就好,知道就好!」這是客印月對楊天石殘酷的「通報」。

    楊天石的面容扭曲起來……

    西邊的太陽猛然落入河水中,黑暗籠罩著河灘。

    楊宅廳堂,燈火通明,堂門緊閉。官員、士子們列坐兩旁,楊漣坐在主座上。布衣、金榜、金枝站立在楊漣身後,朱由校的客位空著,他站立在客位前,是演講者。

    「十六年前,父皇寵幸由校生母,這諸位都知道。代價是由校仍在襁褓之中便死了娘親。我娘如何死的,由校長大後多次詢問父皇。說是皇后引狼入室,父皇言之鑿鑿。及至年長,反覆思量,事情似乎並非如此簡單。然父皇愛母及吾,定要立由校為儲君,確是不爭之事實。然『有嫡立嫡,無嫡立長』,乃本朝制度典章,東林諸賢維持國本,也是為了大明江山社稷。」

    「三殿下明鑒如此,大明江山萬幸。」楊漣讚道。

    朱由校微笑:「可楊大人是否想過,這代價又是什麼?父皇一怒之下,貶謫楊大人十六年之久,國無首輔,父皇亦不再任命內閣輔官,竟是隱居奉聖宮中,十六年不上朝。而十六年來,東林諸賢洶洶嚷嚷,還是立儲一事。國務萬千,竟是十六年來無為而治,不知遺下多少隱患。由校年幼,無德無能,然天降大火,兩宮三殿俱焚,這已是天譴。由校欲幫父皇重建宮殿,戶部銀庫竟是空空如也,眼見國困民乏,百孔千瘡,這已是當政者之罪!」

    眾人交頭接耳。

    「父皇恩寵由校,由校卻有微詞於當朝,大是不該。然君父有過,非君父之過,乃兒臣之過,朝廷大臣之過!」

    楊漣點頭:「也是楊漣之過。」

    朱由校繼續道:「然立儲之事,朝臣時刻不能忘懷,國事又何能為之?今日回宮,由校當稟明父皇,願父皇放棄違制之念,敬修國本,早日冊立東宮嫡子、我二皇兄為儲君,則國本之爭,終能偃旗息鼓,我大明朝政,亦可步入坦途。」

    楊漣站起,激動萬分:「三殿下憂國忘身,淡泊高節,楊漣感佩莫名。」

    朱由校卻搖著頭:「由校對得起國家,便對不起父皇。」他竟是有些難過起來,「幼小以來,父皇親自執教,三綱五常,四書五經,太祖大誥,紛繁典章,無不一一灌輸,培育由校為經國之才。然由校始終不願為儲君者何也?」

    眾人都敬佩地望著朱由校。

    朱由校落下淚來:「宮闈之禍,絕不能再起!奪嫡之恨,絕不能再生!不然,骨肉相殘何時了啊!」說的竟是楊漣十六年前的語言。

    楊漣十分激動,上前拉住朱由校的手:「三殿下所言,正是楊漣心中所感,楊漣拘泥國本之制,或者竟是錯了……」

    朱由校親切地拍著楊漣的手:「楊大人千萬不要有此念頭。國本既是本朝典章制度,就是父皇也不得不遵。由校年幼,今日言盡於此,改日再聆聽教誨。告辭。」說著,朱由校轉身欲行。

    金枝脫口而出:「哎,這麼晚了,你吃了飯再走吧。」

    眾人一怔,都瞅向金枝。

    朱由校回身朝金枝笑著:「多謝金枝妹子,怕是父皇還在等我。」說著,朝布衣、金榜點點頭,走了。

    楊漣等眾官員皆跪:「恭送三殿下!」

    搖櫓聲和「嘿嘿」的號子聲又起,星光下,龍船桅桿上的宮燈掠過蘆葦叢。

    河灘上,楊天石一個人在淤泥中踩踏著,發出刺耳的聲響。

    客印月與朱常洛在淤泥中共舞的樣子,客印月「臣妾……臣妾……」的聲音,在他的心底一遍遍回放,揮之不去。

    楊天石抽出佩刀,在淤泥中瘋狂地砍著,泥花四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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