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記 第十章 (3)
    金柄印很有些嫉妒自己這位老婆,不光坐了長安城古董行當的第五把交椅,還時不時發出些文話來。為了顯得自己是會發文話的董五娘的丈夫,金柄印便接了話茬:「蜀紙麝墨咱古董道上雖然稀罕,但用些氣力倒還找得到,可當年的犀液卻不可再有了,可惜可惜。」

    董五娘白一眼丈夫:「沒有可惜,何來人生?」

    眾人看桌心的四個茶盅,比現在的茶杯小些,比酒盅大些。其中兩個是唐代越甌,兩個是明代青花。兩青兩白,兩暗兩明,幽光瑩光互襯,真個好看。鄭四爺正要注茶,被董五娘攔住,要鄭四爺重提一壺剛燒開沒有沏茶的花露水來。鄭四爺提來時,董五娘已在每個茶盅中放了三五片新茶葉。鄭四爺注剛沸不久的花露水進去,那盅面便慢慢升起淡淡的霧氣。盅中茶葉在水中仙女舒袖般緩緩舒展開來,拼成四種不同圖案。茶水慢慢地變綠,綠暈漫漶成山水圖畫,喜得眾人連連叫絕,哪個還忍心喝了這山水圖畫?董五娘精美如青花瓷一樣的雙手,捧起茶盅,一一敬獻給各位。第二輪輪到周玉箸跟前,周玉箸接過茶盅戲道:「跟上屠夫翻腸子,嫁給當官的做娘子,金柄印這位董夫人的確會做人得很。」

    董五娘:「週二娘這是誇我呢還是損我呢?」

    周玉著:「當姐的咋能損妹子哩,自然是誇你哩。」說著伸唇品茶,品畢連說好盅兒好盅兒。不說好茶連誇好盅兒,倒也巧妙得很。

    首席上各位,或單獨或夫妻結伴都有所表示,獨剩下貨郎苗了。貨郎苗起身從貨郎擔上取過撥浪鼓。當空搖一搖說:「拿這撥浪鼓做賀禮咋相?」

    鄭四爺:「這咋叫人擔當得起呢?」

    貨郎苗笑一笑:「我才捨不得呢。」放下撥浪鼓,只在貨郎擔裡翻,結果翻到底下,翻出一個卷軸來。貨郎苗解開繩兒要抖,被金三爺一把搶過去:「別抖,掛這兒吧。」新茶樓的包間牆壁上正好有木釘,原預備掛個字畫什麼的,還沒來得及,到是給貨郎苗這副卷軸預備好了。金三爺繫好繩兒,手一鬆,那畫便順牆往下展開來,眾人看時,卻是一幅《貨郎圖》。圖上一個貨郎,肩挑貨郎擔兒,擔兒上百貨齊全。後邊貨郎擔兒頂端還落著一隻山雀。貨郎四周,一群兒童爭相向前,貨郎擔前面,一位穿長裙的豐腴少婦,正好彎腰將小兒放立到地上,小兒熱切地巴望著擔上。擔後遠處,一中年婦女,肩扛一兒,老母狗引領一窩小狗一般引領著一群兒童,逕直撲向貨郎擔。圖上情趣,深深吸引住眾人眼睛。有人驚呼:「這那裡是貨郎圖,分明就是貨郎苗嘛。對,是貨郎苗,實實在在的貨郎苗!」貨郎苗也噓吁:「我也覺著是我,我在幾百年前就被畫在畫上了。」這話像鼓槌一樣把齊明刀的心擂疼了。

    金三爺用酒糟紅鼻子狠勁嗅一下鼻煙壺,沖貨郎苗說:「丹砂兄弟,傳世的貨郎圖有兩幅,都出自宋代人之手。一是李嵩畫的,一是蘇漢臣畫的,兄弟你這幅,是李畫還是蘇畫?」

    貨郎苗:「好我的金三哥哩,看筆墨像是李畫,但不一定是原作,頂多是揭過面皮留下的魂子,又經高手裝裱才成這樣。不過面皮也罷,魂子也罷,總是祖上留下的。祖上留下的物什,就剩這軸畫了。沒想到祖上留下的這軸畫就是我的人生。把我的人生掛在長安城有名望的茶樓裡,到也有些紀念意義。」

