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記 第二十章 (1)
    陰曆九月初九,重陽節,唐二爺約請同道幾位高人雅聚寶鼎樓,飲菊花杜康酒,兼為金柄印赴美餞行。

    長安城古董行當休養生息了將近十年,沒啥大響動,,唐二爺心裡有些急,就夜觀天象,日嗅地氣,還掐指算計,覺著該有動靜了。唐二爺意念一動,動靜就來了,而且不是一動,亦非兩動,而是三動。一動,琉璃鴟吻四水堂;二動,昭陵二駿石刻;三動,小克鼎拓片。四水堂大動已過,大功基本告成,只缺一隻琉璃鴟尾。昭陵二駿石刻回歸也有眉目,金柄印赴美,好賴都會有個結果。小克鼎拓片已出,相信小克鼎不久也會浮出水面。瞧這三動,動動巨大。估計三動過後,長安城怕要忽悠得東倒西歪哩。諺語說,瞎事好事不過三。三動過後,長安城一忽悠又該休養生息了。休養生息就休養生息吧,咱先把目前的三動動好再說。

    今日之舉,全為二動。按唐二爺的性情和尋常對待金柄印的態度,要設宴為金柄印餞行,那是萬萬不可能的。唐二爺只要和金柄印坐到一張酒桌上就覺著反胃噁心。唐二爺一有機會就乘著酒興用眼睛蔑視金柄印,拿風涼話挖苦金柄印,揀長安城古董行當隨手能揀到的無情棒打壓金柄印的威風。金柄印在古董行當人聚會時蔫得像霜打的茄子,在官場人聚會時暴怒得像頭獅子。每當金柄印露出獅吼相時,唐二爺便去看他身旁的董五娘,看董五娘梅瓶一樣的胸脯和臉上火石紅似的雀斑。說來也怪,只要一看到董五娘梅瓶一樣的胸脯和火石紅似的雀斑,反胃噁心立時就止住。唐二爺對妻子周玉箸說,寶瓶撂在茅坑裡,鮮花插在牛糞上。妻子白他一眼,頂他一句:男女之間,王八對鱉眼,對上就對上了,你何苦酒罈子裝醋,圖那酸味兒。

    唐二爺寧肯牽只花公狗來趴在桌沿上吃菜喝酒,也不願意為金柄印個龜孫子擺宴餞行。但是事情一動就動得不由他了。美國一家民間文物協會和賓夕法尼亞大學聯合發出邀請,邀請長安城民間文物協會組團訪美,並指名道姓要杜大爺隨團訪問,意在具體協商昭陵二駿先運回長安城在民間展出的軟著陸方案及其具體操作程序。可事情運動的結果是,民間訪美團變成了半官方半民間的訪美團,由金柄印出任訪美團團長。出人意料的是,訪美團成員中沒有杜大爺的名字,惟一的民間代表是一位沒有一點兒名氣和一點兒感召力的古印和封泥的收藏者。你不是點名道姓要杜玉田嗎?我們偏偏不讓他去。中國人咋能聽美國人的調遣,跟在美國人屁股後面聞他的屎香屁臭呢!這暗箱貓膩,唐二爺和杜大爺能不心知肚明。心知肚明又有屁用,你殺了金柄印又有屁用!你還不如擺上酒席為他餞行。只要颯露紫和拳毛騧能回到長安城,叫唐二爺和杜大爺吃屎,他倆也不會推辭。能叫長安城缺失的靈魂回到長安城才是真本事!一桌酒菜又算得了什麼?

    唐二爺印了帖子,派專人送到幾位頭面人物手上。寶鼎樓是啥地方,頭面人物三年兩載也未必能蹺一回門檻。接到帖子,兩隻腳能不跑得歡快?當然,跑得最歡快的是齊明刀。齊明刀先一天就受唐二爺之命,前往杜大爺半坡馬廄拉菊花。齊明刀到得半坡馬廄,並沒有見到杜大爺,只看到紅黃白紫四盆菊花擱在半坡馬廄的柴門外邊,齊明刀便用雇來的車拉回到寶鼎樓。四盆菊花擺在寶鼎樓板屋秦聲的四個角落,因為宴席要設在板屋秦聲裡。

    板屋秦聲位於寶鼎樓西廳裡首。

    齊明刀擺好菊花,仔細打量板屋秦聲正廳,正中擺一張油亮古舊八仙桌,四面圍著兩把交椅六把太師椅。正廳右側靠門的地方擺著一溜木托架,架上放著銅洗、竹筐、酒器之類,上面用粗葛布蓋著。