    人生如畫,這句話齊明刀和在場的人都聽明白了;這句話裡隱藏的壯美蕭然、淒涼無奈齊明刀和在場的人也體會到了。

    金三爺酒糟紅鼻子上端的兩隻小眼睛也被貨郎苗這句話說紅了,他拿鼻煙壺戳戳鄭一壺的腰眼子,俯在鄭四爺耳邊悄聲說:「我另有一畫,更合適掛在茶樓裡,這幅畫歸我吧,回執禮金當然厚重,由我來出。」金三爺說這話時依然拚命聞鼻煙壺,想用煙末的嗆味淹壓住心中的萬般情感和奪眶欲出的老淚。可是煙末的味道和淚水攪和一處,反而嗆得他連聲咳嗽。他要收下這幅畫,要想讓貨郎苗回到長安城裡生活。他養活他都行。

    鄭四爺何樣人物,豈能不知金三爺的心思,便滿碟子滿碗答應下來。為了扭轉這貨郎圖帶來的憂傷氣氛,鄭四爺猛地一拍金三爺肩頭:「金三老,該你亮彩兒了!」

    金三爺已經咳嗽完了,老淚也偷偷抹掉了,臉上那種惋惜哀傷的表情也一閃而過。金三爺臉上又換上了歡喜的神情,亮著嗓門道:「我觀今日斗茶,有春秋戰國時的銅觚銅爵,有漢代的陶缽陶硯,有唐代的越甌,明代的青花,外加宋代貨郎圖畫。說齊全也將就得過去,說不齊全就是中間斷了線兒,中間缺個元。元代不是沒有茶具,元青花稀世聞名。全長安城恐怕就董青花家藏有一件,那是董家祖傳十幾代的鎮宅之寶。可那不是茶具,即便是茶具,董青花也不可能拿到這兒來斗茶。董青花帶來的越甌青花瓷已經夠名貴了。咱金三爺是誰?咱料事如神,斷定各位所長,也斷定所缺必在元代,嘿嘿,咋樣?咱今兒帶來了,咱就是要出這個彩兒!咱這彩絕不亞於杜一老四水堂三個金字!咱今兒就吹這個牛皮,各位信不信?」

    「也信也不信。」

    「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

    「千萬別抖包袱抖出隻老鼠來。」

    唐二爺忽然說話了:「請大家放一百二十個心,金三老要是抖出隻老鼠也是只金老鼠。」

    金三爺收起鼻煙壺,從桌子底下拖出一個古舊香楠木畫匣,面漆退盡,包漿很好,上面浮雕帶枝牡丹。匣上還有一手提橫樑,梁下門上掛一把銀鎖。金三爺開鎖抽出窄屜,從中取出一軸畫來,提住繩兒,一點一點綻開來。大伙看那漸漸綻露開來的畫面,卻是一群達官顯貴並文人雅士,正圍住一張八仙桌斗茶哩,那茶正斗在緊要處,個個人物伸脖睜眼,神采奕奕,那裡像是斗茶,簡直是喝醉酒面熱耳酣的情形。喔,原來是一幅斗茶圖,題款趙孟頫。