    陶問珠一邊展著桌椅一邊說:「沒有重大出征慶祝祭祀活動,這板屋秦聲是派不上用場的。」

    齊明刀:「你是說,給金柄印設宴餞行也是重大活動了?」

    「餞行就是出征嘛。」

    「噢。」

    客人陸陸續續到了。先到的是一小隊樂工。陶問珠平常領著他們演練,彼此熟悉,就領他們到木質花格隔著的裡間去。

    跟著到的是金三爺和鄭四爺。身體肥胖的金三爺倒背雙手,和手捧核桃壺的瘦小的鄭四爺互相陪襯著搖搖擺擺地走進來。唐二爺和周玉箸忙迎到門邊。

    唐二爺點著金三爺說:「金三老咋看上去氣色不好,脖臉一片黝黑?」

    金三爺看到正從板屋秦聲走出來的齊明刀,晃著禿腦門說:「心情不好唄。」

    齊明刀想:金三爺是看到自己便想起了馮空首。馮空首要是在場,師徒二人非打將起來不可。齊明刀忙上前打招呼,金三爺只用鼻子哼了一下。跟鄭四爺打招呼,鄭四爺倒是挺熱情,問齊明刀最近咋沒去四水堂喝茶。齊明刀忙說得空就去。

    正打招呼間,金柄印攜妻子董五娘到了。

    金柄印今日刻意打扮了一番,雪白的襯衣,艷紅的領帶,外罩筆挺的深色的名牌西服,腳上進口皮鞋也擦得錚亮錚亮,一副志得意滿、氣宇軒昂的樣子。董五娘一如既往,穿一身藍底素花大襟中式衫褲,腦後挽個大發卷,肘間挎件籐籃子。初看這對夫妻,倒是中西合璧,細看董五娘則要比丈夫金柄印光彩得多。

    唐二爺一改往日對金柄印的傲慢,迎到門邊,欠著身子說:「恭迎金廳長大駕。」一股快意漫過金柄印心頭:受人尊敬的日子正式開始了!欠著身子說這句話的要是杜大爺,那才叫爽啊!金柄印是掐著點兒來的。儘管董五娘一個勁催促,金柄印總說急啥哩,遲不了,跟得上。至於為啥不急,金柄印並不給妻子說:今日寶鼎樓設宴,是為我金廳長餞行。金廳長是主角,其他人得站在門口迎接金廳長。事實不能另金柄印滿意,杜大爺還沒有到,金三爺和鄭四爺也不是十分謙恭。只是唐二爺個聰明人,有些洗心革面的樣子。

    這廂裡,周玉箸像姐姐見了妹妹一樣,歡喜地迎上去,拉住董五娘的手,要把她臂間的籐籃接過去。董五娘也像妹妹見了姐姐一樣,歡喜地拉住周玉箸的手笑著寒暄,但就是不讓周玉箸接過臂間的籐籃。

    金柄印看在眼裡,說:「一路上下車我想幫她提一下她都不讓,也不知裡面裝的啥稀世珍寶。」

    董五娘生著火石紅雀斑的臉上綻出笑意:「到時候准讓你們看,你們一看就明白了。」

    周玉箸鬆開手說:「沒想到董五娘除了瓷器還有別的關子可賣哩。」

    說話間,杜大爺領著楚靈璧從院中的鵝卵石小徑上走過來。當大伙看見時,兩人已經走到寶鼎樓的台階跟前。唐二爺忙上前迎接,一隻腳剛踏出門檻,杜大爺的一隻腳也蹺進了門檻。就是兩個人一腳裡一腳外這麼個動作,被金柄印一隻賊眼捕捉到了:金廳長剛來時,唐二爺站在門檻裡欠身打恭,杜大爺一來,唐二爺一隻腳就跨出了門檻。嗨,事到了這節骨眼上,你杜老兒還要比我金廳長牛一腳哩喲!你牛你牛,我讓你牛啊!

    杜大爺和楚靈璧身後像攜帶著一道彩虹,甫一進來,就映照得滿屋明光。齊明刀在一片光明中聞到長安城四大美女身上釋放出來的不同香味。

    唐二爺見客人到齊,便引導大家到板屋秦聲。眾人一進板屋秦聲,香味就變了。齊明刀不再聞到四大美女身上的異香,聞到的,只是屋角黃紅白紫四盆菊花瀰漫開來的菊花香味。

    進得板屋秦聲,人們才看清杜大爺和楚靈璧的穿著打扮。

    杜大爺頭頂覆著絹質帕首,帕首兩帶繫在腦後,帕頭兩角向下垂,兩角反系頭上,曲曲折折附在發頂。身上一襲青色圓領襴袍,袖口緊束,兩側開衩,袍襟下施一橫幅,繡著彩色文飾。腳蹬烏皮六合靴,腰束金銀鞓鉈、銙、帶扣黑革帶。銙旁垂系一條綿絲,絲端懸一塊飛馬玉珮。雙手合掌,執一板青玉圭。