    有人發出長長的歎息:「我們這夥人今日的情態,早在幾百年前,就被那個姓趙叫孟頫的傢伙給畫出來了,而且畫得惟妙惟肖。」

    「那是我們的生活重疊了!」

    一直很少說話的唐二爺沖金三爺看了半天,微微裂嘴笑笑:「果真是只金老鼠!」

    金三爺並不說這畫的內容筆法,只賣牌畫的裝裱:「中國畫的裝裱,興起與大唐,到宋代宣和裝完全成熟,名匠高手有張龍林、王行真、李仙丹。以後各朝都有名家,明有湯傑和強百川,清有蘇州人王弇州和吳縣人葉御夫,當世名人最數長安城書院門的趙騏驤。我這幅畫呀,光裝裱就經過明代強百川,清代葉御夫,當朝趙騏驤。我得到此畫時,已碎成數十成百片,只得去求趙騏驤,請人家洗頭洗腳按摩,好話說了一蒲籃,人家才答應。這趙騏驤果然有女媧補天的妙手,有紀昌射箭穿虱的慧眼,有溫和的耐心,縝密靈巧的心理。他用安徽涇縣連四紙,宣德年間嘉慶造的上好綾,細心補修裝裱。真個鬼斧神工,舊貌易新,天衣無縫,錦上添花。」

    漫說畫本身,光這裝裱,一般人就只有流哈拉子的份兒。

    唐二爺湊到近前看了看:「果真是趙騏驤的手藝。」

    「唐二爺好眼氣!」

    鄭四爺看看時候不早,便邀四老組成合議團給今日斗茶評個優劣,排個順序。不想次席上人也紛紛獻出賀禮。宋元祐、馮空首、陶問珠也各按個人身份獻了合適的賀禮。就連一直不吭聲的秀水,竟然也獻出一本明代「玉茗堂刊本」的《茶經》。這《茶經》從唐代流傳到今天,版本有好幾十種,光明代刊本就有九種,這「玉茗堂刊本」是明代刊本中最好的。搜遍全長安城,恐怕也難尋到第二本,不想秀水倒有一本,獻上來了,歡喜得鄭四爺一個勁用手摩擦。這廂裡,只剩下楊老漢和齊明刀空手攥個空拳頭。馮空首提前沒有說清規矩,齊明刀沒有半點準備。但人在江湖,總得依著江湖規矩行事。人家都有賀禮,自己咋能空手來空手回去呢?前思後想,想到吊在胸前貼心的那把齊國明字刀,於是卸下來,獻給鄭四爺:「鄭四爺,這是我和楊老叔的禮物。」

    鄭四爺接過去,又鄭重地掛回到齊明刀的脖子上,大聲對眾人說:「正堂門口的木屏風和屋頂的鴟吻是齊明刀弄來的,這樓是按鴟吻裡所藏的營造法式修建的,而屏風和鴟吻,本來就是這位楊老先生的。楊老先生和齊明刀是新茶樓的頭號功臣哩!」

    眾人朝楊老漢和齊明刀拍手,齊明刀心裡立刻平衡了許多,楊老漢則是一副既痛心疾首又感激涕零的樣子,雙手打著拱對鄭四爺說:「我又看到了我家先前的房子,而且比我家先前的房子闊多了。我老漢有生之年能看到這麼好的房子,死也瞑目了!」

    齊明刀看到唐二爺過來關注楊老漢了,楊老漢也看到了唐二爺的目光。唐二爺的心在大聲說:我愛小克鼎,拿命換我都願意!楊老漢和齊明刀聽到了唐二爺心底深處滾雷一樣的聲音。這滾雷一樣的聲音讓三個人想著小克鼎,三個人又都沒有說明。這種場合,既不能跳牆,也不能說小克鼎。但三個人肚裡都跟吃了燈草似地,亮堂堂的。

    楚靈璧代表杜大爺,四老組成合議團,對斗茶禮品進行一番審察評議,正準備推出最佳,排個順序,臨後院的窗戶忽然掠過一道彩光。眾人先還沒有在意,那彩光一閃又迅疾地掠過去。齊明刀看那彩光把楚靈璧額帶飾上的鵝黃色柿蒂形美玉映射得熠熠生輝。那彩光到底是什麼呢?竟然和楚靈璧額間的鵝黃玉相媲美。

    楚靈璧的月亮眼幽幽地望著窗外一閃而過的彩光,泠泠念道:「有鳳來儀。」

    窗外彩光又一次閃過,還攜帶著清亮的嘹唳之聲。

    楚靈璧又泠泠念道:「鳳鳴喈喈。」

    唐二爺接了楚靈璧的話:「開業大吉,鳳凰來賀?」

    「鳳凰?是鳳凰?」

    且說古時長安,八水環繞,曾是祥鳥瑞獸聚集的地方,那些玄鶴白鷺,黃鵠鵁鸛,鶬鴰鴇鶂,鳧鷗鴻雁,早上從河海交界處出發,晚上棲宿在江漢水濱,第二日傍晚便雲集在長安城上空與鳳凰一起展翅盤旋。後來,這些祥鳥悄悄地飛到別處去了,那鳳凰也一去不返。

    百十年來,誰見過鳳凰呢?眾人一窩蜂,衝出茶樓,來到後院看鳳凰。雨還猛烈地下著。人們也不避雨,擁擠在雨地裡望著天空。雨線稠密的天空,有一個紅色的影子在繞著茶樓盤旋。人們紛紛張大眼睛,卻只能看到那個繞樓飛旋的紅色影子,而難以看清鳳凰的形狀。

    唐二爺望著那團紅色的影子,對身邊的妻子周玉箸說:「鳳有五種,多赤色為鳳,多黃色為鵷雛,多青色為鸞,多紫色者為鸑鷟,多白色為鵠。」周玉箸說:「看不見鳳凰,只能看見火紅火紅的影子,是只火鳳凰吧?」「大概是吧?家有梧桐招鳳凰,吉祥瑞氣,被鳳凰帶到長安城來了。這四水堂將來要成為長安城最興旺發達的茶樓哩。」

    那團紅色的影子先是繞著茶樓飛行,越飛越快,在那二樓間那八柱擎天廊柱間穿梭。眾客人的眼睛隨著一縷紅色影子在八根擎天柱之間來來去去,往復迴環。很快,脖子便扭疼了。忽然,那影子倏地爬高,再朝院中那棵梧桐樹俯衝飛旋。人們隔著雨幕看那快速飛旋的鳳凰。只能影影綽綽看個身影和顏色,怎麼也看不清楚具體形狀。那閃爍的火紅光彩,把大半個茶樓和院落照亮了。

    鳳凰鳳凰鳳凰!人們雖然看不清形狀,卻還是一個勁驚異地叫著看著。

    忽然,人群中傳出嘀嘀嘀的叫聲。隨著嘀嘀聲響,宋元祐從口袋摸出件小東西,放在耳邊聽著說著。齊明刀搞不清那是啥東西,馮空首說那是比電蛐蛐更高級的手機,過不了三個月,長安城就時興開了。

    可能是那鏑鏑聲驚動了影子一樣的鳳凰,鳳凰慌急地鳴叫一聲,飛離梧桐樹的枝頭,重新穿過八根廊柱空間,繞茶樓飛旋,最後繞著樓頂兩端屋脊上缺少鴟尾的地方上下翻飛,末了像是要落到琉璃鴟尾上去。可惜琉璃鴟尾空缺著,那團紅影無法落腳。之後,是幾聲淒厲的喈喈大叫,那一團火一樣的紅色影子,很快消失在濃密的雨幕之中。

    紅色的影子消失了,紅色的影子鳴叫的餘音還繞著茶樓盤旋了許久,最後凝聚在茶樓的西頂端。眾客人中,只有鄭四爺、楊老漢、齊明刀三人聽懂了紅色影子的鳴叫。現在蓋了過去的房屋,卻缺少了一個漂亮的琉璃鴟尾!那鳴叫聲似尖銳的利爪,劃過了鄭四爺、楊老漢和齊明刀的心,鄭四爺、楊老漢和齊明刀三個人的心被重重地揪勾了一下,發出隱隱的疼痛。

    三個人和眾人一起,不動窩兒地站在茶樓後院的雨地裡,望著紅色影子消逝的天空,萬分感慨地發出一聲聲郗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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