    齊明刀那日隨楚靈璧去半坡馬廄見杜大爺,杜大爺穿著尋常,除眼露精芒外,露一身平常相。今日換上這身裝扮,簡直成了另外一個人。這樣的人,齊明刀只在楚靈璧閨房的照片裡看到過,當時想是古裝戲裡的人物。可古裝戲裡的人物,哪有杜大爺身上透露出來的這種氣質。那帕頭,那襴袍,那佩玉,那執在手掌間的青玉圭,哪一樣,哪一處,無不投射出一種高貴儒雅、嫻靜飄逸的氣度。

    窈窕的楚靈璧,玉立在杜大爺身後,月亮眼放著幽光。秀髮攏在腦後,繫著圓白玉綠額帶,穿著暗綠拖地長裙,兩隻纖細的胳膊,抱著一把古琴。

    杜大爺和楚靈璧這一對天造地設的人兒,像是從天宮仙界,更像是從歷史深出,走到這板屋秦聲裡來了。

    唐二爺:「站在杜一老跟前,就生活在了唐代。」

    金三爺:「一老這身唐服,正宗祖傳的吧?」

    原來杜大爺今日所穿,確是正宗唐服。唐服分常服、公服、朝服和祭服四種。杜大爺所穿,正是常服。常服規定,三品以上服紫,五品以上服緋,六品七品服綠,八品九品服青。杜大爺所服,正是最末一等的青色衣服。

    金柄印看到杜大爺這身打扮,覺得好生奇怪,往杜大爺身邊一站,又覺得自己的西裝革履好生奇怪。眾人看到杜大爺和金柄印,覺得這兩個人的衣著都好生奇怪。

    金柄印正要對兩個人的服裝發表意見,卻被唐二爺攔住:「立客難打發,大家不妨坐下說話。」

    坐下說話,說起來輕巧,可這板屋秦聲的八仙桌前,是好坐的麼?

    誰坐第一把交椅呢?放在平時,這根本不是問題,杜大爺坐頭把交椅,唐二爺第二把,之後金三爺鄭四爺董五娘一字排開,根本不用爭寵。今日情況不同,今日是特意為金柄印餞行。平常金柄印坐在末位,今日金廳長得坐合適位子。

    杜大爺雙手執圭恭請金柄印:「金廳長請上座。」

    金柄印並不急,金柄印終於有機會在長安城古董行當的頭面人物前端架子了。金柄印骨子裡藏著傲相,嘴上卻裝糊塗「上座哪個座?」

    上座擺了兩把交椅。

    杜大爺依舊雙手執圭,恭恭敬敬地請金柄印:「金廳長請坐頭把交椅。

    金柄印沒有急著落座,金柄印在盡量延長落座的時間,盡量享受被杜大爺尊重的滋味。金柄印想到了因為一對宋白瓷瓶而被河南中原客小瞧,想到去半坡馬廄遭到的冷落和羞辱,想到以往在酒桌上遇到的冷眼和奚落。金柄印真想向杜大爺問一句:你看到了什麼?看他杜大爺會不會說他看了他所看到的。金柄印沒有問,金柄印知道那樣的問話是隻驢蹄子,一問出去就把好端端的餞行宴會踢踏了。金柄印整整西服,傲慢地環視四周,臉上的神態似乎在說:諸位看到了吧,長安城古董行當的頭號人物在請我坐頭把交椅哩!

    金柄印欲動未動。盡量拖延入座的時間,充分享受那盼望了許多年才終於到來的愉快和幸福。

    一旁的金三爺忍不住了,看不下去了,我金家羞先人哩,咋生下這號賤貨。金三爺碎眼圓睜,重重地哼了一鼻子。

    金柄印聽到哼聲,看到金重廓碎眼圓睜,看到鄭四爺斜眼瞧他,心道:有知識的人物都知道尊重廳長哩。你兩個半吊子不知道學著點,還睜眉豁眼地做毬呀。金柄印索性不入座,張大眼睛回瞪著金三爺。金三爺紫脹著腫臉,顫抖著胖下巴,眼看著要發作。

    金三爺一旦發作,一場好局就將被攪亂。

    金三爺一串子髒話衝出了喉嚨眼,眼見著要噴濺到金柄印臉上。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